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邵萱萱也裝模作樣挑剔了一下,這才把人趕走。 秦晅很有些鄙視她這種行為,但也懶得多說,脫下外袍要換衣服了,才發現邵萱萱買的是套粗布短打。 邵萱萱自己身上那套,倒是挺漂亮的。 他要是換上,估計就跟小姐身邊的跟班似的。 邵萱萱把衣服拿在手里,熟練地要伺候他更衣:“你不是說要穿得不低調一點兒嘛,我想想全天下最多的就該是勞動人民了,多了不就不值錢了,這顯然就是更低調的嘛。所謂大隱隱于市,呵呵呵。” 秦晅慢騰騰地伸胳膊伸腿,把衣服穿了上去。 邵萱萱強忍著笑,把兩人換下來的衣服團吧團吧揉成一團,打了個小包袱。 “難得白天出來呀,不如咱們到外面吃早飯吧?” 秦晅不可置否,邵萱萱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早飯吧,就是該在路邊攤吃才有味道,這邊咕咚咕咚煮著,冬天的風呼呼吹著,那邊熱騰騰吃著,要是來不及了,拎起塑料袋就走!” 秦晅從來也沒這么吃過早飯,以前是沒機會,現在是沒想過——在雪山上倒是幕天席地吃過的,可惜做飯的人手藝太差,環境也太過惡劣了,壓根沒感受到喜悅點——被她這么一說,倒是有了試一試的興趣。 至于邵萱萱的目的么,他也看出來了,不就是想讓他扮一次小跟班,想要技巧性地賺回點面子,順便報一報昨晚的仇而已。 他沒辦法明白說出自己將人打暈掐傷的理由,這理由連他自己都還努力在擯棄呢,但是……偷親什么的,絕對是不能被發現的。 兩人一前一后下了樓,店伴本來是打算抬頭微笑順道拍個馬屁的,乍一看到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這多出來的這位雖然穿得粗糙,卻一臉煞氣,登時就低頭閉嘴,用力抹起了桌子。 邵萱萱難得走在秦晅前面,腳步都虎虎生威起來,出了門,迎面就是冬日溫暖的陽光。 秦晅被日光刺得微瞇了下眼睛,這具身體其實一直都是習慣被這樣的光亮照射的,不習慣的只是他而已。 畢竟是京城,又是日中,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做買賣的小販也有不少,口音濃重的鄉人吆喝起來中氣十足,聽在耳朵里分外的新鮮。 秦晅一路上都板著臉,心里倒是對這樣的體驗不怎么反感——全城他的確是走遍了,但一般也就是晚上出來比較多,日中逛集市,的確還是頭一遭。 而且,耀武揚威一樣的邵萱萱其實還是抓在他手里的,看她走快幾步就忍不住拿余光找人就知道了——哪怕她搜尋了蠱蟲想要來壓制自己,最好,也不過一個魚死網破的下場。 跟人比狠,秦晅是不大相信自己會輸的。 吃早餐的地方其實不少,就是在客棧里也能吃。 邵萱萱在集市里轉悠了大半天,最終找了家臨街的燙面皮棚子進去,闊氣地連點了三大碗,還要了六七個窩頭。 秦晅拉開凳子坐下來,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 邵萱萱被他看得有點毛毛的,壓低聲音道:“你笑什么?” “我笑了嗎?”秦晅回了句,喝了口粗糙陶碗里的茶水,又苦又澀,顏色黃得發亮。 面皮很快被端上來,窩頭也冒著熱氣。 邵萱萱拿起筷子攪了攪,才吃了一口,就燙得直捂嘴巴。秦晅之前笑她,真的等東西上桌了,卻吃得十分仔細,心里泛起不少念頭,最最多的便是那人的話了。 “外頭的世界,那自然是熱鬧的。往南有青山綠水、鶯歌燕舞;往西是黃沙萬里,馬幫如風;往東是碼頭漁船、纖夫惡浪 “外頭的人,好的就好得不得了,壞的就壞到了骨頭里。 “我女兒自然是天底下最美的,這要是不帶面紗走在路上,能把那些登徒子看直了眼睛!等你日后出去了,便能明白了……” 他輕啜了一口面湯,整張臉都被guntang的蒸汽包圍著,對面的邵萱萱也一樣,瞧著朦朧而遙遠。 天底下最美的人,她肯定是算不上的……但跟墓室里的畫像比起來,似乎也并不遜色。 吃過飯,兩人都覺得肚子沉甸甸的。 按秦晅的意思,這時候入宮是不合適的,最好便是等天黑了再去,倒是可以去蕭謹容府上走一走。 邵萱萱難得出來,實在不想那么急著回去,一邊漫無目的的溜達,一邊有些刻意地顧左右而言其他。 秦晅最近見煩了她愁眉苦臉的樣子,難得她興致高漲,倒也沒阻止,兩人逛著逛著就到了販賣大宗貨物的地方。 這些“大宗貨物”,除了死物,更多的是活的,牛、馬、羊不說,甚至還有人,自賣的,他賣的,都在官府做了登記,努力洗干凈面皮,掛著牌子插著草標站在那兒。 來買的客戶大部分都是大戶人家的采買人員,背著手,一臉算計地打量,討價還價。 邵萱萱看得有些吃驚,秦晅突然道:“你心心念念的惦記著方硯,恐怕不知他家當年也有不少人,插了草標在此地被人售賣吧?” 邵萱萱腦袋里嗡的一下,有些吃驚地扭頭看他。 “那、那他的家人……” 她想起少年總是隱忍的模樣,站在屋檐下的,背向著陽光的,羽毛一樣輕盈地落到雪地上沖著自己微笑…… “給孤賣命的人,家人后事當然是不必憂慮的。” 她不知秦晅為什么突然要提起這個,但既然被提起來,自然可能不管。 自己終究還是太嫩了,太不成熟了。 “我能去見見他們嗎?” “以什么身份去見,”秦晅冷笑,“害人精?” 邵萱萱臉又白了幾分,他這個人,做事總是有目的的,原本好好說著話,冷不丁就捅過來一刀,惡毒而致命。 從他臉上,眼睛里,就能明明白白看到鄙視,你這樣的人,怎么還配說喜歡,配說愛呢? 人是你害死的,人家的家人還要別人提醒才想到要去探望。即便探望了,又有什么用,連自己的命都還要依傍別人。 她閉了下眼睛,“我、我就悄悄的看一眼,好不好?” 秦晅瞇起眼睛,半晌,點頭道:“好啊。” . 方硯的家并不如邵萱萱想的那么偏僻和破敗,兩進的院子,父母身體也康健,仆從不多,院中布置也算講究。 邵萱萱跟著秦晅伏在屋頂,看著他的父母在屋內與人商量什么,過了片刻,當家主母領著丫鬟到了花園里,指使著長工把院子里的積雪清理了。 一個大約十一二歲的女孩子笑嘻嘻地跟在長工后面,要去奪他手里的鐵鍬,被當媽的罵了句“淘氣”,要她回房去,“好好有小姐的樣子”。 “等你哥哥回來,仔細他教訓你。” 邵萱萱見過方硯殺人的模樣,卻不知他教訓起meimei來是什么個情景,他們一家越是和睦快樂,她在房頂上就越加煎熬。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的人,他家我自然會護著,若是換了別人——孤自身難保,自然也就顧不得了。” 邵萱萱猛地轉過頭,“你不是說你不會輸?!你——” “孤自然是不會輸的,”秦晅淡淡道,“只是同你解釋一個道理,又不打緊。” 邵萱萱心里登時一片霍亮,有些木然地看了他一會兒,輕聲道:“你確實不應該會輸,什么你都算計到了,什么人你都能拿棋子來用。難怪皇后發現你不是她兒子,也裝聾作啞,還同你示好要你放心。她一定也慧眼如炬,瞧出來自己兒子不成器,未必真能當上皇帝,相信你能力超群,將來必定能龍飛九五,君臨天下。” 秦晅任由她嘲諷,目的已經達到了,這保險不知上了幾重,叫她發泄一下,又有什么不好的。 他很小就知道了,要把人困住,光折斷翅膀是沒有用的,得織一張密密麻麻的絲網,仔仔細細地將出入口封住,這樣才能萬無一失。 就像最終死在贖命池里的祁老頭,這輩子都妻子和女兒,對什么都充滿了*——他若是不對呈歧雪山上的寶藏傳說感興趣,又怎么會折斷雙腿,被困墓中,他若是少一分對妻子、女兒的牽掛,恐怕早在被困初期就絕望了,等不到他這個瞎孩子意外的闖入,等不到清水和食物…… 他想起邵萱萱睜著眼睛看著天空的麻木模樣,總覺得跟靠在墻壁邊一聲不吭的祁老頭有些相似。 他對祁老頭的救助當然是有回報的,不過是每天少吃點東西,就能養藤蟲之外能說話的活人,這活人還能指點他功夫,陪他解悶,告訴他外面世界的模樣。 雖然,祁老頭初見他時也連連抽氣,還上下牙打架一般詢問他:“你、你是人還是鬼啊!我祁某從來不害人,尤其不害小鬼……” 那個時候,他恐怕真跟鬼差不多。 一個因為丑陋和生理缺陷而被父母調換了身份,常年生活在墓室里的孩子,連走路都不大會,總是習慣爬…… 按祁老頭的描述,除了模樣驚人,因為常年不見陽光,手足都是非人的白,頭發幾乎比身體要長,也白得像雪一樣。 他把祁老頭當藤蟲養起來,祁老頭……似乎也把他當猴子、小狗一類的生物教導著。 雖然屈辱,有個伴總是好的。他還能把自己在走道里畫過無數遍的東西,一筆一筆用手指描畫在他手掌上,等他告訴自己這些到底是什么東西。 秦晅初時以為父母是不知道他們的小秘密的,以為多靠了自己掩藏的好,才沒讓祁老頭被抓,被拖出去活活打死。 雪山民的墓地便如圣地一般,自然不能隨便給入的。 一直到后來,他才明白,他們都是籠子里的動物,多養一只殘廢的老狗,能讓小的那只安心待著,解解悶,何樂而不為? 他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各種各樣的小心思,從祁老頭身上學到了足可以自保乃至殺人的功夫……卻還是沒能活下去。 秦晅瞥了身側的邵萱萱一眼,說道:“誰不是戴著枷鎖活著,你以前難道就真的自由得跟鳥一樣?何必給自己找不痛快?” 邵萱萱沒有回答,只垂著頭慢慢走著。 秦晅也懶得再勸,遲早會想通的事情,又有什么好多說的? 天色尚早,兩人都沒了在外面閑逛的心思,便一齊往蕭府走去。經過慈安湖畔時,有外地來的胡姬在表演,鼓樂雷動,那女子深眉廣目,頭發在日光下黃中泛紅,腰肢像沒有骨頭一般,光腳踩在雪地上,把紅裙舞得像怒放的火焰。 邵萱萱又不是沒見過外國人,瞥了一眼就打算從邊上穿過去。 秦晅蹙眉站定,正要讓邵萱萱留意,那團火焰突然就疾舞過來,纏到了他身側。秦晅冷眼打量她,對方將面紗也摘了下來,笑得比身上的裙子還要熱烈。 下一秒,雪亮的刀子就捅了出來。 秦晅早有防備,立時就避開了,反手一掌拍在胡姬身上,身后卻傳來大量利器破空的聲音。 已經走到前面的邵萱萱聽到動靜,在這時回過了頭,驚恐的睜大眼睛,喊了一聲“當心。” 秦晅扯了扯嘴角,甚至都不用轉頭都已經“看到”身后的人了——他學武的時候,可沒有用過眼睛這種東西。 幾個回合下來,邵萱萱也已經擠到了近前,掏了暗器出來,卻不曾動手。 這些人功夫都不弱,下手更是狠辣,秦晅連殺數人,他們依舊沒有后退的意思,肚子破了還搏命一樣沖上來。 那胡姬被秦晅打中了好幾掌,再爬起來,卻突然沖著邵萱萱發難——邵萱萱那暗器準頭不錯,雖然沒本事跟他們打,給秦晅制造空隙還是有的。 街上早沒了行人,想來官府的人也快到了。 邵萱萱退了幾步,大致估算了下距離,掏了方硯留下的火藥來擲,登時火焰沖天,熱浪翻滾。 等煙塵散去,地上橫陳著數具殘尸,秦晅也沾了一臉的塵泥,一把拉起她:“走!” “我們……” “這幅模樣,怎好叫他們瞧見。”秦晅飛快地把地上的幾件暗器撿拾起來,拉著人快步離開。 到得蕭謹容府上,街上的事情已然鬧開了,蕭謹容急匆匆找了衣衫給他們換上,又找了家仆帶了錢財去封集市上那些百姓的口。 邵萱萱沒受什么傷,瞅著侍女給秦晅裹傷,嘀咕道:“那些都是什么人?” 秦晅搖頭,沉思不語。 等到侍女幫他料理完傷口,端著血水退了下去,才道:“總該逃不出那幾個人,若是盡只會使這些小手段,我倒是低估了他們。” 邵萱萱可一點都不覺得這也算小手段,現在回想起來還有些心有余悸,她想起方硯的家人,恨不得拎著他的耳朵告訴他:“都要來奪你的命了,一點都不是小事,你得堅持活下去啊!方硯一家老小的幸福都在你手上掛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