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凌尤勝也忙向那柱子后看去,覷見在殿內香燭光芒中,一截裙帶從柱子后飄了出來。 私會佳人?已經在心里將秦征看成自家女婿的凌尤勝眼皮子一跳,試探地問:“是莫家姑娘嗎?” 朱紅柱子后的裙帶一顫,隨即凌雅文滿臉漲紅地站了出來,噙著淚向還穿著官袍的馬塞鴻望去。 “雅文?”凌尤勝驚詫地輕呼,不是要跟馬家定親嗎? “七小姐?”馬塞鴻一怔,心下惱恨起來,凌詠年究竟想將個什么樣的孫女塞進他們馬家? “馬家哥哥……”凌雅文顫聲地喊。 “還是先找那根腰帶吧。”凌雅崢提醒說。 “腰帶在哪?”馬塞鴻咬牙切齒地盯著凌雅文,聽見一聲“腰帶在后殿”,揮手道:“看住送子觀音殿,未免人多手雜,不許人隨意進出。” “是。” 馬塞鴻將目光從凌雅文身上移開,抬腳向后殿去;凌尤勝一踅,又搶在馬塞鴻并一隊官差前頭進了后殿。 望著一堆二十余人背影,秦征額頭流下一滴冷汗。 凌雅文手腳癱軟地靠在柱子上,微微張著嘴用力呼吸,六神無主之下就要向外去。 “七小姐稍后,馬大人吩咐,不許人隨意進出。”一個官差站在臺階下出手阻攔。 凌雅文眼睛一眨,眼淚滑落下來,勉強地笑道:“時辰不早了,若不回去,怕祖母、老姨奶奶會掛心。” “……七jiejie一個人來的?可帶了什么人沒有?”凌雅崢聽著后殿上嘈雜的動靜,目光向前殿內梭巡,瞥見佛像寶座下金黃桌布上的垂纓輕輕地顫,便了然地一笑。 凌雅文滿心里想著如何向馬塞鴻解釋清楚,吞吞吐吐地說:“本跟人結伴過來,誰知,半路上走散了……” 凌雅崢不由地打斷她的話,“七jiejie仔細想一想,當真沒帶人來?” 凌雅文愣住,不解凌雅崢為何追問這事。 秦征聽著踏踏的腳步聲,眼瞧著就有人要去搜查前殿,背著手瞇著眼望著凌雅文,“七小姐忘了,你是帶著個尼姑過來的。” 尼姑?凌雅文一頭霧水地僵硬地站著,她過來時,殿內不是只有秦征一個嗎? “七小姐,你跟大公子說完話了?”一道空靈的聲音傳來,殿內忽然走出來一個雖光著頭,但容貌俏麗的小尼姑,且興許是被弗如庵的佛香熏陶,這小尼姑身上另有一番不食人間煙火之氣。 “茅廬見過八小姐。”年方二八的小尼姑茅廬笑盈盈地看著凌雅崢。 凌雅崢上前兩步,伸手將她頭頂蛛絲摘下,果然方才茅廬是躲在寶座前的供桌下的——這么快就遇上秦大公子的后院能人,真是榮幸。 凌雅文后背緊緊地抵著柱子,震驚之下,忙去看秦征……雖年少卻仰通天文、俯知地理、中曉人文的秦大公子,看似不近女色的日后的儲君,竟然做出私會小尼姑這樣的荒唐事…… “你有異議?”秦征背著手,不由地高看了凌雅崢一眼,瞥見茅廬從殿里出來未驚動旁人,輕描淡寫地對凌雅崢說:“多謝。” 凌雅崢含笑道:“公子太客氣了。” 凌雅文震驚之后,竭力冷靜下來,滿心盤算著跟穆老姨娘商議后再想法子,囁嚅道:“雅文沒有異議。”待見那小尼姑前來攙扶她,雖恨不得用力將她推開,也盡力從容地由著她,聽見急促的衣衫悉索聲傳來,忙去尋找馬塞鴻的身影,望見馬塞鴻帶著凌尤勝等過來,忙遮遮掩掩地去看馬塞鴻臉色。 “可找到了什么證據?”秦征問。 馬塞鴻挑著一根染血的腰帶過來,笑道:“兇手沒找到,但幫兇似乎有眉目了。” “哦?”秦征淡淡地看著腰帶,“別嚇到女兒家,可否先請兩位凌小姐回去。” “可以。”馬塞鴻挑著腰帶嗅了一嗅,又將腰帶挑到秦征面前。 “香油?”秦征聞了一下,一蹙眉,“庵主呢?將庵堂里掌管香油的、每日往油燈里添香油的,統統叫來。”眼睛一瞥,催促凌雅文速速帶著茅廬出去。 馬塞鴻說道:“就依著大公子的話辦。” “馬家哥哥……”凌雅文急著辯解。 馬塞鴻瞅著被個小尼姑攙扶尚且站不穩當的凌雅文,嗤笑一聲,“七小姐,本官還要去查案,不奉陪了。”將挑在刀鞘上的腰帶交給小廝,一拱手,便請秦征隨他一同去問話。 凌雅崢覷了一眼凌尤勝,便隨著被茅廬挾持著的凌雅文一同向外去,走出一截路,待聽不見送子觀音殿里的動靜,茅廬撒開攙扶凌雅文的手,深深地又對凌雅崢一拜,“多謝八小姐相助。” “日后倘若我有事,還請你也拔刀相助才是。”凌雅崢說道。 “一定。”茅廬依著俗禮行了個萬福,便腳步匆匆地先跑進黑暗里頭。 凌雅文扶著墻壁,驚疑不定下對上凌雅崢的眼睛,“是誰害我?” “你猜?”凌雅崢輕笑一聲。 鄔簫語拍著胸口長出一口氣,這會子才醒過神一般地說:“虧得小姐機靈,不然小姐就……” 凌雅崢噓了一聲,對鄔簫語說,“走吧。”便帶著她向禪院去。 是她!凌雅文目齜俱裂地看著凌雅崢主仆,待見一個老尼姑提著燈籠過來,忙向外跑進,一路跌跌撞撞地進了禪院闖進西廂里,立時臉色慘白地撲倒在正念經的穆老姨娘身下。 “怎么了這是?”穆老姨娘睜開眼睛,忙慌地問。 屋子里,穆老姨娘的侄媳婦穆霖家的嚇了一跳,忙退出去把守門戶。 “祖母,”凌雅文一時忘了啼哭,恨意滿滿地瞪著東廂,“馬家哥哥瞧見我偷偷跟秦大公子相見……我又撞破秦大公子私會小尼姑的事,不能辯解……” “什么?”穆老姨娘一用力,扯斷了手上佛珠,一地珠子歡跳著滾滿了一屋。 “祖母,該怎么辦?如今孫女是百口莫辯了,這都是凌雅崢害得!”凌雅文咬牙切齒地恨道。 穆老姨娘眼皮子跳個不停,“給你傳話的,是誰?” “是凈塵的弟子。” “凈塵的弟子?”穆老姨娘狐疑地盯著房中燭火看,難道,凈塵吃了雄心豹子膽跟凌古氏一個鼻子里通氣了?“穆霖家的,立時去找凈塵,且問問她,她的弟子為什么吃里扒外!告訴她一聲,咱們姓穆的,可不是那么好欺負的!”穆老姨娘撫摸著凌雅文的后腦,著急地想著只怕跟馬家的親事不成,還要結仇了。 “是。”穆霖家的在門外應著,偷偷地瞧了一眼東廂就忙慌提了燈籠去找凈塵,一路上也沒遇上個人問話,就徑直向凈塵的院子走去,冷不丁地聽見一聲野貓叫,嚇得后背上一涼不管不顧地向前跑,砰地一聲,重重地撞在一個人身上,幾乎嚇掉了半條命。 “你是,穆霖家的?”被撞了的空明不敢哼一聲地忙爬起身來。 “原來是空明師太,嚇了我一跳。”穆霖家的拍了拍胸口,瞅見地上落著個冊子,就彎腰撿起來,聞到上面油膩的香油味,不由地嫌棄地翹起手指只用兩根手指捏著。 “穆嫂子……”空明光禿禿的頭頂毛孔豎了起來,伸手就要去搶。 穆霖家的拿著燈籠擋開空明,笑嘻嘻地說:“這是香油冊子?叫我瞧瞧,我家那位小氣巴巴的老姨娘每月給庵里送多少香油多少香油錢。”背過身去,就拿手翻看起來。 “看不得,看不得。”空明跳著去搶。 穆霖家的轉著身子去瞧,忽然叫了一聲,嘟嚷說:“你們也太貪心了一些,香油錢收著花著,香油也要扣著!長安伯府送了一百斤香油來,你們只肯替長安伯府燒上十斤香油,剩下的九十斤倒手賣了,當真是做得一手好買賣。” 空明臉上訕訕的,堆笑說:“嫂子,將冊子還給我吧。” 穆霖家的勾著嘴角將冊子揣入懷中,“等我拿去給老姨娘看去,叫老姨娘將你們干的好事說給庵主聽。” “好嫂子你來,有話好好說。”空明心疼地琢磨著只怕要叫穆霖家的抽上一筆油水了。 穆霖家的哂笑一聲,忽然將燈籠沖著空明一丟,拔腿就向禪院跑去。 空明想也不想地緊跟著追上去,覷見前面墻角下一個暗影,趕緊地喊:“抓住她!” 穆霖家的向暗處一瞧,沒看見人,回頭喊道:“再追,我就將你們做下的丑事宣揚開!香油都扣著,只怕各家請你們印的經書,數目也不對!”忽然額頭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疼痛間不明所以地轉過頭來,覷見一張熟悉的面孔,含糊地喊了一聲:“庵主……”又挨了一下,眼前一黑便癱倒在地上。 空明忙向穆霖家的身上摸去,摸出賬冊趕緊地交給凈塵,“庵主,該怎么收拾?” 凈塵將手上的門栓拋開,接過空明手上賬冊。 “庵主……”黑燈瞎火的,空明噤若寒蟬地瞅著山風中不住搖晃的樹杈,思量著該將穆霖家的扔進井里毀尸滅跡,此地又離著水井甚遠。 凈塵取下腰帶,繞過穆霖家的的脖子用力地勒住,勒出了紅印,脫了穆霖家的身上沾染過香油的衣裳,拿著腳在地上留下“死有余辜”四個字,便將腰帶系在身上,從容地握著賬冊走到燃燒起來的燈籠前,將侵滿香油的賬冊向火上一丟,瞧著賬冊瞬間化為灰燼,又將衣裳也丟上去。 “喊吧,就喊出人命了。”凈塵氣定神閑地吩咐。 空明愣了一愣,扯著嗓子叫喊道:“殺人了!殺人了!” 凈塵扶著墻,將頭在墻上一撞,撞出血來,便癱坐在地上。 鬼哭狼嚎的聲音在空寂的山中回蕩,不過一盞茶功夫,馬塞鴻、秦征、凌尤勝三人帶著人趕了過來。 “又是一條人命。”就著官差們舉起的燈籠,馬塞鴻走到穆霖家的身邊,伸手試了一下。 凈塵覷見眾人走來要踩上地上的字了,趕緊地伸手制止,字字費勁地說:“……地上、地上有字。” “死有余辜?”凌尤勝趕緊地接過小廝手上燈籠去瞧,瞧見地上的字錯愕不已,認出地上死了的是穆老姨娘的人,立時蹙眉嘆道:“穆霖家的壞事做盡,仇家多得很。” 馬塞鴻瞥了一眼凌尤勝,將放在穆霖家的鼻子下的手指收了回來,望向癱坐在墻腳下的凈塵,“師太可瞧見,兇手長什么模樣?” 凌尤勝忙問:“可是個高高大大,留著點胡須的壯漢?” 凈塵聽凌尤勝這樣說,驀然想起今兒個凌尤勝口中的兇犯程九一,忙捂著流血的額頭說:“……天黑,瞧不大清楚……有點子像……” “程九一!是他!方才我們一堆人在一起,唯獨不見程九一!”凌尤勝忽然站起來,逼問凈塵,“可是程九一?” “……有點像。”凈塵巴不得盡快抓了嫌犯。 凌尤勝略帶兩分得意地說:“這下子,馬賢侄不會打狗看主人,不敢查案了吧?” 馬塞鴻蹲在穆霖家的身邊,略思量之后,說道:“叫人扶著庵主去凌老夫人院子里包扎、再將莫夫人也請去。” 凌尤勝蹙眉道:“將莫夫人請去做什么?” 秦征笑道:“三老爺,聽馬大人吩咐吧。” 凌尤勝篤定程九一不是真兇——若程九一是,程九一早將他告到柳承恩那;如今就想著叫馬塞鴻胡亂抓了一個人走他再追查真兇,于是一路吩咐問起凈塵那人可是個“身量高大、留有胡須、手上有三角烙印的”,待凈塵隨著他越描畫說得越像是程九一后,進了凌古氏屋子里,就質問馬塞鴻:“人證就在眼前,你還要偏袒程九一嗎?” 馬塞鴻不耐煩蹙眉:“凌三老爺請自重,不然,本官立時去查另一樁命案。” 凌尤勝一凜,不敢言語,忙一拐一瘸地站到燭光下臉色蠟黃的凌古氏身后,須臾,凌家五位女兒、一位老姨娘,莫家母女、秦家姐弟統統過來了。 馬塞鴻對坐在上首魂不守舍的凌古氏、坐在左手邊恬淡念經的莫寧氏分別一拜,言簡意賅地將才出的人命說了一通,“弗如庵里連出三樁命案,老夫人、夫人不如暫且帶著姑娘們回城?” 凌古氏心里正有此意,待要開口,肩膀上被凌尤勝按住,想到凌尤勝寫下的藥方正在馬塞鴻手里,一日不討回藥方一日離不開弗如庵,口不由心地說:“七七四十九日的經書才只聽了兩天,就這么走了,萬一菩薩怪罪下來,禍及子孫……” “正是正是,經書尚未宣讀完,誠意不足,豈不是又得罪了菩薩一遭?”咬定了渾水才好摸魚的凈塵脫口道。 虔誠的莫寧氏手上捻著佛珠,連連附和:“身正不怕影子斜,死了的兩個都有罪名,我自問一生坦蕩,下問閻羅上問玉帝,也沒個該死的罪行,何必去躲?” 凌雅崢悄悄地走到秦舒身邊,二人相視一笑,雙雙欽佩地向莫寧氏望去。 穆老姨娘眼皮子亂跳,這是斷定她侄媳婦果然死得罪有應得?尷尬地去瞧馬塞鴻,見馬塞鴻瞬也不瞬,不由地心里一灰。 馬塞鴻一蹙眉,“老夫人、夫人莫意氣用事。” 莫寧氏心意已決地說道:“若是馬大人不能保我們周全,明日便叫長安伯府的人過來便是。” 凌古氏含混地說:“正是……馬大人抓了程九一,我們不就不怕了嗎?就怕紆國公府包庇……” 秦征蹙眉,回頭望一眼站在人后極力隱忍的程九一,光明磊落地說道:“請馬大人秉公辦理,暫且將程九一關押了吧。”未免寒了程九一的心,又搭著程九一肩膀說:“程大人放心,秦某會一直留在弗如庵,陪同馬大人一同追查真兇為程大人洗脫嫌疑。”說完,眼睛向知曉他執意留在弗如庵真實目的的兩個女子望去。 凌雅文老老實實不敢亂看。 凌雅崢眼皮子跳了一跳,這多事之秋,秦征也太不將自己這未來的儲君的安危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