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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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拉一邊看電視,一邊搓泥。他搓完脖子搓腳丫,搓成一個泥丸,聞聞,嘿嘿一笑,就向那老娘兒們堆里砸了過去。這算是一種調(diào)戲吧,幾個老娘兒們也把小石頭扔過來,笑嘻嘻地說:“丟你娘的繡球?!崩C球二字使小拉想入非非,這單身男人下勁搓了個大的,砸中了一個寡婦的頭。寡婦一拍大腿破口大罵:“哪個小歪屄?”小拉站起來說是我,寡婦扭扭屁股走到他面前給了他三巴掌。眾人哄笑起來。小拉摸著自己的頭,看著女人的手。除了他娘,還沒有別的女人碰過他。 葉子是個淘氣的小姑娘,在伊馬的記憶中,她的裙子永遠(yuǎn)是臟兮兮的。她在人群里揮舞著一把小勺,嘴里嚷著打、打。柳青躺在搖椅上說:“不聽話,打屁股?!比~子依然說打、打。柳青便在她屁股蛋子上來了一下,問她還打不打,她嘴一撇,說抱抱。 伊木抽著旱煙,瞎妮攥著根繩子。伊馬爬到東,爬到西,他的智力和別的同歲的孩子不一樣,五歲還不會說話。瞎妮把伊馬拽回來放在膝蓋上,小聲哼唱:月老娘,黃巴巴, 爹澆地,娘繡花。 小乖兒,想吃媽, 拿刀來,割給他, 掛他脖里吃去吧! 她想把兒子哄睡,自己卻迷迷糊糊睡著了。伊馬就爬到大門口,坐在那里看呼嘯而過的車輛。那一刻,伊馬很孤獨。一個人從公路上走過來,拐彎在伊馬面前停下。他的臉恐怖極了,伊馬嚇得雙手抱著頭。終于,伊馬一聲號叫。當(dāng)時正是夏夜,電視機前的人們看到那張臉也都打了個寒戰(zhàn)。 那張臉簡直就是魔鬼的杰作。他的腦袋縮在肩膀里,一截僵硬的脖子露著青筋,喉嚨似乎被結(jié)扎過,咽口唾沫要費很大的勁兒。他兩腮寫著猙獰,額頭上伏著一只癩蛤蟆,翻轉(zhuǎn)的耳朵可能會引來風(fēng)暴,有悲慘的聲音在里面回響。該怎么稱呼他的鼻子呢,一個小疙瘩?一個卵?一個瘤?牙齒是撬杠,嘴唇成了支點,而嘴角塌陷著,隨時都可能流出白沫。那下巴,下巴卻怪異地翹了上去,形成一個酒窩,幾滴雨和汗可以儲存在那里。雜亂的五官只剩下一只眼還活著,眼皮上翻露著血絲,驚恐的眼球凸出,仿佛一耳光就能震落,另一只眼死掉了,眉毛在深陷的眼眶里像是黑色的小草。整張臉樹皮似的疙疙瘩瘩,坑坑洼洼,只有眉間的一小塊皮膚是完好的。 “伙計,臉咋啦?”柳青問。 “燙的,開水燙的。”他回答。 當(dāng)天夜里,瞎妮對伊木說:“新來的這個人,我認(rèn)識!”這個人就是那個賣包子的小販,瞎妮被人販子拐賣的路上,就是這個小販改變了她的命運。她憑借瞎子特有的聽覺,認(rèn)出了他。生活中處處隱藏著危險。一鍋沸水從天而降,他的人生就斷成兩截。上半輩子是天堂,下半輩子是地獄。命運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樣。他像一個鬼,白天不能出來,晚上化作一個游魂,孤孤單單。對這具行尸走rou來說,只有柳營才是他茍且偷生的地方。 殘疾使他們一律平等。 他姓馬,是個回民,小拉也是回民。老馬來了之后,他和小拉就都遵從了穆斯林的飲食習(xí)慣。吃飯是一種享受。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老馬熬了一大鍋羊湯,熬了三天三夜。雪花飛舞,香味彌漫。他對小拉說,單縣有口鍋,30多年沒熄火了,慢慢燉著,咕嚕咕嚕,那湯熬得,木頭掉鍋里嚼著都香。小拉咽口唾沫說:“單縣、萊蕪、西安的羊湯最好喝。”老馬講了一個故事:黃河邊有個老頭,有一年發(fā)大水,老頭和三個兒子牽著羊扛著家什就到山上去了。從水里漂過來一個藥箱,藥箱里有十三種中藥。老頭不能餓著等死啊,就把羊宰了,用那十三種中藥熬了一鍋湯。香味引得老鼠呀蛇呀,都圍著鍋亂轉(zhuǎn)悠。老頭說:“家淹啦,屋子也塌啦,喝完這鍋湯,就各奔東西,去要飯吧!”洪水退去,三個兒子打了個飽嗝,一個要飯去了西安,一個去了萊蕪,另一個去了單縣,后來都開了間羊湯館。那十三種中藥就成了秘方,傳男不傳女,傳內(nèi)不傳外。他在單縣偷偷學(xué)了三年,才學(xué)會這手藝。澆上辣椒油,撒上香菜,伊木喝了五碗,瞎妮喝了三碗。柳青和戲子擦擦額頭上的汗說:“過癮?!薄袄像R你該開個小飯館,編筐有點委屈你,咱這里,”戲子在地上邊畫邊說,“南邊是獲麟街,北邊是327國道,咱就在這倆十字路口中間,進城出城都得經(jīng)過這,老馬,你該開個小飯館。”老馬說:“我以前就是開小飯店的?!绷嗾f:“在門口搭個棚子試試吧!” 鞭炮聲過后,老馬的小飯館開業(yè)了。一個非常簡陋的棚子,搭在公路溝上面,這是不帶任何浪漫色彩的小木屋,它陰天漏雨,刮大風(fēng)時搖搖晃晃。雖然飯菜可口,但生意蕭條,過往的司機一看到他那張臉就嚇跑了。 過了一年,伊馬送給老馬一張面具。那是他玩彈珠贏來的,他已經(jīng)會說話,會走,拖著右腿,口袋里有三顆彈珠,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 在一棵樹下,伊馬用三顆彈珠中紅色的那顆贏了一張面具。伊馬對那個輸了的小孩說,你的槍法也很準(zhǔn)。小孩叫胡豆,是柳營村村長的兒子。他坐在地上哭起來,罵伊馬臭瘸子。葉子說:“小狗罵人,掐死你。”那小孩哭得更厲害了,葉子向他吐舌頭,做鬼臉。 伊馬把面具給了老馬。老馬猶豫了一會兒,慢慢地戴上,整個人立刻煥發(fā)出耀眼的光芒。那是張京劇臉譜,生旦凈末丑中的一個。 第十二章 診所 老馬的飯館從此生意興隆。 一年以后,緊挨著老馬的飯館又開了間診所。開診所的是個癱子,叫安生,山東平陰人。安生13歲那年遭電擊,兩條腿廢了,因為忍受不了周圍的歧視與冷落,25歲那年毅然離家出走。他白天在集市上賣膏藥,有時也收起藥攤,擺上一個茶缸子乞討。他白天既當(dāng)醫(yī)生,又當(dāng)乞丐,晚上在別人的屋檐下躲避雨雪,有時也露宿街頭,睡在路邊的塑料大棚里。有個卸白菜的司機告訴他嘉祥縣柳營有個編筐的廠子,那里干活的都是殘疾人,用司機的話來說,都是和你一樣的人。他聽了后就去了柳營。 他來到柳營的時候是一個冬日傍晚,狂風(fēng)掃凈了落葉和塑料袋,留下一條干凈的公路等待著大雨的到來。老馬、大頭、家起都在飯館里圍著爐子烤火,戲子和柳青坐在桌前喝茶,談?wù)撝麡浼藿拥氖虑?。屋外雷聲滾滾,安生進來了。 他是爬進來的。 他的屁股下綁著輪胎,兩只手都套著破拖鞋,脖子上掛著一個很舊的人造革的皮包。安生抬臉看看屋里的人:“這里就是柳營?” 柳青說是。 安生兩手撐地向爐邊蠕動了一下說:“歇歇,總算到了?!睉蜃訂査麖哪睦飦怼Kf平陰,又拍拍屁股下的輪胎說:“這一路磨爛了8個?!崩像R盛了碗羊湯放在安生面前的小桌上,安生翻開口袋,攤著兩手說:“沒錢?!崩像R說:“喝吧!” 安生便捧著碗,吹著熱氣,一邊喝,一邊說:“天真冷,腸子都快凍僵了,這湯熬得還行,火候差點,湯里放了花椒、大茴、丁香、白芷、桂皮、豆蔻、砂仁、山柰多了、良姜少了,有黃連就有厚樸,還有胡椒和當(dāng)歸,一共十三種中藥?!崩像R感到震驚,心里想這是遇見高人了。他問安生咋知道的。安生抹抹嘴說:“俺走江湖,賣膏藥,懂點中藥材,看?!彼麖男厍暗陌锬贸鰞少N膏藥,“一塊錢倆,敷肚臍,治百病。” 大頭走過來將那膏藥聞了聞?wù)f,屁,騙人的玩意。柳青和戲子哄笑起來。 家起說:“治百病,我這腿能治不?” 安生敲敲家起的小車說:“柳木的,比我這輪胎高級多了?!?/br> 安生又說:“活腿能治,死腿治不了?!?/br> “啥叫死腿?”家起問。 安生打了個飽嗝,從包里拈出一根細(xì)長的針,插在自己腿上說:“看,這就是死腿,沒反應(yīng)?!彼职厌槹纹饋恚蛑饳C烤了烤,然后猛地扎在家起的大腿內(nèi)側(cè),家起疼得哎喲一聲直咧嘴。 安生說:“你這就是活腿,嘿嘿,有反應(yīng)。” “能治好不?”家起揉著腿問。 安生把針放回包里說:“再大的本事也治不好,不過能讓你站起來吧?!?/br> 家起很激動,抓住安生的手說:“我要能站起來,我給你磕100個響頭?!?/br> 安生一笑,說:“不用,你這小車不錯,到時候送我就行。” 三個月后的一天深夜,家起喊了一聲救命??!這聲音在夜里聽起來毛骨悚然,就像刀劃破了玻璃。小拉打開電燈,宿舍里的人看到家起竟然站起來了,他扶著床欄看著自己的腿,臉上的rou直打哆嗦。他慢慢向前挪了一點,大滴的淚就砸在了腳上。幾天后,家起借助雙拐終于能夠直立行走,他從一只爬行動物,變成了一個人。 為了表示感謝,家起托柳青買了一輛輪椅送給安生。他把小車燒了,這小車,還有安生屁股下的輪胎,這樣的交通工具是對某種文明的巨大諷刺。 安生坐在輪椅上編筐,柳青說:“安生,你的手是雙好手,別埋沒了,搭個棚子開間診所吧!”安生精通中藥,識百草,辨千花。診所開業(yè)之后,有一天,老馬摘下面具問安生:“我這臉能治不?”安生嚇得吼了聲“我日”。過了一會兒他說:“有兩種藥能讓你的臉好看點,一種是白蛇銜過的三葉草,另一種是麋鹿叼過的七色花?!?/br> 老馬嘆了口氣說:“我還是把這面具戴上吧!” 安生有很多民間單方,柳絮能治腳氣,葛根加黃芩能治頭痛,加葡萄藤能止咳化痰。 安生會刮痧,用一枚清朝的字錢就刮好了伊木的腰痛。安生最擅長的是針灸。針灸包括針法和灸法。灸法一般采用艾絨。伊馬和葉子常去曠野里采摘開黃花的艾草送給安生,安生便給他們幾顆寶塔糖。有一次,一個便秘的泥瓦匠被抬到了安生的診所,泥瓦匠捂著鼓脹的肚子直叫喚,臉已經(jīng)憋得發(fā)紫。安生凈手洗面,針涌泉,灸大腸俞,上巨虛,用燃著的空心艾炷迅速點在列缺xue,只聽啪的一聲,安生說好了,一會兒兒,泥瓦匠的肚子咕嚕一響,放了幾個屁,就跑進了廁所。 十年后,柳營發(fā)展成了一個繁榮的小鎮(zhèn),那兩間棚子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路邊林立的貼著白瓷磚的小樓。安生的診所成為魯西南唯一一家中醫(yī)院,老馬的小飯館已是名聞四方的清真飯店。 第十三章 上學(xué) 有一天,葉子蹦蹦跳跳上學(xué)去了,伊馬在曠野里坐了一上午。伊馬是個陰沉、能忍耐的孩子,整天少言寡語。葉子放學(xué)后捉了幾只蝌蚪,裝在罐頭瓶里。她蹲在地上興高采烈地說:“蝌蚪會變成青蛙,青蛙會變成王子,這是老師講的。”伊馬說:“癩蛤蟆也能變成王子嗎?” 那天伊馬和葉子第一次吵架,吵著吵著都哭了。整個下午伊馬都坐在瞎妮身邊編筐,晚上他躲了起來,他知道葉子一放學(xué)就會找他,他們無數(shù)次地玩過捉迷藏的游戲。葉子在院里問冬瓜:“見著伊馬了嗎?”冬瓜說:“誰知道,可能在倉庫里。”倉庫的門鎖著,葉子從窗戶跳進去,四下看了看,她跑到一個大柜子前,用力拉那柜子的門,又拍又踢,最后她累了,皺著眉說:“伊馬,我知道你在里面,別躲著我,我不高興,我難受,難受了一整天啦!”她嗚嗚地哭起來。伊馬打開柜子說進來吧!她叫了一聲壞東西,立刻跳進來。 伊馬看著她的眼睛說:“葉子,我想上學(xué),我想和你在一塊兒?!?/br> 伊木不同意伊馬上學(xué),伊馬躺在拉滿雞屎的地上打滾。瞎妮把伊馬拽起來,拍著伊馬身上的土說:“兒子,咱不去,娘編筐養(yǎng)活你,你和別的孩子不一樣,你是個瘸子,上學(xué)能有啥出息?!币榴R執(zhí)拗地說:“我得上學(xué)。”柳青說讓伊馬去吧,和葉子做個伴。瞎妮嘆了一口氣,當(dāng)晚她用面袋子給伊馬縫了個書包。 第十四章 游戲 村里的學(xué)校是一個廟,破爛不堪,廟頂上長著蒿草和一棵小槐樹。佛像早已不在,據(jù)說是被人偷走的。所謂的黑板就是一面墻,原先的香案當(dāng)了講桌。伊馬和葉子在這廟里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時光。 學(xué)校里一共三十幾名學(xué)生,只有一個老師。老師叫石為明,他教給孩子們很多知識,從人、口、手,到烏鴉喝水,到神筆馬良,再到離離原上草。坐在伊馬和葉子前面的小孩叫胡豆,他就是村長的兒子,輸給伊馬面具的那個倒霉蛋。 cao場上有個雞窩,雞窩旁豎著旗桿。一個冬日清晨,母雞下了3個蛋。胡豆說烤烤吃,他的手里晃動著一盒火柴。于是枯葉點燃了,蛋在灰燼里變得黑不溜秋。人多蛋少,只有幾個大孩子搶著吃到了。貢獻(xiàn)出火柴的胡豆坐在地上嘟囔出一串惡毒的話。重復(fù)的是一個字,罵的卻是五個人。 每個小孩都是罵人的天才。他們從臟話中受到了最早的也是唯一的性教育。 天上掉把刀,砍你娘的腰。 天上掉根針,挑你娘的筋。 天上掉剪子,插你娘的腚眼子。 天上掉桿秤,鉤你娘的腚。 在想像力豐富的孩子眼里,天上似乎什么都有,對方的父母就倒了霉,不一會兒就被罵得體無完膚。有時,某一位才華橫溢的小孩會突然說出一句精彩的話:天上掉件破褂子,燒你娘的嘴巴子。 伊馬是玩石子和彈珠的高手,別的游戲就無法參加,只能在雞窩旁看別人玩。有段時間,胡豆常常模仿他走路的姿勢,并且惟妙惟肖,引得其他孩子哈哈大笑。從此,伊馬不再玩游戲了,變得更加孤僻。 伊馬站在雞窩旁,正午的陽光下,他的影子像一小堆垃圾。 女孩子玩的游戲比較文明。跳皮筋,砸沙包,還有逮老鼠。逮老鼠類似于丟手絹,也是圍坐成一個圈,拍手唱著歌謠:老鼠老鼠一月一,嘖咂,貓來了。 老鼠老鼠二月二,嘖咂,沒逮住。 老鼠老鼠三月三,嘖咂,還有哩。 老鼠老鼠四月四,嘖咂,跑遠(yuǎn)啦! 時間在她們眼里變得很有詩意,一圈就是一月。很快她們學(xué)會了過家家,鍋碗瓢盆樹根菜葉擺了一地。胡豆嬉皮笑臉地湊過去問葉子:“我當(dāng)?shù)趺礃樱姨羲屛医o孩子打針。”葉子說“呸”,跳著朝他臉上吐了一口。她捧著小臉想了一會兒,抱起地上的泥娃娃跑到伊馬身邊,她捂著伊馬的耳朵悄悄說:“我們一起玩?!?/br> 她對伊馬一笑。 這一笑,讓伊馬感動了許多年。 第十五章 瘋子 瞎妮瘋了,不知不覺就瘋了。 她的精神日漸恍惚,伸出雙手像在夢游。走到井旁,就忘了想干什么。編筐的時候,手指也沒有以前那么靈活了。柳青說她老了,安生說這是病,神經(jīng)病。 睜著眼閉著眼對瞎妮來說都一樣,都只看見黑暗。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她,她開始失眠,整夜地坐在床上,捏捏伊馬的胳膊,摸摸伊馬的臉,把伊馬弄醒后她就說:“兒呀,娘的眼不好,你長大了,給娘當(dāng)拐棍,娘走到哪兒,你跟到哪兒?!币榴R說:“娘,睡吧?!比欢趾懿环判?,說:“娘老了,走不動了,咋辦?”伊馬說:“娘我背著你?!?/br> 白天,瞎妮覺得身邊空蕩蕩的,摸摸馬扎,伊馬不在。瞎妮歪著腦袋想一想,搖搖頭,嘆口氣。中午,還有黃昏,她固執(zhí)地站在門口等伊馬放學(xué)。她像一棵歪脖樹,風(fēng)吹雨打全不怕。有一次伊馬放學(xué)后,公路上一輛卡車駛過,瞎妮趕緊把伊馬攬在懷里,驚慌失措地四處看,她的胸脯因緊張而波浪般起伏不定,又裝作平靜似的小聲問:“車走啦?”葉子說:“嬸,走啦!” 瞎妮總是以為伊馬會被公路上的車軋死,于是她解下腰帶把伊馬綁在了樹上。冬瓜走過來想把伊馬松開,瞎妮吼叫一聲,掐住了冬瓜的脖子,那雙手冰冷有力。冬瓜哽著嗓子喊:“毀了我啦,快松開,毀了我啦!” 伊木把瞎妮鎖在了屋里。安生說想吃啥就讓她吃點啥吧,這病治不好。伊木沒有一句怨言,眼神里依舊流露著溫存。他給瞎妮梳頭,編辮子,給瞎妮端屎端尿。如果他不是啞巴,他會給瞎妮唱一支歌。有時瞎妮清醒一會兒,摸著伊木的臉說:“真好,下輩子還嫁給你?!备嗟臅r候她蹲在墻角哆嗦,或者站在窗前胡言亂語。 瞎妮在屋里轉(zhuǎn)圈子,這是野獸關(guān)在籠子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有人從窗外走過,她就喊伊馬的名字,她已經(jīng)分辨不出伊馬的腳步聲。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復(fù)著:“伊馬,過來?!币榴R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小聲說:“娘,我不?!?/br> 瘋子的力氣大得驚人。有一天,瞎妮掰彎鋼筋跳窗出來,誰也沒有看見,她就上了公路,進了縣城。也許她覺得伊馬還躺在垃圾堆里。她身上臭烘烘的,兩手都沾了狗屎。在北關(guān)小學(xué)的拐角處,一群臟兮兮的小孩聽到瞎妮自言自語:“沒有,不是這個?!彼ь^翻著白眼想了想,想了半個小時,猛地一拍額頭:“對了,去醫(yī)院。醫(yī)院在南邊?!蹦侨盒『男χf:“往西,往西走?!庇袀€小孩認(rèn)真地說:“西邊有個溝,過了溝就是。”瞎妮面無表情,瞎指揮啥! 瞎妮很明智地向東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她在剎車聲喇叭聲和司機的吼叫聲中慢慢蹲下,很從容很大膽很若無其事地撒了泡尿。她肯定以為那里是高粱地,但她忘了脫褲子。她在別人驚愕的目光中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走。在棉廠家屬院門口摸到了一根電線桿,電線桿下面正好有一堆垃圾。瞎妮兩手小心翼翼地翻動。然而除了垃圾,什么都沒有。有人問她找什么呢,瞎妮說找孩子,孩子沒了。她又重新翻了一遍,最后摸到了一個紙箱,箱里有一只死貓。瞎妮說:“可找著你了?!?/br> 那天下午發(fā)生了車禍。去柳營的公路上,有人看見一個瞎眼的女人抱著一個紙箱,也許是因為高興,她跑了起來。作為一個瞎子,這是她第一次奔跑,那快樂難以形容。她越跑越快,突然一輛黃河大貨車疾駛而來將她撞倒,向前拖了二十米,咯噔一聲從她身上軋了過去。瞎妮的尸體被抬了回來,伊木看到她時打了個寒戰(zhàn),頭發(fā)都豎起來了,他的眼睛睜得巨大,嘴巴因驚呆而張著,突然他直挺挺地倒下,抽搐著昏了過去。 河堤上挖了一個坑,柳編廠所有的殘疾人都來送葬。 瞎妮被草席包著,兩只結(jié)滿老繭的手露在外面。那雙手飽經(jīng)風(fēng)霜,在黑暗里摸索,在風(fēng)雨中長大,那雙手給葉子洗尿布,給伊馬補褲子。 伊馬趴在坑邊一直哭到嗓子啞了,伊馬大聲喊:“娘,你起來,起來!你別死,你看不見,我給你當(dāng)拐棍,你老了我背著你,你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娘,你起來,你別死?!?/br> 伊木目光呆滯,跪在那里,當(dāng)柳青撇下第一把土,伊木的胸腔里像有悶雷滾過,他發(fā)出狼一樣的吼叫。老馬、小拉、家起、戲子四個人按住伊木才制止住他跳下去。 伊木在瞎妮的墳前哭了三天三夜,淚水浸濕了他面前的土地,有誰聽過一個啞巴的哭聲,那哭聲在曠野上久久地回蕩,像鋸子鋸斷一扇門,像木棒砸爛那屋里的東西,像刀子劃破胸膛,像錘子一點一點敲碎人的心。那幾天,柳營村里的人們都在傾聽,第四天,哭聲消失了,葉子提著水罐給伊木送吃的,葉子說:“叔,你吃油餅?!?/br> 伊木坐在墳前一動不動,他已經(jīng)死了。 一個星光滿天的夜,所有的花朵和小鳥都睡了,流星劃過天際,風(fēng)徐徐地吹著。伊馬和葉子坐在一個小土坡上。伊馬說:“葉子,我娘死了,爹也死了,我沒有一個親人了。” 葉子說誰也不能把咱倆分開,就像你爹和你娘一樣。 第十六章 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