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林漪給林普買東西,因為圖省事兒,向來是用批發的架勢的。林普上一年級時,她給他買鉛筆,直接買二百來根,林普一直用到小學畢業。而眼下這個牌子的衣服,既然說了要給他買“幾套”,那就不大可能是兩套以下。褚炎武給的撫養費很高,林漪自己也賺不少錢,所以兩口之家雖然向來沒什么溫度,但向來也不差錢。 林普走到校門口,突然聽到翟欲曉的叫聲,他一抬頭,她正在天橋上,顯然也是要來接他一起回家的。林普高興地向她揮了個手。 斜里突然沖出來兩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女人,她們臟污不堪的辱罵聲趕在雨點落下來之前蠻橫地灌了路邊所有少年少女一耳朵。少年少女們三三兩兩地停在路邊,或細碎指點,或沉默不語,在初秋的濛濛細雨里圍觀震碎三觀的劇情。 林普在連番的巴掌聲里被推搡開,被擠倒,被不知道誰狠狠踩了右腳。他立刻爬起來瘸著腿往人群里擠,但有個中年男人一直堵他,跟他說不要摻和。林普回之以暴怒的“摻和你媽”,一把奪過不知誰的書包狠狠掄在男人臉上。 中年女人將林漪按倒在地上臟話連天地扒她的衣服,兩個女人都孔武有力,林漪雖然奮力反抗,但在她們手底下仍跟個小雞崽子似的不堪一擊。 “林漪你個x養的x貨,你是不是天生犯x?!你是打算一輩子都從別人嘴里奪食兒吃的是不是?我嚼爛的吐你嘴里你吃著是不是就特別香啊?!”一個攥住林漪的胳膊,啪啪扇著她的臉,咬牙切齒地說。 “有個私丨生子不夠,是還想再要個私丨生女是不是?你真以為他跟我姐離了婚能娶你?不過是女票你而已!他到現在花在你身上的錢都不夠買客廳犄角旮旯里的一個近代仿制花瓶,你說你多可笑?!”一個利落地將林漪的上衣剝掉,一鼓作氣又去扯她的文胸。 林漪坐在地上咬緊了牙盡力壓低身子收腿蜷縮,但上半身最后一片布料仍然一寸一寸離體,兩個半弧也隨之一點一點露出。即將全面失守時,林普撲上來,將她抱了個滿懷。與此同時,她看到抓著自己文胸的女人額頭有血流出來了,是叫林普用詞典砸的。 林漪極度暈血,手腳立刻就綿軟了,在林普懷里直往下滑。 一切只發生在兩分鐘不到的時間里。令人猝不及防。 翟欲曉和不知道打哪兒跑出來的花卷從不同方向沖進人群里。 花卷手上的是根裹得花里胡哨的拐杖,是花嫂國慶表演要用到的。翟欲曉手上的是一根細長的燒火鐵棍,是她跑下天橋時順手在路邊的烤紅薯爐子里抽出來的。 翟欲曉這是第一回跟胡同以外的人打群架,而且是跟柴彤差不多年紀的成人,但她毫不退縮,中間屢屢被人掄倒,再屢屢跑回去掄人。翟欲曉仗著一根燒火棍,其實并沒有吃虧,但在警丨察姍姍來遲控制住局面以后,她無能為力地注視著林普摟著他mama的孤獨背影,卻突然埋膝大哭。 19. 你是不是哭了? 第十九章你是不是哭了…… 第十九章你是不是哭了? 兩個女人和翟欲曉、花卷進了派出所, 林漪和林普進了醫院。最后兩個女人被拘留,翟欲曉和花卷因為未成年一起被家長帶回。 離開派出所步行回八千胡同的路上,翟欲曉仍舊執著自己的燒火棍, 花卷也仍舊執著自己的拐杖。雖然在派出所里他們都對自己不理智的行為作出了深刻的反省,但此刻都不由豎直了脊背, 隱晦地表達不服。 花卷的mama走在后面突然漏出了笑聲,她在花卷屁丨股上一踢,說“行了”。 柴彤也沒繃住, 輕輕一推翟欲曉腦門兒,意思是, 別憤兒憤兒的了,這事兒過去了。 柴彤本來是打算好好教育下翟欲曉的,她是個女生, 要是傷了臉可怎么辦。但轉念想到那兩個女人在學校門口辦的下作事情,卻又感覺翟欲曉是打輕了。大人的事情大人了,真他丨媽窩囊廢, 跑人家孩子學校門口去鬧。 夜里雨下得漸漸大了,敲在窗玻璃上叮叮當當的。如果是在家里, 這是最好眠的時刻,但他們是在醫院里, 所以雨聲里還有小孩不想住院的哭鬧聲, 臨床睡不安穩喉嚨里的嗬嗬聲, 小護士不許推銷人員滯留病房的斥責聲。 林普垂著腦袋坐在病床前, 半個小時一動不動,不知道是睡是醒。林漪無聲睜開眼,默默看他半晌,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她在做mama和做自己之間堅定選擇了做自己, 所以此刻摩挲著他的手指,沒有半點熟悉感,她在此之前甚至都沒注意他的手指都比自己的長了。 以前電視節目上有個親子環節,是十個兒子/女兒將手伸出來,由十對父母隔簾盲摸。結果準確率百分之一百。林漪和林普這對母子要是上去,不出意外能將之拉低到百分之九十。 林普任由林漪抓著自己的手翻來覆去地看,他濃長的睫毛始終垂著,仿佛不堪重負。 “以后跟著褚炎武過吧,”林漪突然說,“褚炎武現在一心撲在他那個車模公司里,沒有找女人的心思,在你成年之前應該都不會結婚,再說上頭還有你兩個哥哥看著,你受不了委屈。” 林普的長睫毛緩緩抬起,露出一直藏在里面的黑漆漆的眼瞳。 林漪頓了頓,繼續說:“我以后也不用你養老。我把你生出來,管你衣食住行是我的義務,不需要你日后報答。” 林普極慢地搖頭,繼而把臉埋在林漪腰腹上,一直在眼眶里打轉的眼淚迅速被棉被吸收進去。他微微側過腦袋默不作聲望著窗外的夜色。這是跟以往沒有任何不同的夜色,像昨天的,也像明天的。所以昨天怎么過,明天就還怎么過。 “你非跟著我干什么呢?”林漪問。她的問題是發自肺腑的,她是真的想不明白。 但這是因為她疏漏了最關鍵的一點:她自己在健康的環境里長大,所以她深刻知道自己是一個遠低于及格線的mama,但林普自小就習慣了她的不及格,他并不確切知道她是五十分還是十五分,且不管她是多少分,一年見不了幾回的褚炎武分數只能更低。 你是我媽,沒有你,就也沒有別人了。這是林普的回答。但他并沒有真的出聲兒。他本來就寡言,眼下正值別扭的青春期,就連個語氣助詞都仿佛比金子金貴。他只是待到眼里的酸澀感淡了,跛腳出去給林漪接了杯水。 褚炎武裹著雨夜的濕意趕來了醫院。兩人一見面就開始激烈爭吵。 一個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是不是瞎?你怎么一踩一個坑?有離婚證就表示斷干凈了?你不去跟人打聽打聽,兩人離婚不離家,離婚半年了,至今誰都沒有挪窩的意思! 一個仿佛聽了個笑話:呸!你哪兒來的臉說人家?人家有那紙離婚書,我最起碼能理直氣壯去起訴她公然侮辱他人!你當年是婚內出軌!蔣閱要是真跟我計較,她扇我左臉我都得老老實實再把右臉伸過去! 一個做忍辱負重狀退而求其次說:你要不然找個男人好好過日子,否則出這樣的事情,大家永遠覺得不安分的那個是你。再說,林普就要滿十四周歲了,他不能老跟著你丟人。 一個無比譏誚道:所以狗吃了長在路邊的野花,是要怪野花無主,而不是狗沒有cao守?林普跟著我丟臉歸丟臉,但最起碼不會長成個糊涂蛋。 林普漠然圍觀,一語不發,仿佛是個沒有心臟的機器人。 派出所的民警第二天一早就來錄口供了。褚炎武的律師朋友也來了。 林漪向眾人回顧著前一天的事發經過,表現出極為強大的心理素質。 林漪說,她跟男朋友是在夜場認識的,他們認識的時候他就離婚了。此外,他們到現在也才交往不到一個月,所有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都可以證明這些。 民警最后合上筆錄,例行公事問:“你方接受和解嗎?” 林漪盯著垃圾桶里的紙杯,說:“不,要以侮辱罪起訴她們。” 一干人等全部離開以后,林漪指派林普去辦了出院手續。兩人回到家,林漪問林普要不要轉學,林普毫不猶豫說不要,她便立刻打發他出門上學。林普拎著書包在門口踟躕片刻,轉頭看到樓上露出來的日光,長腿兩階一步地邁上去了。他在頂樓帳篷里埋膝靜丨坐十分鐘,就真的下樓上學去了。 林普在上課鈴聲響前一分鐘進班,滿滿當當的教室在一瞬間寂靜得仿佛是個空室。而林普的表現仿佛他并沒有察覺這是個“空室”。他在大家引頸意味不明的眼神里穩穩當當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呲啦”打開書包拉鏈掏出練習冊,再“咔”打開磁吸筆袋一把抓出中性筆、鉛筆、圓規和三角尺。 “上課!”班主任中氣十足的一嗓子叫醒了全班同學。 大家紛紛坐正了身體,在數學老師抑揚頓挫的講課聲里,暫時將所有復雜的感觸溶解進三角形中位定理和梯形中位線定理里。 這一整個下午,林普耳邊特別清凈,沒有人主動跟他搭話兒,包括他的碎嘴子同桌錢藻,就連課堂上老師抽背課文都特意跳過了他。“特意”的意思是,單單在他這里走了個“z”字型。 林普放學回到家里,林漪依舊不在,她在冰箱貼上給他留言,自己今晚留宿朋友家里,明天下午回。林漪不折不扣是一株堅韌的雜草,她昨天這個時候還手腳綿軟攤在救護車里,今天就能外宿了。 林普自己做飯吃了,然后拎著浴巾去洗澡。林普平常洗澡十來分鐘就能搞定,但這回洗了將近一個小時。高壓浴頭水聲嘩啦啦的,穩妥地掩藏著大小孩兒決堤的情緒。 “出來吃西瓜,林普,再洗就禿嚕皮了。”浴室門口突然響起花卷的聲音。 ——花卷和翟欲曉都有林普家的鑰匙。 林普下意識地蜷縮著,他想跟花卷說你們回去吧,但嗓子糊的嚴嚴實實的,不能發聲。他背靠著門伸長了腿坐在地上,隱隱約約聽到他兩個小伙伴之間的對話。 “卷兒,里面有回聲嗎?” “好像沒有。” “我沒聽到排氣扇的聲音,是不是暈里面了?” “你內心戲咋這么多呢?” “你自己聽!” “……” “你、你再敲敲門。”@泡@沫 咚~咚~咚~敲門聲再度響起,十分遲疑,仿佛生怕打擾了誰。 “卷兒,里面有回聲嗎?” “……好像還是沒有。” 片刻,浴室門外響起花卷驚慌失措的聲音:“你干啥你?你別、哎你別這樣,噗噗沒穿衣服!他沒穿衣服!你不能進!”花卷“奮力”阻擋已經把鑰匙捅進鎖眼里的翟欲曉,轉頭大聲警告林普,“林普,你要是聽到了就敲門回應一下,曉曉懷疑你暈里面了,非要進去,我擋不住她。” 林普背對著門坐在地上,他眼眶里都是淚,嘴角卻突然不明顯地向上勾了勾。他舉起手向后輕輕叩了兩下,一門之隔的滑稽動靜兒便隨著這兩聲悶響全部停下來了。 “你要小心你的腳,不能碰水的,一會兒我用毛巾給你擦擦。”翟欲曉壓著情緒說,她頓了頓,輕聲問,“你是不是哭了?” 翟欲曉的問句在很低的位置響起,林普猜測她應該是蹲下來了。翟欲曉總是在奇怪的地方心細如發,她聽到叩門聲就能精準地判斷他的位置和狀態。但她卷子上的錯題卻總有三分之一要歸咎于粗心大意。 林普仍是出不了聲兒,所以就沒辦法嘴硬回復“沒有”,他再度反手叩門作應。 翟欲曉的眼眶倏地紅了,她握拳用力在門上一捶,大聲道:“你趕緊給我憋回去,你一哭我就也想哭。” 翟欲曉的哭相很丑,眉毛嘴角一起向下耷拉,跟動漫人物似的,丑萌丑萌的。所幸她知道揚長避短,越長大越鐵骨錚錚,輕易不哭。她上個月小拇指被門擠了——在柴彤屢次交代不要抓著門框關門以后——指甲蓋都黑了,但她橫臂一抹眼睛,梗著脖子假裝無事發生。 然而只要一沾上林普,她的眼皮子就很淺,眼淚跟開了閘的洪水似的……以至于昨天個別聽話只聽半截的以為她就是那個“私丨生女”。 翟欲曉聽不到林普的回應,奮力吞下喉嚨里的哽塊,繼續大聲說:“是大人的事情,跟你沒有關系,再說,并不是誰聲兒大誰就有理,對不對?也有很多人是像我這樣想的!” 翟欲曉信誓旦旦的,仿佛真的就像她說的那么回事兒。但林普長大了,并不像以前那么好哄了。他深刻知道,并沒有幾個人會像她這樣想。昨天發生的事情,向來只存在于大家的道聽途說里,第一回親見,會有很多人跟他一樣終生難忘。 翟欲曉掏出衛生紙擤著鼻涕,用胳膊肘推搡著花卷,讓他也說兩句。但花卷認為眼下說什么都多余,不如給林普些緩沖時間。翟欲曉呲牙橫他一眼,他只好乖乖道:“出來吧林普,給你留的是沙瓤西瓜最中間最甜的那幾口。” 翟欲曉有時候真想擰開花卷的腦袋,看看他腹腔里裝的都是什么東西。 浴室嘩啦啦的水聲在兩人無聲的打斗中突然停止了,之后便再無動靜,兩人耐心等著,約十分鐘后,門后響起林普沮喪嘶啞的聲音:“忘拿內褲了。” 20. 我沒有你這么缺心眼兒的朋友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我沒有你這么缺心眼兒的朋友 “聽說胸都露出來了?” “林普擋得快, 沒有全露。” “所以林普真的是私生子?” “反正從來沒人見過他爸爸。” “他得要轉學吧,也太丟臉了。” “轉到哪里去?很快就能傳遍整個大都啊。” …… 兩個女生洗著手正碎碎念著,沖水聲突然響起來, 繼而正后方的隔間門打開,跟林普同班的女生錢藻目露兇光向她們走來。 ——錢藻和林普是初中部最出名的兩個, 兩人長相佼佼,偏巧還是同桌。 “真有意思,背后說人閑話。”錢藻洗著手脆生生說。 兩個女生刷地臉紅:“嘁!關、關你什么事兒啊?!” 錢藻朝著她們用力甩著濕漉漉的手, 道:“你們說的是我男朋友,當然關我事兒。”她這樣說著, 皺眉盯著其中一個女生,片刻,她露出恍然大悟的嗤笑, “喂,紅帽子的,你前不久不是還給林普寫過情書嗎?七夕他書包里的巧克力也有你的一份吧?咋就翻臉不認人呢?” 兩個女生在錢藻的奚落下丟下一句“神經病”落荒而逃。 錢藻勾出口袋里的面巾紙, 慢條斯理擦著手,露出獨孤求敗的笑容。 林普是在兩天后得知自己有了“女朋友”的, 而且是個十分盛氣凌人的“女朋友”——聽說其中一個在女廁被甩了一臉水的女生回到班里就氣哭了。林普在前座男生的擠眉弄眼里盯著自己“早戀”對象糊在唇角的口水,露出白日撞鬼的表情。 真是個荒誕不羈的世界。 “我沒有女朋友。”林普跟前座解釋。 “渣男。”錢藻氣呼呼道。她拇指根部在唇角埋汰地一劃拉, 腦袋一轉, 給他留了個“負氣”的后腦勺。 前座男生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 拎著保溫杯出去接水了, 給他們“小兩口”留下解決內部矛盾的空間。 林普揪著錢藻的衛衣帽子直抒胸臆:“你是不是有病?” 錢藻反手扯回帽子往腦袋上一兜,很有義氣地說:“朋友就得同甘共苦。” 林普黑色的眼瞳蘸著濃重的慍色,他毫不猶豫地道:“我沒有你這么缺心眼兒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