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蔣秋桐幾乎要懷疑,紀峣是不是得了一種傻病,間接性發作,發作對象僅限于張鶴——大概現在還要加一個溫霖,癥狀是對方說什么他都信! 蔣秋桐幾乎要笑出聲了,他強自按捺下心中的怒火,問:“溫霖同學是醫學專業的么?懂得人體肌rou分布和軟組織損傷的醫治方法么?知道傷勢如何劃分么?” 他每問一句話,溫霖的臉色就難看一分。最后,蔣秋桐干脆利落地用一句總結ko了這個小菜鳥:“什么都不知道,還怎么檢查?謝謝你的好心,不過不用了。” 溫霖忍了又忍,沒有懟回去。其實他知道的,他不是醫學專業,但他常年打籃球,也經常受傷,對于基本的醫理知識和生理常識,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他沒必要說。蔣秋桐不會在意他到底說了什么,辯解只會顯得自己更加幼稚,更加無知,因為蔣秋桐是紀峣的男朋友,他有充分的理由,去詰問一個跟紀峣有肢體接觸、對紀峣心存不軌的人。 同蔣秋桐爭辯,會讓紀峣更加尷尬和難堪。 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否則——否則—— 溫霖閉了閉眼,額角和頸項上突突跳動的青筋慢慢平復下去,他深深看了紀峣一眼,然后松開了手。 ——沒有否則。 他長吸了口氣,站起身,向蔣秋桐深深低下了頭。 溫霖是個很有教養,很矜持很從容的人。 這樣從骨子里透出的端雅姿態,是從小到大用數不清的資源——錢換得到的,換不到的——養出來的。他很低調,不愛炫富,不喜歡前呼后擁,待人溫和細致,仿佛毫無脾氣,卻自有傲骨。 他愛紀峣,卻不愿意接受紀峣。 他想紀峣愛他,卻不愿意要紀峣廉價的感情。 他是驕傲的。 可是現在,驕傲不下于蔣秋桐的溫霖,卻為了紀峣不被為難,咽下了無異于羞辱的詰問,向另一個男人,低下了頭。 他的膚色白皙,頭發烏黑,脊梁筆直。他道歉的時候,露出的那一截后頸,被潔白的皮膚包裹著,顯出里頭錚錚的骨骼來。 原來好看的人,在向人低頭時,都那么好看。 紀峣和蔣秋桐都愣住了。 只聽這個俊美沉穩的青年——不,男人——極慢極緩地說:“抱歉……是我失禮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炭火,燒著他的喉嚨,順著食道一路guntang,將他的五臟六腑燒成稀爛,把他燙成了一個外表光鮮漂亮,內里血rou模糊的啞巴。 疼痛啃噬著他的心臟,他幾乎不會說話,也看不見,也聽不見。在這極致的屈辱和痛苦中,他甚至還有力氣,沖紀峣笑了笑,然后準備邁步離開。 他的笑容很淡、很平和,一如既往,就像他的名字,如溫風細雨,如春日甘霖。紀峣的心卻驀地一緊,下意識攥緊了他的手腕。 “?”溫霖給了他一個疑問的眼神。 紀峣沒回答,反而對蔣秋桐說:“蔣哥,溫霖好像有點不對……你能不能讓我們先說會話?就一會兒——我們真沒有什么——你不相信我,還不相信溫霖嘛?” 他是情真意切地相信溫霖的人品,反而對自己的人渣本質深信不疑,所以腦子漿糊似的,做了個啼笑皆非的對比。 蔣秋桐匪夷所思地看著他,心想這傻狍子怕是魔障了。但既然自己已經成功捍衛了主權,做個大度一點的樣子也沒什么,索性點了點頭,慢悠悠地出門,跑到醫生那里詢問紀峣具體傷情,順便平復下自己一路狂奔,再加上焦急驚怒所飆升的心跳好了。 他回來時,溫霖已經走了,房間里只剩了紀峣一個,正坐在床上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剛才他們談了什么他不知道,紀峣看起來并不想說,可他很在意。 于是蔣老師就又有點醋了。 他雙手插兜,用一種自己才知道的、不仔細感受根本咂摸不出來的嘲諷語氣問:“你不是跟我說,你和溫霖斷了么?” 嘖,這拈酸吃醋的口吻。 蔣秋桐為跟著一個毛孩子爭風頭的自己有點丟份——關鍵是他居然還有點洋洋得意,盡管紀峣只聽出了滿滿的控制欲,他卻為自己泄露的那一丁點情緒不滿極了。 紀峣疲憊至極,他現在心里很難受,有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感覺,他猜,這個叫負罪感。 他弓起身子,將臉埋進雙手中,嗓音低啞:“當時是真斷了,沒哄你,但是后來——畢竟那么多年。” 畢竟那么多年。 是的,蔣秋桐認識紀峣的時候,他們一個三十二,一個二十一,他們之間橫亙了那么多年的歲月,又認識得那么晚、那么遲,他們對彼此的過往閉口不談,蔣秋桐卻殷切地、焦慮地好奇著紀峣曾經的一切。 他想知道對方的所有過往,究竟是怎樣的經歷,才塑造出了這樣一個脆弱又堅韌、羞澀又放浪、純真又狡詐的矛盾體。 這樣的好奇折磨著他的心,讓他幾乎開始嫉妒那些參與紀峣過去的人生的人了。 張鶴、徐葉葉、溫霖…… 更可笑的是,鐵石心腸如紀峣,居然是個念舊念到不可思議的人。他嘴上說著嫌棄,卻把那群人通通護到了自己的羽翼之下,誰敢動一下,他就要跟誰拼命。 信任。關懷。愛重。他們輕而易舉地擁有了蔣秋桐夢寐以求的東西。 他的占有欲與日俱增,控制欲如影隨形,他明明應該強硬到底,卻對紀峣束手無策。 而現在,紀峣還輕描淡寫地告訴他,自己和溫霖斷不了,因為這么多年。 暴虐從心底滋生,這種新情緒蔣秋桐已經很熟悉了,他想把紀峣按在腿上抽一頓,忍了忍,克制住了。 他走過去,將椅子拖到床頭,坐在紀峣的旁邊,開始削蘋果。紀峣沒說話,他也沒有,沉默著把蘋果削完,切了一半遞給紀峣,他才開口:“你這樣,我不高興。” 紀峣頭疼,他確實騙了蔣秋桐,背著他跟于思遠勾三搭四,可對溫霖,他真的問心無愧。 “如果你要我跟溫霖徹底斷了往來,抱歉,我真的做不到。” 蔣秋桐不意外。他從小就聰明,一直很識時務、很拎得清自己幾斤重,比不上紀峣那群朋友,真的,他毫、不、意、外。 但是人就是這么賤,明明知道比不過,明明是知道的,卻還是忍不住相比。 萬一呢?萬一他感覺錯了呢?萬一紀峣其實有點喜歡他呢? 他一邊把自己放在顯微鏡底下,剖析得清清楚楚,一邊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他聽到自己發出了很清晰的聲音:“我記得,你討厭麻煩,分手以后,都跟前任斷得很干凈的。” 潛臺詞是,你是不是都斷得很干凈,為什么沒有溫霖,其中包不包括我。 紀峣沒有留意到蔣老師隱藏的小心機,他的話就像一柄巨劍,從空中重重壓下,拍碎了男人所有的僥幸:“他跟你不一樣。” 你看,這就是賤的。 蔣秋桐一邊冷冰冰地嘲諷自己,一邊又忍不住問:“哪里不一樣?” 他只是是朋友?而自己是他的戀人? 僥幸。僥幸。又是僥幸。 紀峣眼睛眨也不眨:“他比你重要。” “…………” 蔣秋桐啞然。 一股淡淡的涼意順著血管,涌入心臟。 那感覺和以前一樣,依舊不怎么快速、不怎么寒冷、不怎么激烈,就像夜色中的注入湖泊中的泉水,不疾不徐,卻讓蔣秋桐涼透了。 不是很冷,不是很難受,就是……涼。 與此相對的,是一股莫名的熱意,卻涌上了他的雙眸,有什么東西,幾乎要呼之欲出。這是什么滋味,他以前沒遇到過,卻并不是不懂。 ……這感覺,挺新鮮,又是一種新的,他沒體會過的感覺。 好,好,好,當真很好。 蔣秋桐閉了閉眼,抬手蓋住紀峣的眼睛,將那點,他自己都覺得可笑又詫異的淚意眨去。 紀峣有些茫然,他明明在低著頭,很專心地啃蘋果,卻不知道怎么了,又招惹了這位爺。 在一片黑暗中,只聽對方透著淡淡涼意的聲音,一如既往,氣定神閑,仿佛勝劵在握。 “之前打的賭,如果我贏了,我想到賭注是什么了。” “我要你喜歡我,只想著我。” 紀峣眨了眨眼,笑了,笑得有點得意,又帶了點淡淡的寬容。 他想,蔣秋桐真是有一顆冰雕雪砌的琉璃心,萬事不沾,人氣兒全無,活了這么久,居然連“不能自已”四個字都不懂,真不知道那個心理學博士是怎么考出來的。 他忽然覺得蔣秋桐這份另類的執拗和天真,反倒有些可愛了。這個人不喜歡他,出于好奇和控制欲跟他在一起,卻還想要更多。 像個偏執的小孩子。 這樣挺好的。 他以玩弄人心為樂,卻在剛才忽然明白,人心不是他手中的橡皮泥,它們有重量有感情,沉甸甸壓在他的身上,讓他忽然有點喘不過氣來。 大概像蔣秋桐這樣,一直驕傲,一直冷淡,一直偏激執拗,才最好吧。 “蔣秋桐。”紀峣念著他的名字,像是一個歷經風雨的紅塵客,在喚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這個不可能。” 他笑著說。 “真自信——說不定哪天你就肯了。”他聽見蔣秋桐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仍舊有慣常的冷淡,卻還帶著一絲笑意,像是在居高臨下地玩味。 嘖嘖嘖真是個渣渣……不但想要我的身體,還想要我的心。 紀峣難得沒有反感對方的態度,他在心里感嘆一聲,理直氣壯地忽視了自己也一樣人渣。 他搖了搖頭,那只手卻依舊牢牢蓋住了他的眼睛。他又氣又笑,覺得蔣秋桐幼稚極了,便又換了一副面孔,沖對方笑嘻嘻地撒著嬌:“絕對沒可能啦!” 蔣秋桐閉了閉眼,神色冰涼。 “永遠?” 紀峣聽到他問,語氣難得尖酸刻薄,帶著逆我者亡的不悅。 寂靜的病房里,只聽紀峣斬釘截鐵道:“永遠。” 多好啊。 蔣秋桐凝視著紀峣被掩住雙眼的臉龐,淡淡地想。 多好,沒有掉下淚來。 腦洞。 蔣大人才高八斗,唯不作詩。 他道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他不識愛恨情仇,便不做詩詞貽笑大方了。 后來,蔣大人以一首山水詩震驚滿京。詩中只描繪秋日山水之美,用辭內斂平淡,卻讓人無端生出滿心酸澀,幾欲落淚之感。 友人納悶,問你不是不識情愁么。 他淡淡道,現在懂了。 友人又問,那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