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他奶奶個腿兒的,果然是一個意思。 這天將近黃昏時,梁燕清正在繳費處刷卡,柴彤打來了的電話。柴彤約她去春喜路的m記吃飯,要求她不要告訴任何人,只帶著簌簌來。 此時距離柴彤負氣離開柴家已經過去五天。在這五天里,柴彤跟柴家徹底斷了聯系,不接電話,也不回短信。毛惠君第二天第三天接連親自上門,結果人家家里鐵將軍把門。跟樓下的一打聽,是去了曉曉奶奶家,一直沒回。 梁燕清立刻給住在附近的meimei打電話,讓她來醫院幫忙,然后直接去輔導班截走柴簌簌。她隱隱猜到柴彤找她是要做什么的。 果然,柴彤笑著說:“嫂子你問問醫生,后天能不能把曉曉的配型給做了。” 梁燕清笑著想說什么,但最后露出來的卻是哭相,她趕緊抓起餐巾紙按住眼睛。 柴簌簌咬唇也突然紅了眼睛。 翟欲曉和林普不知道什么情況,兩人嚼著漢堡薯條,面面相覷。 ——林普將鑰匙反鎖在家里了,原本在翟欲曉家寫作業的。臨要出門,柴彤看著小孩兒埋頭一筆一劃寫作業的樣子實在是太乖了,臨時決定將之帶上。反正他也聽不懂,就當出來吃個兒童餐了。今兒小孩兒生日呢。 “我那天是話趕話兒說的,沒有不管麟麟的意思。輕舟也沒有這個意思。”柴彤說,“當然,我們也沒有真要簌簌和麟麟去干細胞庫登記。人家那個有年齡要求的,不信你可以回去問問醫生。我其實就是跟他們置氣,想試探他們有多過分。他們真經不起試探啊。我那天生氣的程度,大概是你聽到爸那句話的一百倍吧。” 柴彤特別要求將柴簌簌帶來,就是希望柴簌簌也能知道事情的大致情況,不要以后只聽她爺爺奶奶和爸爸的一面之詞。而也因為有柴簌簌在,柴彤整體用語非常謹慎。 梁燕清十分明白她的用意,她張了張嘴,但尚未出聲兒就被鼻腔里的酸意頂回去了,半晌,她哽咽著說:“我那天追著你出去了。麟麟生病以后,你跟著我們一直也是忙前忙后的,就讓你這樣生著氣回家不行。但是你走得太快了,我沒追上。” 柴彤說:“我在后視鏡里看見了。” 梁燕清和柴彤有些不能給小孩兒聽到的話要說,轉去了較遠的桌位。 翟欲曉目送她們走開,在隔壁桌尋到一張干凈的餐巾紙,殷勤地給自己討厭的柴簌簌遞過去。倒不是別的原因,柴簌簌哭起來五官皺成一團實在太丑了,她看著傷眼。 柴簌簌淚眼汪汪地瞅著自己的表妹,問:“你聽、聽明白她們剛說、說的什么意思了嗎?” 翟欲曉狐疑地盯著她,懷疑她看不起自己的智商,她沒好氣地道:“早就聽明白了。” 柴簌簌沒出息地嗚嗚兩聲,問:“那你自、自己愿不愿意呢?” 翟欲曉眼珠轉了轉,突然脆生生道::“你為偷我海報的事兒道歉,我就愿意。” 柴簌簌面上一紅,半晌,吭哧癟肚地道了個歉。 翟欲曉聞言立刻悲憤指向她:“叫我給詐出來了吧?!詐出來了吧?!我就知道是你偷的!” 柴簌簌埋著腦袋繼續道歉,第一句“對不起”出口以后,第二句第三句就很容易了。柴簌簌早就知道自己做錯了——梁燕清當晚就打她手了。她其實根本不喜歡海報里那個明星,她主要是看不慣翟欲曉那天的嘴臉,翟欲曉口口聲聲海報上是xx哥哥的親筆簽名,不允許別人稍微質疑簽名的真實性。 翟欲曉第一回看到盛氣凌人的柴簌簌道歉,簡直新鮮得不行,她左顧右盼,突然兩手捧起林普沾著番茄醬的臉轉向柴簌簌,道:“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非要抱他下樓,結果把他給摔了?你一直沒給他道歉我可記著呢。你道歉,我就愿意。” 翟欲曉頓了頓,感覺自己剛剛已經說過相同的句式了,有出爾反爾的嫌疑,硬著頭皮補充:“再道一回,說話算話。” 柴簌簌當時確實磕著林普卻顧念著自尊不肯道歉,所以立刻向林普補了句遲到將近三年的“對不起”。林普愣愣地看著她,沒有任何反應,顯然早就忘了這件事兒。 翟欲曉大手一揮,表示多年“恩仇”就此一筆勾銷了。 跟梁燕清交談完回去,柴彤與翟輕舟鎖在小書房里半晌沒出來。 翟欲曉給林普生日禮物的時候,仿佛聽到了柴彤的哭聲,她正要去書房看看,花卷翹著腳將電視的聲音調大了。哦,原來是《人魚王國》里的小人魚在哭。 翟欲曉給林普的生日禮物是個新哨子。黑金色,有錄音功能和小手電功能。 花卷給林普的生日禮物是一套半個手掌大小的手辦,量產版,但花卷肯定地說,日后升值空間很大。 在接下來的兩周里,翟欲曉一共抽了三次血。第三次抽血的時候,翟輕舟和柴彤都顯得很緊張,柴家人也全部到齊了——hla初配型相合使梁燕清過度激動說漏嘴了。翟欲曉也是此時才隱約知道柴簌簌的幾句“對不起”自己可能要付出的代價是什么。 醫生跟柴彤說兩句話的功夫,翟欲曉就撲進一直跟在后面的姥姥懷里開始哭了。翟欲曉眼淚撲簌簌的,絕對是真哭,因為一想到自己的血要被抽干了她就覺得悲傷。但這種時候一般給個禮物就能止住悲傷了。毛惠君很上道地問她想要什么,她正準備獅子大開口,就被人拎著領子扯開了。 柴彤虎著臉盯著翟欲曉。翟欲曉的哭相轉瞬收回去,訕訕地低頭對手指。 ——柴彤出門前已經答應給她買個小女生間正在流行的斗篷衣作禮物了。 “柴彤,你聽媽說……”毛惠君上前道,“那天都是在氣頭上……一家人……” 柴彤就跟沒聽到似的,直接就帶著翟欲曉走了,腳下頓都沒頓。 一個禮拜后,醫院來了電話,高分化驗結果不相合,翟欲曉不能給柴麟麟捐獻造血干細胞。 梁燕清得知這個結果,大病了一場。但病好以后,仍然特地攜柴簌簌來感謝翟輕舟和柴彤。雖然柴續個不知好歹東西嘴里嘀嘀咕咕“最后不也沒成”,但梁燕清非常感念hla初配型相合結果出來,醫生問是否考慮進行進一步配型檢查時,翟輕舟毫不猶豫的那句“那肯定的”。 ——兩年后的夏天,柴麟麟等來了適合自己的造血干細胞,成功做了手術。他的捐贈者是位正在籌備婚禮的大學輔導員。這是后話。 一天一天的日子就在敲在額頭上的粉筆頭,臨摹“哥哥”深邃大眼的練習冊、畫著勾勾叉叉的試卷上流水般滑過。一眨眼,翟欲曉和花卷初二都已經快要上完了,林普也即將小學畢業了。 花卷跟班里的其他男生一樣開始變聲了,因為這個時期聲音太難聽了,聲帶跟被砂紙磨過似的,翟欲曉和林普聯手要求他能打手勢就打手勢,盡量免開尊口。 “林普,她小丫頭片子不懂我能理解,但你不能不懂啊,這是男人要長大的信號啊。”花卷勾著林普的脖子意有所指地說,“嘖,你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紀真愁人。” 林普一記肘擊敲在他腰上,掙脫他的桎梏,然后反手捂住他的嘴,以防耳邊再有公鴨叫。 翟欲曉警告道:“卷兒,你要是敢給噗噗灌輸不要臉的東西,我可告訴你媽。噗噗還是個小學生!來,噗噗,jiejie給你捂上耳朵。” 林普揮開翟欲曉的手,不高興道:“不要再叫我‘噗噗’。” 他們這個年紀各有各的煩人,花卷愛說翟欲曉是“小丫頭片子”,翟欲曉愛說林普是“小學生”,都有一種“我不跟你計較”的居高臨下感。 一附小(小學)和一附中(初中)都在一個大園區里,一中(高中)在天橋對面另一個大園區里。這個設置既表示三個人能一起上下學到高中畢業,也表示他們彼此熟知另外兩個人所有的黑歷史。比如一班之長花卷因為弄丟了班費被彈劾了;比如林普被隔壁測繪學校的紋身少女劫道要求“親個嘴兒”;比如翟欲曉初步顯露出日后渣女的端倪,隔三差五換“哥哥”,她每一位“哥哥”都叫得真情實感。 “林普,我媽今晚炸饅頭片,你來不來?”上樓時,翟欲曉問。 “來。”林普說。 林普現在中午就在學校附近的小餐館吃飯,吃完飯直接回班里看書做題,晚上也只是偶爾蹭。小孩兒大了,臉皮兒薄了。但雖然如此,卻仿佛柴彤的小兒子,每回叫“姨”都帶著叫別人時沒有的親昵。 15. 你這真是把林普當老姑娘養啊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你這真是把林普當老姑娘養啊 雖然國家一再要求減負,但做各科作業總時長還是在兩個小時以上。林普這種成績一騎絕塵的都是這樣,其他人不可能比他輕松。所以雖然大家口中說的是“作業寫完就上樓哦”,但其實作業寫完在樓上聚齊時,已經差一刻不到十點了。 樓頂的缺腿兒八仙桌什么的早被扔了,花卷的爸爸和翟欲曉的爸爸在破舊塑料棚下面給他們搭了個帶有防水功能的大帳篷。三個小伙伴有事兒沒事兒就盤腿坐在帳篷里的防潮墊上聊天、打牌、講小話兒。當然,林普生氣搞自閉時,花卷和翟欲曉犯事兒時,也都來這里。 此時是四月底,北方這個時節戶外早晚還是有些涼的,但涼得舒坦,要是配上滿天星斗和飲料零食什么的,那就更舒坦了。 “所以那天收拾‘鷹姐’的真是你親哥哥?”花卷問。 “鷹姐”就是那個劫道兒要親嘴兒的紋身少女。不過紋身少女劫道的時候不知道林普是個小學生,畢竟林普這兩年個頭兒躥得極快,就跟吃了豬飼料似的,已經不比正上初二的花卷低多少了。 “是我小哥。”林普說。 林普的小哥褚元邈正上高三。他近些年一般兩個月左右會來看林普一回。有時候就是跟林普在他們班門口簡單聊兩句,一個課間時間就足夠了,有時候則帶他出去吃頓飯。那天來剛好趕上“鷹姐”噘著嘴巴大放厥詞“同學,親個嘴兒”。 翟欲曉“呲啦”撕開薯條包,向前探著腦袋,滿臉興味地跟林普打聽,“我聽說你小哥從背后拎起‘鷹姐’的衣領就把她擱到垃圾桶上了,動作十分‘大哥’,是不是這樣?” 林普一聽就知道翟欲曉動的什么心思,他低頭剝著糖紙,不想理她。 翟欲曉屬實是個過于博愛的少女。她毋庸置疑首先是個“顏狗”——喜歡長得好看的,此外,她還喜歡成績好的、籃球打得好的,以及有“大哥”氣質的。 花卷苦口婆心:“你但凡分出一半的心思在學習上,也不至于一直被夏侯煜踩在腳下,成為班里的‘千年老二’。” 也是邪門兒了,上小學時,翟欲曉還偶爾能超過夏侯煜幾分,但自打上初中再也沒有過了。夏侯煜總是班里第一名,而她則總在第二名至第四名里徘徊——多數是第二名。 不過花卷這樣勸說翟欲曉的時候,顯然是忘了自己根本沒有名次這回事兒了。一附中新規,班里二十名以后不做排名統計,以保護后進生的自尊。 翟欲曉凝望著天上的星星,仿佛在思考一個亙古難題,久久不語。但花卷和林普都知道翟欲曉的腦子里不可能有亙古難題。 果然,半晌,翟欲曉開口了,她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就讓夏侯煜當她的全班第一吧。實話告訴你們,我志不在此,我打算以后進軍娛樂圈。” 花卷和林普相繼露出面癱臉。 從樓上下來時,胡同里傳來一男一女的爭吵聲,男音不認識,女音是林漪。 翟欲曉想跟著林普直接下去,卻被花卷拽住了。兩人各自回各家關上門,然后再在聽到林普的腳步聲下去以后,悄無聲息地重新打開。他們豎起耳朵聽著樓下的動靜,隨時準備沖下去幫忙。 但樓下卻再沒有聲音傳來,仿佛起初的兩三句有關于“誰是賤丨貨”爭吵是他們集體幻聽。 林普打開樓下的鐵門跑過去,胡同口已經只剩下一個林漪。 林漪正在路燈下吸煙。雖然做的是夜場工作,吸煙喝酒樣樣來,但林漪看起來仍舊比同齡的女人顯年輕,且因為精于穿衣打扮,出去外面沒有人相信她有個林普這樣大的兒子。 “出來干什么?”林漪問,“大晚上的不睡覺,明天不用上學?” 林普沒回答她,半晌,說:“回家吧。” 花卷和翟欲曉在聽到林漪和林普上樓的腳步聲以后相繼悄悄闔門落鎖。 是在什么時候發現那個男生不對勁的呢?林普抿唇盯著正在給翟欲曉講笑話的男生。 是在校運動會的四百米跑道上。林普自問自答。 五一假前,學校舉辦了個春季運動會,翟欲曉在夏侯煜的陷害下,眼含熱淚代表她們班上了四百米跑道。雖然其最后拿到個丟臉的倒數第四的成績,卻因為那個男生主動上前送水——他還幫她擰開了瓶蓋——獲得了cao場上最大一片的起哄聲。 “你在看什么呢林普?我在那邊叫你半天了,個不長耳朵的破孩子。” 花卷這樣問著抱怨著,來到林普跟前,也跟著看過去。他瞬時恍然大悟,露出“呦”“呦”的表情,十分討人嫌地走過去破壞氣氛。 “早戀吶?來來來,給你們寶貴的感情上道保險。”花卷蒼蠅搓手。 “怎么個上法?”男生轉頭笑著問——這就是間接承認有早戀的意思了。 花卷眼珠轉了轉,小算盤撥得啪啪響,他給翟欲曉使了個眼色,笑瞇瞇道:“給我一百塊錢,你倆要是能堅持到畢業不分手,我賠二百。比市面上任何一種保險都劃算。” 翟欲曉積極鼓勵:“確實劃算。” 男生卻不上這個當:“以你倆青梅竹馬狼狽為jian的關系,我擔心今天給錢,明天就分手。” 翟欲曉跟著花卷哈哈半天,突然反應過來,瞬時鬧了個大紅臉。她唾道:“誰跟你早戀了,哪兒來的分手?李大個兒,以前沒發現你這么不要臉啊。” 林普突然在不遠處發脾氣了。花卷和翟欲曉遙遙聽到一句很生氣的“你能不能不要擋在這里”,扔下“李大個兒”匆匆過去,剛好趕上一個梨渦女生噴涌的眼淚。 梨渦女生叫錢藻,是個剛剛轉學來的自來熟和碎嘴子,眼珠子自打盯住林普就轉不動了,自我介紹完以后喋喋不休地問他問題:你就是三班的林普吧?你是不是住在八千胡同里啊?你看沒看上周我在運動會上跳高?你參不參加下周的爬山活動?咦?你衣服跑線了,來我給你扯掉…… “他咋惹著新來的校花了?”花卷撓頭。 翟欲曉莫名其妙:“誰封的‘校花’?經過我同意了嗎?” 花卷鄙夷地望著這位心里沒數的小伙伴:“……” 錢藻委屈極了,她揉著眼睛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圍過來的小伙伴們哭訴:“我只是站在這里看同學打籃球,他就突然發脾氣了,他咋這樣啊?” 林普吃驚地望著她:“……” 林普重新認識了小女生的下限。 在翟欲曉苦口婆心的勸說下,林普最終還是跟錢藻道了歉。雖然她沒說實話,但他確實不應該當眾讓一個小女生下不來臺。他剛剛只是突然覺得很煩躁。眼前嘮叨個沒完的女生固然討厭,不遠處羽毛球在空中倏倏傳來傳去的聲音、樹梢斷斷續續的蟬鳴聲、“啪”誰用起子或雪糕棍撬開一瓶汽水的聲音也都很討厭。 花卷就要邁出校門的時候,有個同學呼哧帶喘地跑過來,跟他說班主任找。花卷在翟欲曉“你是不是犯事兒了”的懷疑目光里臊眉耷眼兒地往回走。他數學課上看武俠小說被后門兒巡班的班主任逮著了。班主任怒目,隔著玻璃指了指他,指了指辦公室,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但他選擇性弱智。 翟欲曉和林普背著落日晃晃悠悠回家的路上,偶遇一個糖葫蘆車。翟欲曉留意到林普目光追著糖葫蘆車跑,不由露出俯視的慈祥表情,她主動摘下書包解開錢袋子給小學生林普買了串糖葫蘆。 大概是因為糖葫蘆實在很甜,林普嚼著嚼著,早前那黑壓壓的煩躁就不翼而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