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荒僻驛道頓時成了屠宰場，被圍堵在此的陸寅近衛(wèi)一瞬間被殺個干干凈凈。

    后頭有小兵趕上給陸寅收拾腦袋身子，要燒要藏，總得留個全尸。

    馬蹄踏過橫倒在路中的尸首，鐵蹄粘著血與rou，慢悠悠安心向前。月亮追著他的影，夜行的鳥兒也在枝頭脆鳴，他慢慢走入暗影之中，片刻后蹤跡難尋。

    黎明之時，宮門大開。

    陸晉照舊僅帶一隊齊顏衛(wèi)入宮，遠遠迎來一位佝僂著背的白臉小太監(jiān)，嗓子尖得刺耳，在陸晉跟前殷勤討好，“將軍慢行，陛下與王爺都在兩儀殿，恭候?qū)④姶篑{?！?/br>
    拍馬的話沒能讓他提起性子，他依然冷著臉，輕鄙道：“君臣尊卑有別，哪敢讓陛下久等，你這話倒給爺扣了個大不敬的罪名。”

    小太監(jiān)嚇得冷汗直流，膝蓋一軟，跪地求饒，“大人恕罪，奴才笨嘴拙舌說錯了話，奴才該死?！?/br>
    陸晉引馬繞過，至水廊橋下馬步行。兩儀殿外無人駐守，他持械面圣，如入無人之境。

    殿內(nèi)三人，一個高座的傀儡皇帝，一個癱瘓在椅的白發(fā)野心家，還有一位始終似老僧入定一般冷眼旁觀的馮大太監(jiān)。

    他身后□□映著月光森森發(fā)亮，襯出他側(cè)臉剛硬冷凝。跨進門中，皇帝與生父在上，卻不見他躬身行禮。不過拱一拱手，一句帶過，“末將陸晉，恭請陛下圣安?！?/br>
    肅帝面無表情，“將軍連日奔波，辛苦了?！?/br>
    “為陛下辦事，何談辛苦?！?/br>
    “將軍太過自謙，如不是將軍忠義節(jié)烈，又怎解京城之難？”肅帝轉(zhuǎn)過臉，目光落在四肢無力的陸占濤肩上，語帶嘲諷，“想來王爺瞧見將軍如此大義，也當深感欣慰?！?/br>
    陸晉道：“全賴圣上洪福庇佑，末將父子才有今日，末將與父王深念圣恩，莫不敢忘。”

    “甚好，如此甚好?！彼胍囊呀?jīng)得到，陸晉給了他定心丸，他如今不過傀儡，更不敢高聲要價，“近日鏖戰(zhàn)不停，時候不早，將軍早些回去歇著吧?！?/br>
    要學會見好即收，識時務者為俊杰。

    陸晉從善如流，放緩了語速，定定道：“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堂前，高高擱置的躺椅上，陸占濤的眼睛動了動，喉頭發(fā)出細微的嗚咽之聲，卻最終被寒山寺佛塔鐘聲掩蓋，葬送在對手的輕視與鄙夷之中。

    行至殿外，馮寶亦出現(xiàn)在園中，漠然如一尊石像，無情無心。

    陸晉與他道謝，“馮大人出手相助，陸某感激不盡?！?/br>
    馮寶垂目冷言，“不敢，但有一事，煩請將軍示下?！?/br>
    “馮大人嚴重，你我同朝為官，哪分上下?！?/br>
    他的客套話，馮寶一字不聽，木頭人似的開口道：“想來公主也曾向?qū)④娡嘎叮T寶手中有一物，可撼天，可動地，不知將軍可有興趣側(cè)耳一聽。”

    “傳國玉璽？”

    “不錯。”

    園中寥落，四下無人。唯一輪紅日點燃天際，染紅側(cè)臉。

    陸晉不動聲色，負手而立，“印在何處？”

    馮寶終于抬起眼迎上他，挑眉道：“如何，二爺有興致？”

    陸晉抿唇環(huán)顧，佯裝猶豫，“可有……亦可無……端看馮大人價碼幾何?！?/br>
    馮寶并不與他繞圈子，直白而言，“淑妃……月初病逝，我已無意在宮中逗留。只求以傳國之寶換半生清凈?！?/br>
    “馮大人有何打算？”

    “北上西陵，為故人守墓，結(jié)廬而居?！?/br>
    陸晉不解，“淑妃仍葬在西陵?！?/br>
    馮寶道：“遺愿如此，我……莫不敢從?！?/br>
    “本以為淑妃娘娘出塵脫俗遠超云意，沒料想臨了還是沒能跳脫。”

    馮寶回望朝陽，喃喃道：“天亮了?！?/br>
    陸晉半開玩笑地說著，“天亮了，馮大人也要走了。”萍水相逢，君子之交，臨別卻也令人傷懷不止。

    馮寶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br>
    陸晉憂心另一是，“若云意知道淑妃已逝，恐怕……承受不起。”

    “那便不與她說。”馮寶順勢而言，“只當我與淑妃南下避世，徑自逍遙去了。”

    “她會信么？”

    “自然會，誰狠心自揭瘡疤？人人都盼完滿結(jié)局，云意她……自不能免俗?！?/br>
    陸晉點頭應下，“那便如此。”

    馮寶一甩浮沉，退后一步說：“三日后，午時三刻，承安門外，必將寶物雙手奉上?！?/br>
    陸晉卻道：“我還是那句話，這東西可有亦可無?！?/br>
    馮寶道：“我本以為，傳國玉璽，將軍總有用得著的時候?！?/br>
    陸晉道：“你與云意一樣，一雙厲害眼睛，窺測天機?！?/br>
    “將軍抬舉，不過這話恐怕云意不愛聽。”

    “她就是心眼子針尖大，馮大人何必與小孩子家家一般計較?！?/br>
    馮寶輕笑，“不小了，已為人*妻為人母，將來或許還要為天下之母，萬民表率，哪里還是小孩子家家?！?/br>
    陸晉亦隨他笑起來，情淺意深，“在我眼里，她永遠是個半大孩子。”

    “那是她的福氣——”

    “何嘗不是我的？”

    遠處，日升天明，霞光似火，燒灼著這一座寂寞孤寒的城。

    成灰燼，涅槃新生。

    轉(zhuǎn)眼間數(shù)月已過，云意在烏蘭城過著逍遙日子，許多時候已記不起前塵舊事。正月里鬧元宵，云意小孩子脾氣一連鬧了好幾天，嚷嚷著要出門看燈會。玉珍嬤嬤纏她不過，只好做足了功夫帶足了人，才敢領她出門。

    黃昏時分，街□□竹聲嘈雜震耳，舞獅的隊伍竄上跳下，一會兒追繡球，一會兒登高臺，占了整條街的風景。

    云意被仆從護在身后，身邊多一計爆竹響都有人要緊一緊太陽xue，四處盯人。

    臨近收尾，舞獅的小伙大約也累了，動作遲緩，彎腰謝幕。

    自滿地紅紙、滿眼熱鬧后徐徐走出一人，頎長身軀，翩翩風度，他輕輕一笑，便將背后血色殘陽都襯得灰暗無光。

    他望見她高高凸起的肚子，既歡喜，又心酸。

    而她只剩下笑，盈盈如三春桃花，開在銀白雪地中。

    她問：“這是那一家的公子，遠勝潘安宋玉?！?/br>
    ☆、第129章 美夢

    一百二十九章美夢

    他像個前來考學問的老夫子，繃著臉憋著笑眼神里上下審度，饒有架勢地打量她許久，才伸出手來曲指敲她額頭，“眼看就要足月，還敢到街上來湊這個熱鬧，好大的膽子?！?/br>
    云意仰起臉來迎上他，故作挑釁，“我的膽子可都是找二爺借來的，若你不給，我拿來這份任性？”

    “原來是我的錯——”

    “可不是么?！币晦D(zhuǎn)眼珠，眼尾勾一勾似女人染紅的小拇指，將人的魂魄都領走。

    “夫人大人大量，原諒則個。”伴著他賠罪的話，一掛鞭炮噼里啪啦響起來，她捂著耳朵問他，“二爺說什么？可千萬大點兒聲，這兒聽不清呢。”

    “我說——”他正張嘴要扯高嗓子，忽而又改了主意，轉(zhuǎn)而說：“傻姑娘。”

    “啊？說什么呢，我沒聽著。”身子往前傾，頂著個大肚子要聽耳語。

    陸晉笑得沒奈何，一只手握住一個，把她捂著耳朵的手攥在身前，“捂著耳朵還能聽見什么，趕緊走，這不是個說話的地兒?！?/br>
    一旁膽戰(zhàn)心驚一晚上的玉珍嬤嬤終于插上話，“殿下在四海風華定了桌，老爺若不嫌棄，大可同去?！彼厕D(zhuǎn)了態(tài)度，從前懶得多看一眼，現(xiàn)如今卑躬屈膝一聲聲稱老爺。

    黃昏落盡，月上枝頭。

    車如流水馬如龍，闌珊燈火香似夢。

    街市兩旁掛滿了花燈，點綴一個無星的夜，展開一卷海市蜃樓的詩篇。人群挨挨擠擠熱鬧得可愛，猜燈謎處被圍得水泄不通，一時歡喜鼓掌，一時又低頭嘆惋，人生悲歡離合，讓你一眼閱盡。

    四海風華不過是一樁二層小樓，談不上豪華奢靡。陸晉一路扶著云意跨進店內(nèi)，小二滿臉堆笑地迎上來，讓玉珍嬤嬤應付過去，徑直往樓上走。

    陸晉攙著她上階梯，閑來問：“聽說你將四海風華的主廚都請進府里，還用得著特地來這吃？”

    “用得著呀。”她側(cè)過臉來看他，答得理直氣壯，“偏我喜歡，愛去哪去哪。”

    他認命，點頭附和，“是是是，夫人說的極是?！?/br>
    推開門，正是一間清雅小筑，一桌一椅皆費心思，不是西北邊防的粗狂，反而帶著江南園林的細致。

    二人在窗邊落座，菜都是一早定好的，一眨眼就上齊。

    酒是四海風華自釀的米酒，淡極了，正好讓云意借此沾一沾嘴。

    她率先舉杯，敬酒桌對面的陸晉，“想來二爺達嘗所愿，既如此，云意敬二爺一杯，就祝二爺所想所愿無一不成?！?/br>
    陸晉忽然端著酒杯走到她跟前來，一把奪了她手中斟滿酒的青瓷杯，一本正經(jīng)地說：“敬酒可以，我一杯干了也沒問題，唯獨你，一滴也不許沾。”

    云意氣不過，“做什么！我這都到了嘴邊了，還讓你搶了去，可沒這么欺負人的?！?/br>
    他一仰脖將兩杯酒都喝個干凈，再而親手為她盛一碗湯，以解她驟然之氣，“這羊rou百草堂聞著不錯，夫人試試？”

    云意瞥他一眼，再看向熱氣騰騰的鮮湯，到底忍不住，收了脾氣，“我可懶得跟你一般計較?！?/br>
    “夫人大度，世間難尋?！?/br>
    “你少挖苦我?！?/br>
    “豈敢，豈敢——”這兩句說得像是老夫子掉書袋，抑揚頓挫綿長悠遠。

    云意恨恨道：“我知道，方才在街上，你趁我著炮竹聲大罵我來著?！?/br>
    他連忙喊冤，她拽住他衣擺，不肯饒?！澳亲煨臀铱汕频们迩宄斄R我傻，是也不是？”

    陸晉沒能忍住，笑出聲來，“看來是不傻?！?/br>
    “你好大的膽子，看我回去怎么罰你！”也就是她，敢在當時當日沖著他胡攪蠻纏。

    他曖昧地挑了挑眉，啞聲問：“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