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華年前腳才走,那從江南接回來的丫頭就容不下義妹了?”婉太后捻著手里的玳瑁棋子兒,鳳眸蘊著精光。 “還是華云裳已經和攝政王聯手了?一旦華蓉從華府除名,國公府諾大的產業便都成了他們的……” 思及此處,婉太后“嘩啦”一聲拂亂棋盤,冷眉峻目地召內官擬下一道懿旨。 不止東西兩宮,連民間都風傳此事,將攝政王追求華小姐的誓詞添油加醋,直把二人一個比作風流貴介,一個比作國色天香,話本子賣到洛陽紙貴,戲折子唱到耳熟能詳,甚而一度興起了男方提親前必要親身上門,當眾向女方賦一篇情誓辭的風潮。 等這件新鮮事傳到漠北,華年才帶兵在邊營安扎妥當。 夜里摸不著女人的青瓜蛋子們圍著篝火,敲盔鼓槊含酸帶笑那么一編排,被華大帥一人拎著一條腿倒掛在了白楊樹上。 副將張云良聽著一片哀嚎撿笑話,“該,讓你們這幫小兔崽子瞎嚼舌!你們知不知道那位姑娘是誰,那是里頭那位的掌上明珠!” “啊?!”入伍新卒們知道自己無意間編排了誰,都心服口服閉上嘴倒掛垂揚柳了。 張云良回身進帳討華年的好,被后者一句“滾你媽的蛋”給轟了出去。 不過在沒人看見的地方,華年笑罵著啐了那遠在天邊的小混球一聲,別說,那容裔看著跟根冷木頭似的,骨性里風流張揚的勁兒,還真是高宗帝的種兒。 能成不能成的,至少不會委屈了我家閨女。 極北之地都聽著了信兒,遑說繁庶不亞京城的江南。 此日太湖之上,一艘商船隨風帆向北而行,甲板上一位豐神俊骨的少年臨闌眺望,手里捏著只骨瓷酒盞搖頭: “惜襄王寤寐思服兮,神女臨湘波之獨悵——呔!我云師叔何等風姿妙色,說好了等我長大呢,憑他什么帝王將相,哪能說兩句漂亮話就把人騙走了,等本少爺到了京城——” 厥詞沒放完,少年后腦勺上挨了一榧子,“少學大人說話,這是第十七杯了,等到京城,我一五一十告訴你掌院師叔,少爺有本事與他巧言令色去。” “小晴師叔,藺三爺又閑得無聊欺負我!”少年鬼叫,偏頭躲開了襲來的第二次魔爪,忽然“哎喲”一聲,“這船怎么這么晃,湖底水怪成精則!” …… 天南海北如何將此事傳揚,亦為后話了。當下云裳收留了月支氏在府,云揚陪侍老母病榻,更賠著臉對云裳感激不盡。 云裳全不理他,延醫問藥未怠,自行回了棲凰院好吃好睡,入夜相安。 而容裔回到王府,直至大半夜,還為白日里“九爺”二字激抑難眠。 他聽折寓蘭叫了兩輩子九爺,也無一須臾如從云裳口中聽聞的心悸。 今日之前,他只知西域有一種盅毒,可令人周身發癢直至癢入心腑,卻從來不知女子的一顰一笑,區區兩字,也足以令人中毒成癮。 容裔反復體味那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受用之外又生疑惑: 書上只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知其何起,卻仍不知何為情深……何況那些閑書上描繪的男女情愛,好像都是靈犀互通的,為何白日我心中發癢,小花瓶卻無動于衷的樣子? 我該怎么樣讓她也癢呢? 攝政王像思索國策般苦想了大半宿,最終覺得死書不如活人,派去個人將熟曉男女之事的折寓蘭提溜了過來。 可憐蘭爺大半夜從花魁的溫香暖懷被帶到冷清的汝川王府時,衣帶都沒系好,左右找了半天,也沒見九爺的人影,一臉懵色地看著拎他過來的“奎”: “王爺有什么急事,這么晚的找我?” “不是王爺,是我。”奎想起主子的囑咐,硬著頭皮開口。 “啊?”折寓蘭睡眼尚餳,就差把“你有病?”掛在臉上。 緊接著,他聽到這素日古板的蠅衛來了句驚天大霹靂: “小人想讓折大人教教我,當如何追求女子?” “……”折寓蘭無言整好襟帶,心想九爺治下恁嚴厲,看看都把孩子逼得離瘋不遠了。 “奎兄,您老人家知道此時離開亮還有幾個鐘頭嗎?” 奎的目光向身側墻柱后的暗影掃了一眼,心說這話你該去問主子。 折寓蘭算被這悶葫蘆氣樂了,猶有些疑惑,“真的假的,蠅衛允許成家嗎?你別自己作死帶上我,不是,怎么問這種事兒還在王府里頭呢?生怕你們主子聽不見?對了,九爺睡下了吧……請教本人這種人生大事經驗之談,就這么幕天席地地說,不進屋關門啊……” 這位年輕人碎起嘴來,威力堪比九個缺牙老太太加在一塊,奎忍無可忍——他怕那位祖宗忍無可忍,“你說不說?” “哎說說說,怎么還帶急眼呢。”折寓蘭雖覺莫名其妙,也不敢過分惹蠅營這幫子亡命死徒,想了想道: “這追女子嘛,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頭一條要緊的,便是投其所好,你喜歡的人喜歡什么,愛好什么,你總知道吧?” 奎沉默了一下,以他對主子的了解,主子還真可能不知道,膽大包天替人問了句:“要是不知道呢?” 柱子后的那片陰影滯了下,點點頭,決定給奎加俸祿,此侍深得我心意。 折寓蘭用看棒槌的眼神看著奎。 奎頂著壓力改口:“要是……對方什么也不缺呢?” “那就反其道而行,曲有誤周郎顧懂吧,刻意做些出格的事打她的眼。” 折寓蘭打個哈欠拍拍奎的肩,“這種事要靠悟的老兄,除非有我這種得天獨厚的容貌,當然了,嘿嘿,”他壓低聲線,“那床笫上頭也得下功夫,這我卻不便……不過我可以囑咐你……這個……那樣……” 折寓蘭一番不著調的私密話,把出娘胎起光棍至今的蠅侍說得臉紅脖子粗。等終于打發走了人,奎連頭都不會回了,“……主子。” 頎逸的人影從柱子后走出來,面色平常道:“他方才跟你咬半天耳朵,說的什么?” 奎驚訝,原來主子沒聽著,下意識否認,“沒、沒什么……” “嗯,我想也沒什么要緊的。”容裔點頭回到寢殿,要緊的都在第一句呢。 “投其所好”這話提醒了他,攝政王說是不通情.愛,卻也不是當真一竊不解,他第一個能想到小花瓶所好的,便是她愛姿容,喜好鮮亮的顏色。 而他常年一身黑衣,自然無法讓小花瓶“心癢”起來。 原來如此。容裔宛如得了金科玉律,思來想去,命付六連夜著人裁出一身衣裳。 天下最艷麗奪目的顏色,無非是紅色。 第二天一早,攝政王在銅鏡面前欣然換上了那件紅袍,瞧了瞧腰間的黑鞶帶,又從府庫中挑了一條最鮮亮的翡翠玉帶換上,然后,自信滿滿地出了門。 這一日,全王府沉默。 付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沒把他家鄉那句“紅配綠,賽那啥”的俚語稟告給王爺。無它,他怕死。 于是太.安九年入秋的第一個清晨,華府門外走來一人。 只見那人身上的修身長袍,哇紅哇紅的,那腰封玉帶,翠綠翠綠的。 第41章 “……王爺骨相分明,一…… 云裳才用完早膳, 令韶白往東院去瞧看,若月支氏有好轉便趁早家養著去,她縱有千般慈悲心, 對那位也分不出一星半縷。 然而風燭殘年之人病來便如山倒, 經一宿調停,云老太君仍是半邊身子不能動, 半個字音都說不出來,東廂里滿院子藥味兒不散。 韶白這小娘娪聽了, 飛著嘴皮子連說帶貶, 替小姐抱不平。這里沒鬧分明, 華山又來傳報說:“攝政王來了。” 來了就來了吧, 偏偏華管家一臉一言難盡的表情,仿佛老眼看到了什么臟東西。 “怎么了?”云裳對容裔時不時出人意表的行徑有所準備, 心里想著他難不成又抬了十來個大紅箱子上門來? 迎進前廳的那一刻,云裳油然理解了那“一言難盡”。 還是低估了他。 他一個人,比十口朱紅箱子加在一起還紅火。 “咣當。”前來端茶的小廝將茶碗兒砸了個底掉。 只見大廳中, 煥然一新的攝政王往那兒一戳,臉還是那張鋒俊無儔的臉, 然而身上那套鮮紅配碧綠的行頭, 云裳只掃過一眼, 眼睛就發疼。 花紅配柳綠是美景, 這鶴.頂紅配孔雀尾巴綠……真和玉蘭花狗尾草有異曲同工之妙。 難為妙色評主搜羅了半天辭藻, 最終也只得恭維一句:“王爺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 她在審美上一向有些潔癖, 見不得捍格蹭蹬的搭配, 上一回這么著眼睛遭罪,還是在圣壽節上,宋金苔那身令她至今嘆為觀止的紫衣綠裙。 誰成想, 今日就被從不落于人后的攝政王后來居上了。 一個茄子,一個西瓜,云裳很想知道,他們都是如何打算出來的。 “想換件亮堂些的衣衫。”容裔說時還期待對面的反應,一瞧云裳的表情不對,低頭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小心翼翼的:“……我是不是丑到你了?” 云裳:…… 攝政王在理政上何等決斷專行,難為他也有這么茫然的時候,云裳想笑沒敢笑,收著嘴角問:“王爺以往可穿過大紅色的衣衫?” 容裔除了廟堂大祭時裼服加身,平素衣飾無非青黑兩色,就連前世成親時,他也懶怠換上禮服,穿得還是上朝穿的玄蟒朝袍,衣黑等面。 他看著眼前身著精致湖紗裙衫的盈盈笑面,突然有些無從著力的悔。 在小花瓶懵懂無知的時候,他沒想過給她一分體面,而當他終于意識到她對自己的重要性時,他的小花瓶已經不再記得他,也不再牽掛他。 他好與不好,她都無從在意。 眼看著男人的神情落寞下去,云裳弄不清楚這人思緒里的九曲回腸,違心道:“王爺如此也……很不錯,讓人……耳目一新。” 容裔如何聽不出話里的勉為其難,兀自嗤笑一聲,將早已看不順眼的束腰玉帶一把扯下,“我回府換身衣服再來。” 男人這一散帶寬袍,云裳眼神倏爾便直了。 沒了那條乍眼的碧玉帶,男人一身無疵的殷紅渾然落拓,襯著那張鋒銳又雋柔的面目,宛然似那鐘馗圖中跅馳不羈的妖孽。 纏在他腕上水頭極佳的玉帶,就似一條婀娜出水的碧蛇精,若容裔此時鬢發再垂遮幾縷,眼神再輕佻三分…… 掐著指尖兒一痛,云裳連忙打斷自己的白日旖思,暗罵自己花癡了不成? 她好不容易挪開眼,穩住聲音道:“王爺如此出門有損……威儀,若不介意,不妨到敝府客房稍待片刻,令貴下回府取來。” 留外男在府中換衣,于有教養的閨閣女子來講實在不成體統,然云裳性情并不為“教養”所縛。再則,方才容裔轉身的那一霎,她發現自己半分也不情愿讓這般樣子的無品美顏被外人所見。 云裳在一須臾,生出專美之心。 容裔見女子眼神飄忽,卻想起前夜里折寓蘭的滔滔不絕—— “若是投其所好不行,那便反其道而行,來一招‘曲有誤周郎顧’。倘或人家姑娘愿意理睬得你呢,這第一步便算邁出去了。” 真神了。平生不服人的容裔也不得不有些佩服這個風流種子,拼命回想他之后說的什么…… ——“這個時候,你萬萬不可端著一副大男人的派頭,該伏低伏低,該示弱示弱,叫姑娘笑話完了你再主動幫你解圍,這第二步也就成了!” 容裔望著耳垂微紅的云裳,喉結微動了一動,低道:“王府盡是素暗衣裳,我穿得也膩煩。” 云裳微愣,回想自從見到容裔開始,他所著便非青即黑。 他方才的確說過要試試鮮亮衣裳的……裝扮美人原就是華云裳癖好之一,女子向容裔的臉上飛快覷一眼:這送上門來的孤品容相,豈不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