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廳內之人聞聲盡數愣住,韶白與竊藍不可思議地對視一眼,后背同時沁出一層白毛汗。 才用言語激將華云裳,說她最好出路不過是嫁攝政王做側室的月支氏,不明白這大楚王朝的掌舵者意欲何為。 女子三從是自古襲教,自楚國立朝以來,幾無仕途官宦不經父母媒妁,公然主動表白一女子的先例。 何況一國之攝政王。 何況不以為恥地昭告天下。 然后那見攝政王不跪、反而高高站在夔踏上的少女沉默半晌,用嬌軟的蘇州腔道:“……儂豬嚕嚕吹嗒嗒介?” 第40章 該怎么樣讓她癢呢? “儂豬嚕嚕吹嗒嗒介?” 廳中之人才因容裔那番驚世駭俗的剖白緩不過神兒, 忽聽云裳脫口這么一句,冷汗都快透體而出了。 偏偏容裔覺得她的發音糯軟好聽,卻不懂得含義, 笑問:“什么意思?” 在場的姑蘇人被攝政王笑得絕望:是“你豬腦子壞了嗎”的意思…… 容裔是誰, 那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攝政王,這位華小姐說罵就敢罵, 磕巴都不打一個,可見這二人的關系確不足為外人道。 跟著長嫂過來的云氏三房老太太埋著頭跪在地上, 心里就剩一個悔, 不但后悔還后怕—— 她原以為是到國公府見世面順便撈關系來的, 怎么也沒想到, 老嫂子連這位華小姐背后有什么人撐腰都沒摸清,就敢太歲頭上來動土了! 下意識急出蘇音的華云裳說罷, 也自覺出格,換了夢華官腔低道:“你胡鬧什么?” 阿爹還在外征戰,她一個人守著華府只愿風平浪靜, 可不想以這種方式一朝成名天下知。 容裔胡鬧的勾當卻還在后頭,只聽玄玉扳指隨意在高腳幾上扣出一聲響, 二十余形如鬼魅的影侍衛現身堂中。 眨眼一瞬, 華府寬敞的大廳霎那逼仄, 甚至驚動了華府自家的暗衛。 竊藍下意識擋在姑娘身前, 被眼前這片濃重的陰翳之氣驚得心血凝滯, “這是……” 攝政王最秘不示人的蠅營二十八衛, 除了隨華年赴北的“參”、“柳”, 在外辦事的“奎”、“婁”,其余二十四人齊齊整整地現身在云裳面前。 他將保障自己身家性命的最后一道秘器,如此大方亮了出來, 再也沒有比這更大的誠意了。 一入蠅營便終生不見天日的蠅衛們,借了主子紅鸞星動的光,竟有個一朝大白于天下的機會,做慣陰私事的閻羅眼紛紛仰望云裳,簡直要將這位未來的王妃當成菩薩供起來。 云裳被一眾rou麻的眼神盯得直起雞皮疙瘩。 “認認你們的小主子。”容裔在旁不嫌事大地裹亂,“往后見她如見本王,護她性命如護本王,出一點差錯……” 后果不言自明,一屋子煞星納頭便拜,拜軟了云裳的雙腿。 容裔也不想他們嚇到他的小姑娘,見意思到了,信手一揮,廳子中央仿若一團黑霧旋風過境,前一刻還令人難以忽視的二十幾人來去無蹤。 “方才不是還有話沒說完嗎?”容裔閑適地拂了拂衣袖,“不必在意本王,姑娘請自便。” 眼下除了云裳,哪還有一人敢開言。 云裳看著下頭玫瑰椅上那聲色內斂的男子,他們此前最后一次見面,還是在王府試霜閣外的不了了之,那時她尚有諸多猜疑疏防,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因他在而備感心安。 容裔若有所感,蘊著幾分淡薄愉色的劍眸撞上來。 云裳下意識錯開眼,往跪了一地的云家人身上掃視一圈,扶著竊藍的手慢慢坐穩,命人將月支氏等扶起備座。 有些賬,是要平平等等,讓對方心服口服地清算來。 “方才云老夫人口口聲聲自稱外祖母,要做我的主,”云裳的聲音不動情緒,“請問一句,我母親的名字還在云氏族譜上嗎?” 當年母親離家之日,名字便被當面從家譜上剔了下去,這是爹爹親口告訴她的。月支氏理虧,囁嚅了幾番失色的干癟嘴唇,懾于攝政王之威,半晌未言。 云裳雙目緊逼著那副蒼老刻薄的面孔:“老夫人不必顧慮,攝政王講禮也講理,有什么話,直言便是。” “是啊。”容裔換了個倚靠的姿勢,從善如流地接口,“要是當年有人肯耐心與本王講講禮法,本王那幾位好皇兄的人頭,哪至于被本王割下來掛在宮門上,血跡清理起來都麻煩得很吶。” 這宮闈秘言一出,以月支氏為首的幾人心若擂鼓。她們直至這時才恍然意識到,要論起真正的蔑視禮教踐踏人倫,誰能出這位十四歲屠皇室宗親的攝政王其右? 云裳不贊同地嗔去一眼,容裔啞笑挑眉,做了個我閉嘴你來說的手勢。 等了好半晌,月支氏混濁地憋出一句:“她是她,你是你。” “她如何,我又如何?”云裳似笑非笑地搖搖頭,“所以你是不肯承認,我娘是你們云家害死的了?” “什么?”月支氏聞言驚悚,下意識道:“休要胡言,她離開云家時還是好端端的……” “是啊,那是因為我爹從白綾下搶出了人,否則我娘的生命便該結束在當年,不可能有我出現在世上,更不可能在今日當面質問你做下的事。” 她的音量并不高,卻字字誅心:“我娘沒死在那場兵禍里,回家卻面對親生母親的一根白綾,云家百年清譽,就是這么泥古拘方的清?草菅人命的清?明明我娘才是受害者,你們卻做了比匪寇更狠毒的事! “書香之家不懂得親疏內外,不懂得經權是非,成日只知抱守著一塊御賜丹書——你們憑什么?” 月支氏被小丫頭的伶牙俐齒激起了火,“先賢有言: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我云家家訓歷來便是如此,即便是親生女兒,老身也不可能徇私!” 云裳睨眼:“說這話的太史公辱身存世,遂成千代青史,怎么沒聽說他老人家去上吊?” 月支氏一噎,哆哆嗦嗦道:“漢時班大家作《女戒》,明言女子當貞靜守節,你母親一朝陷于閨閫之外,身軀為匪人所見,不自盡以全名節,更待何為?” “班昭女戒?”云裳冷笑,“班昭自己助鄧太后臨殿問政,在朝中位極人臣,所見外男何止上百,哪一條符合貞靜藏閨之名?已所未欲,施于他人,好氣派的道理!” “……”月支氏支吾半晌,強提一口氣道:“那孔圣先師的話總不會錯,圣人尚言君臣父子,三綱五常……” “說起孔夫子,”云裳轉而看向云揚,冰俏如雪的臉龐無一絲溫度,“云先生讀這么多年圣賢書,最該知道孔圣人是如何誕世的?” 云揚浹汗訥訥道:“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 所謂禮教,便像那路邊手藝人捏的面泥,因百代世俗流轉不同,禮的成了非禮,非禮的也能變成俗契。孔夫子的生身父母只因年齡差距過大,不符合“周禮”便成了野合,圣人猶如此,凡人何以堪? 以此為標準勘定一身之罪,刑私一人之命,又與江洋大盜何異? 月支氏被這一連串的反駁迫得急喘幾口氣,指著云裳說了兩個“你”,再說不出一個字,似一張被風揭下的老樹皮跌回椅子里。 云裳卻沒放過她,咬著牙道:“既通論語,你更該知道還有一句話——老而不……” “噓。” 不知何時近前的容裔拿食指按上她的唇,低頭瞧著那雙忍紅了的眼圈,這次直接拿指腹揩了上去。 “別勉強說傷人傷己的話,有人心疼的。” 如果華云裳是他,那么無論她說多少傷人言語,容裔只會撫掌叫好。然而他清楚,這姑娘口不硬心更軟,一時解氣罵了這句“老不死”,可過后她自己心里也不會好受多少。 有他在呢,怎么也輪不著她跌了身份去直面風霜刀劍。 “姑娘,你做得夠好了。” 容裔轉身擋住她,睥著眼色掃向座下。結果,還沒等攝政王白臉毒舌的功夫登場,那月支氏聽出云裳未竟的后半句話,氣得直接痰風上腦,歪著嘴角從椅上跌了下來。 云揚趕忙去扶,容裔動作更快,回手就把云裳的雙眼給遮了,“嘖,當心別看,別污了咱們姑娘的眼。” 云裳微怔。溫暖的皮膚蓋住了她的眼睛,卻沒捂住耳朵,云揚焦急而乞求的聲音從堂下傳來: “恐是大厥(中風)!這病見不得風,華……姑娘,能否請你不計前嫌,先騰間屋子給家母安置,云懷逸感激不盡!” 云裳動了動嘴唇,聽見容裔徑先哼了一聲,威沉的聲音搔得她耳眼發酥,“訛人也沒這樣的,回頭在華府出了事,難不成還連累華小姐害死了人?” 云揚心系老母,聽不得死字,又不敢反駁攝政王,只能對著華云裳請求:“姑娘,我明白姑娘心頭有大委屈,但請看在家母年事已高的份兒上……她此時當真不能輕易挪動,求姑娘救人一命,可好?” “好笑。”容裔像和這家人杠上了,半點不為所動:“當初你口中的華姑娘同樣受傷不可輕易挪動,本王這才就近帶她回府,怎么就成了爾等口中的行事不檢?噢,等你們出了事,又反口變成年事已高、請看薄面,本王倒不知,誰家薄面臉皮能厚成這樣?” 云裳睫毛輕顫,在敏感的掌紋留下癢痕。 他不客氣甚至稱得刻薄的一字一句,都是在替她討回公道。 清凜的蔻木香帶著窩心的暖意,一縷縷往她心臆里淌。 云裳費了些功夫才將那顆飄忽無跡的心按捺住,扳開容裔的手掌,看清堂下倒地的老人和混亂的家眷,淡淡吩咐:“華伯,將人安置到東廈,請崔醫士來瞧瞧。” 她不是月支氏,也不想成為月支氏,即便心中有千仇萬恨,做不出取人性命的事。 容裔憐惜瞧著他的小姑娘,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前世那個口不能言的華云裳。 如果沒有重來一回的機會,他不會多事去查云家的舊事,也就不會得知那失智的姑娘心里壓著這么一樁陳年冤屈——那她會怎么樣呢? 容裔再一次發現自己的混賬,前世他白白娶了人家姑娘,卻連早逝的岳母是什么人都懶加過問。 那么個看見一朵花凋零都會委屈不已的小姑娘,怎么受得住這些? 沒來得及收回的視線正與云裳的目光相碰,后者倏爾驚觸:又是這樣的眼神。 許是方才他給的安全感太真實,讓云裳幾乎下意識想問:你到底在透過我看誰? 但她硬生生忍住了,定了定神,屈膝真心實意地向容裔道謝:“今日之事多謝王爺。” 一碼歸一碼,她謝的是容裔給她的這份體面,不是她自己需要,而是一個至尊無匹的人開口替母親證明:一個女子被人所欺,并非她的過錯,一個女子被人光明正大地追求,也絕非是她沒有廉恥。 女子生于世行于世,亦可如男子般坦蕩無瑕謫。 她清漪動人的目光坦蕩無瑕地看向容裔,“我送,九爺出門。” 容裔錯愕一瞬,繼而目光大動,“叫我什么?” “……”認真道謝全無他念的云裳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轉身當先引路。 容裔兩步跟上,迫不及待地追著說:“我沒聽見,你、能否再喚一聲,或是像咱們上次說好的,叫我聲……” “……”云裳恨不得收回方才那番感動。 · 攝政王如何喜出望外且不提,他登門向國公府的千金小姐求愛之事,卻如他所言,未出三日廣傳九州。 最先收到消息的是東宮,容玄貞大發脾氣,盯著御書案上那方繡著“汝”字的香帕,霍然攥進手心,眼里直將冒出火來。 “豈有此理!他不但要奪孤的江山,還想搶孤看中的人!”太子失控的低吼如同困獸,“憑什么,孤有仁德之名,萬乘之兵,憑什么還要繼續容忍他!” “殿下稍安勿躁。”謝璞在墀下安撫,“眼下便是殿下小束冠,接璽印,四方藩屬前來朝拜。只消等到殿下手中權力穩定……” “等等等!母后讓我等,相國讓我等,你謝幼玉還要讓我等!” 容玄貞隨手扯下腰邊玉佩擲到謝璞臉上,冷笑:“別當孤不知你心里想什么,你趁早歇了那份兒從中得利的心,孤吃不著rou,能輪著你喝湯?!” 謝璞被這過于粗鄙的話斥得一愣,兩譚盛著墨的淵眸深了下去,身體卻馴服地跪下,一言不發聽著太子發怒。 “母后還想讓我娶華家的二姑娘……”容玄貞神經質般地念叨,“那個相貌平平的女子,比她jiejie云泥之差,豈能入孤的眼!” 西宮之中,婉太后也被攝政王出人意表的舉動將住了軍。正巧“芭蕉喜”回報:聿國公府二小姐似被軟禁了起來,這消息更在婉凌華心上蒙了層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