這張面孔已經(jīng)染上了歲月的滄桑，但透過他的輪廓，仍然可以輕易描摹出他年輕時會是多么俊美的一個男人。他面部如刀削那般棱角分明，一雙黑眼睛好似從貝殼中剛剛拾掇出的黑珍珠那般，蘊藏著被時間磨礪的沉靜，又透著一種飽經(jīng)風(fēng)霜后榮辱不驚的光彩。

    這是一個不簡單的人。

    我這樣暗暗下著判斷之時，頭腦深處卻隱隱覺得這男人似曾相識，仿佛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了很久，在這兒重逢一般。我在記憶里竭力搜刮著蛛絲馬跡，卻一點兒證據(jù)也沒有捉到。我確實不認識這人，也不大可能認識一個羅馬的宮廷官臣。

    “王子殿下，如果您喜歡那把匕首，我可以向圣奧古斯都請示，我想他會欣然賜給您這樣美麗的貴客。抱歉……忘了自我介紹，我的名字叫納爾米德，是陛下的釋夢大臣，希望我的莽撞沒有冒犯您。”

    納爾米德彬彬有禮的笑著款步走近，卻使我不自禁地有些局促。

    他周身帶著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令我想起我的養(yǎng)父。

    “您太熱情了，我替王子殿下感激您。”伊什卡德的回應(yīng)道。

    念及身份，我只朝納爾米德行了個點頭禮。他徑直走到我的跟前來，朝我回了個折腰禮，“如果您有任何需要，可以直接來找我，我將會讓您盡可能的安排好一切。”他頓了一頓，“這是奧古斯都命我取來獻給您的禮物，希望您能喜歡。”

    說完，他從腰帶里取出了一個什么東西，那是一個鑲有一枚稀有的孔雀石的純金耳環(huán)，看上去十分貴重。伊什卡德替我接過來，他的另一只手卻伸到我的腰際，將一枚東西塞到了我的腰帶里。

    “王子殿下，你的眼睛……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納爾米德忽然說了這么一句。他的語氣里含著濃重的惆悵，仿佛一股潮濕的風(fēng)吹拂而過，令我心里忽而涌起一陣不知名的哀慟。仿佛幼時每次雷雨的日子，母親夾雜在風(fēng)聲里的啜泣那般，令我不由自主的動容。

    我怔怔的立在那兒，直到他的腳步遠去，才回過了神。

    在納爾米德離開后，我將腰間那枚神秘禮物拿出來，發(fā)現(xiàn)那是一枚波斯金幣———那意味著他是個波斯人，且也是我們的同盟。

    伊什卡德注意到我手上的金幣，皺了皺眉頭，向我使了個眼色。我心領(lǐng)神會的借口要伊什卡德陪同我去盥洗室，未料到歐比烏斯緊隨了進來。

    面對我們警惕的眼神，歐比烏斯卻一臉了然，向我們坦白他是尤里揚斯的內(nèi)應(yīng)，受他之命與我們暗中交接消息，晚上也是由他引我去見他。

    見我們并不能十分信任他，歐比烏斯主動抖露了一個令我們均十分震驚的秘密———剛才那個與我們“偶遇”的釋夢官納爾米德，他的真實身份竟是傳聞中逃到羅馬避難下落不明的霍茲米爾王子，我們當(dāng)今國王陛下的兄長。

    當(dāng)他神秘兮兮的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伊什卡德已然掐住了他的脖子，而我則疾步?jīng)_出門去，可納爾米德早已走得無影無蹤。

    “王子殿下……請相信我絕沒有欺騙你們。請隨我來，以防隔墻有耳。”歐比烏斯走到我們前方去，示意我們跟上他。

    跟隨他，我們通過了一道幽邃的柱廊，沿著一道面朝大海的石梯一直往下，來到了臨海的一座花園里。這里十分清幽僻靜，似乎并沒有人在這兒戲耍流連，因而那些精美的花壇與噴泉上布滿了蔓藤，樹影蔥郁，灌木叢生，仿佛一座墳?zāi)梗瑓s仍不乏生機，四處可見孤芳自賞、兀自盛放的鮮花。

    在徐徐布入它的懷抱深處時，一片紅色的花叢吸引了我的注意。它看上去就像尤里揚斯身上的那種異花，紅得妖冶嗜血。不知是受什么念頭驅(qū)使，我竟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伸手摘下了一朵，在彎腰之際，一眼發(fā)現(xiàn)了花叢后的另一番洞天。蒼郁的樹影濃墨重彩的抹在一座白石所鑄的女性雕像上。

    斑駁朦朧的暮光中，她半跪著彈奏豎琴的優(yōu)美姿態(tài)那么栩栩如生渾然天成，被瑰麗的紅色花瓣點綴淬染，宛如身披晚霞的維納斯翩然而至，在這兒休憩。

    我情不自禁地為之駐足，目光穿過樹影聚在她的面孔上，當(dāng)看清她的臉孔的一瞬，心頭如遭錘擊，呼吸凝滯。

    那雕像的有著一副令光與風(fēng)都能在瞬息靜止的絕美容顏。

    ————竟然神似……弗拉維茲。

    一剎那我好似又回到神殿之后的紅色花海中。弗拉維茲在暮色里時而彈奏豎琴，時而吟頌希臘詩篇。柔和的海風(fēng)揚起他的白袍與金發(fā)，蝴蝶與花瓣為他傾世絕艷的姿容吸引，圍繞著他翩翩起舞。而我在他的身旁或恣意的逐風(fēng)捕蝶，或安靜地臥在他腿上，聆聽他如歌如泣的琴聲與似風(fēng)若夢的低吟淺誦。

    那是我這顛沛流離的半生，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歲月。

    如今憶起，仿佛只是恍若隔世的一個夢。

    “那雕像……是什么人？”

    我呆呆地凝望著那雕像喃喃，神志恍惚，幾乎有些站立不穩(wěn)。

    “厄妮絲。”歐比烏斯的聲音從身后輕而低的傳來，“她是守護威斯塔女灶神神殿的圣女……是尤里揚斯陛下的生母。”

    呼吸一顫，我盯著那肖像的臉：“尤里揚斯的……生母？”

    歐比烏斯垂下眼皮，涂滿粉脂的宛如面具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復(fù)雜的波瀾。他微微低下了頭，好似不愿直視那座雕像，抿唇笑了：“是的。她很美是不是？曾經(jīng)有不少皇族子嗣迷戀她，包括偉大的先王君士坦丁大帝與他的弟弟尤利烏斯———尤里揚斯陛下的父親。可惜圣女必須堅守處子之身……直到后來……”他頓了頓，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啊，我怎么該跟您說這個呢？實在失禮。”

    “他的樣子……”我急迫地追問，卻被伊什卡德冷冰冰的打斷：“我想這不是您帶我們來這兒的目的吧？”

    顧不上伊什卡德的阻攔，我揪住歐比烏斯的領(lǐng)口：“告訴我，尤里揚斯的臉跟那雕像相像嗎？”

    我以為已能坦然接受弗拉維茲死去的事實，可時至今日，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對他的一切執(zhí)著敏感，即使知道只是捕風(fēng)捉影，也不愿意放過一丁點。

    tbc

    ☆、第35章 【xxxv】誘入囊中

    顧不上伊什卡德的阻攔，我揪住歐比烏斯的領(lǐng)口：“告訴我，尤里揚斯的臉跟那雕像相像嗎？”

    我以為已能坦然接受弗拉維茲死去的事實，可時至今日，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對他的一切執(zhí)著敏感，即使知道只是捕風(fēng)捉影，也不愿意放過一丁點。

    “有關(guān)納爾米德的事，您還沒有說完，請繼續(xù)。”

    伊什卡德大力擒住我的手，從歐比烏斯身上扯開，為他拍了拍灰塵。

    歐比烏斯不置可否地笑著搖了搖頭，答非所問：“外界傳言霍茲米爾王子死了，那只是為了安全。我想你們也知道，沙赫爾維大祭司至今仍有勢力殘余，意圖至他死地，他只好隱名埋姓的藏身在羅馬，連續(xù)效命兩代奧古斯都。但他的心依然忠于波斯的，會竭力協(xié)助你們，以求將來能名正言順的回歸母國。”

    養(yǎng)父曾告訴我過這位沙赫爾維大祭司的所作所為。他是前朝有名的篡權(quán)者，曾與權(quán)貴合謀干預(yù)朝政，幾位皇子的童年在他們的傾軋下度過，直到國王陛下十六歲才將政權(quán)強勢奪回，引發(fā)了一場內(nèi)亂，霍茲米爾就是在那場動蕩逃走，但具體是為何要逃，養(yǎng)父并未提及。

    我只知道后來沙赫爾維被逐出宮廷，隱沒民間，相傳成立了一個隱秘而危險的組織，專與朝廷作對，意圖建立起一個邪教政權(quán)。不過至于他為什么不肯放過霍茲米爾這樣一個逃亡而無實權(quán)的王子，卻是匪夷所思。

    “有什么憑據(jù)嗎？你說你是尤里揚斯的人，又怎么能證明你自己值得我們信任？說說吧，給我一個理由讓我不選擇在現(xiàn)在將你滅口。”

    伊什卡德淡淡的問道，語氣里卻透著一種致命的威脅。

    他的手雖仍拘謹?shù)財R在腰間，袖口卻寒光微露。

    我走近一步，為伊什卡德做掩護，同時警惕的觀察著附近的動靜。我們隨身攜帶的暗器可在眨眼間致人死地，并在一只小刻巴爾沙漏的時間內(nèi)就能將尸體從內(nèi)部腐蝕，短短片刻就化成一具骨骸，最后留渣也不留。

    這不僅僅是恐嚇。

    歐比烏斯的眼神里掠過一絲懼怕：“如果王子殿下今晚見過尤里揚斯陛下，你們自能知道我的話是真是假。當(dāng)年霍茲米爾王子逃到摯友亞美尼亞王那兒，為了護他周全，亞美尼亞國王派了守護王族寶藏的戰(zhàn)狼兵團來保護他前往羅馬。”

    我與伊什卡德對視一眼。我記得，我在記錄波斯歷史的書卷里，確有讀到這樁事存在，但關(guān)于這個戰(zhàn)狼兵團的記載，卻語焉不詳。

    “繼續(xù)。”我命令道，卡著他脖子的手收緊。

    “戰(zhàn)狼兵團，顧名思義，那兵團里的騎兵以狼為坐騎，個個都是驍勇善戰(zhàn)的蠻族武士，能以一擋百，以五百人之?dāng)?shù)殺盡了沙赫爾維大祭司派來的六千追兵，僅有十人折損。如今能調(diào)動那軍團的軍符在尤里揚斯陛下的手里，我想，那一定是你們的國王陛下控制亞美尼亞十分需要的東西吧。”

    我的心里咯噔一跳，與伊什卡德不約而同的對視了一眼。果然是軍符……

    “霍茲米爾王子到底為什么會協(xié)助尤里揚斯，將這么重要的東西交給他？”

    伊什卡德的一語道出了我生出的疑問。

    “協(xié)助？”歐比烏斯的抬起眼皮，視線飄悠悠地落在那雕像上，眼神如同正消逝的暮色般沉于一種癡迷之色里，“不……他和我一樣是尤里揚斯的追隨者，我們?yōu)樗＞驮谑荒昵埃壤飺P斯來到圣索菲亞大教堂接受天使儀式的那個夜晚，我與霍茲米爾通過占卜獲得了太陽神的神諭。尤里揚斯是被諸神選中的王者，會是一個征服世界的帝王。他的外表就像是個天神，語言卻如妖魔一樣具有引人瘋狂的蠱惑力，那么小的年紀，才學(xué)就超過了他的任何一位教父……”

    他娓娓而談著，緩步走到那片紅色異花之中，神態(tài)忽然變得如癡如癲，抬起雙臂，宛如一位游吟詩人那樣仰望著天穹，低聲絮語。

    “‘當(dāng)木星行至高貴的水瓶座邊際，當(dāng)土星來到處女座的二十五度星域的時刻’1————就是朝代更迭，他榮登帝位，宇宙為之斗轉(zhuǎn)星移之際。”

    不知是否是天兆，在歐比烏斯說完這句話之時，天色陡然地暗了。

    夕陽仿佛被光明神手中墜落的金球，迅速的沉入云翳之間，似乎瞬息之間就要沒入大海。一道海風(fēng)襲來，將樹叢吹得婆娑作響。

    我的目光穿過搖曳的樹影投向海面。

    海天交界之處只余一線血紅的光暈，卻將整片海面染得如同圍繞著那雕像的異花一般綺艷。云翳為風(fēng)神隱形的手所控，隱約凝聚成一條似蟒如龍、生有蝙蝠一般雙翼的異獸形狀，就像是尤里揚斯面具上的雕紋。

    我驚詫的為眼前的景象而瞪大了眼睛，伊什卡德也瞠目結(jié)舌。

    “快了……快了，那預(yù)示著君士坦提烏斯二世的隕落，新帝王的崛起。”歐比烏斯望著云翳喃喃著，聲音被風(fēng)流揉得模糊不清，“只是他與羅馬的命運軌跡注定被一顆異星吸引……那星，就是他的阿喀硫斯之踵啊。”

    他轉(zhuǎn)過臉來，目光若有似無地掠我的面龐，眼神似含著隱約的擔(dān)憂。

    阿喀硫斯之踵2？

    我想起那個傳說依稀的細節(jié)，心里莫名地咯噔一響，循著他抬手所指的方向，瞇著眼遠遠眺去，果然看見云層的黑暗處有一顆若隱若現(xiàn)的星辰，位置正巧被蛇龍狀的云翳環(huán)繞著，仿佛被小心翼翼守護的寶藏。

    隨著它墜入海面之下，云翳里的異象也逐漸消失了。

    夜幕緩緩低垂的時分，一絲不尋常的動靜忽然從不遠處傳了過來。

    “有人來了。”歐比烏斯緊張的警告道，我與伊什卡德迅速藏身在樹影之中，歐比烏斯卻也跟著躲了起來。我猜也許因為這兒是什么宮廷禁地。

    一串步履緩慢的腳步聲交疊著慢慢由遠及近，隱隱綽綽的光亮從斑駁的樹影間透出，襯出那一道頎長的人影來，我的心臟驟然加快了。

    隨著悉悉簌簌的穿行之聲，一抹燭光照亮的絳紫從晦暗夜色之中剝離，露出蒼白的半張側(cè)顏，仿似妖靈悄然飄至。尤里揚斯捧著一盞祭拜所用的燭燈。

    我的胸口突突狂跳，隱隱意識到了他來這兒的目的。

    果然，他朝那雕像的方向走去，跪在血紅的花叢之中，深深俯下身體，將燭燈置于雕像之前，低聲的呢喃著什么。似是在禱告。

    歐比烏斯似乎沒有欺騙我。他在祭拜那個雕像。

    我的目光在尤里揚斯的側(cè)臉與那雕像的面龐上游離，呼吸急促。

    伊什卡德察覺到我的異狀，輕輕握了握我的手腕。他的手指潮濕，我一瞬間竟誤以為是蛇，如驚弓之鳥般抖了一抖。

    這細小響動驚動了尤里揚斯。他撇過頭來，瞇起眼梭巡著周圍，拿起燭燈朝我們的方向走來，步履卻悠然的如同閑庭漫步，似乎早就料到了有人。

    “出來吧…還要藏到什么時候去呢？”他幽幽道。

    我在歐比烏斯的背后劃了個x，以警告他勿暴露我。他點了點頭。

    伊什卡德推了我一把，示意我出去，我卻就像身體被焊在了地上，腳步分毫也挪動不了。

    也許是我的態(tài)度令伊什卡得感到失望與無奈，他先一步走出了樹影，歐比烏斯也跟了出去。我仍然猶豫著躲在原地沒動，勇氣與使命感一瞬間為一種巨大的不可名狀的情緒壓住，讓我成了一只將頭扎進沙地里的鴕鳥。

    “真是令人吃驚呀，我沒看錯的話，這位就是阿爾沙克王子殿下身邊的近身侍官吧。”尤里揚斯笑了一下，“歐比烏斯，你怎么能帶客人來這種地方”

    “抱歉，尤里揚斯陛下。我們只是恰好經(jīng)過這兒，過來觀賞日落。”歐比烏斯歉意而惶恐的點頭。尤里揚斯的目光卻徑直落到伊什卡德身上，又若有所思的越過他的肩膀———直勾勾的望向了我藏身之處，眼瞳亮得懾人心魄。

    我背上一瞬就冒出了冷汗，好在伊什卡德?lián)踉诹饲懊妫⑽A身：“晚上好，尤里揚斯陛下。羅馬的景色壯美，果然名不虛傳。在我們亞美尼亞是看不見大海的，王子為之深深著迷，他還在那邊欣賞美景呢。我去將他喚過來，失禮。”

    說完，伊什卡德轉(zhuǎn)過身，朝我走過來。

    無形的壓力迫至胸口，讓我呼吸發(fā)緊，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不用，打擾我們的貴客賞景，那才是失禮。”尤里揚斯忽而揚高了聲音，在伊什卡德停下腳步時，他又曖昧低沉的哼笑起來：“請托人轉(zhuǎn)告我誠心的邀約，宴席已在我的寢宮擺好，只等王子殿下駕到了。我可是…萬分期待呢。”

    他的重音強調(diào)了末尾的那個詞，拉丁語特有的舌音打著卷虛虛一勾，仿佛毒蛇騰空而起的脖頸，將人絞纏得無從脫身。

    。。。

    tbc

    ☆、第36章 【xxxvi】步步深陷

    尤里揚斯與歐比烏斯離開的時候，我已經(jīng)渾身僵硬，汗流浹背，被伊什卡德硬拖出了樹叢。

    他皺眉盯著我：“你到底怎么回事，阿硫因？是什么讓你變得這么局促失措？以往你不是這樣的。冷靜果決的你到哪里去了？你現(xiàn)在簡直像只無頭蒼蠅！今晚我會代替你去跟尤里揚斯交涉，你待在寢居誦經(jīng)，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