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那不是張大官人一般?”慈姑有些不解。 “非也非也。”福王是個知道這些根底的,“聽說有些市井上的小流氓這等事尋官府無用,尋他管用呢,許多潑皮都聽他號令,是個官府都忌憚幾份的人?!?/br> “那豈不是犯法?”翠娘咬著魚片愕然,卻不想正咬上一粒橘核,澀得她眼淚直流。 福王遞給她一杯水:“只有市井上的小潑皮才算違法呢,他這等人物能號令好幾坊的三教九流,官府也要敬著他呢?!?/br> “這等人物我是知道的,聽說管著汴京城里暗處無數(shù)人,我們開門做生意也要進貢,托賴他照應呢。”嵐娘說著說著不正經(jīng)起來,“也不知可有文身?” 慈姑咳嗽一聲,頑皮眨眨眼睛:“下回馬夫人要幫我們瞧瞧白大官人是不是有紋身?!?/br> 小娘子們嘻嘻哈哈大笑起來。連翠娘都跟著抿嘴笑起來,福王鼓著嘴一臉的不服氣,嘀咕道:“不就是文身么,哼!有什么稀罕?!?/br> 慈姑笑完,才想起問:“馬老夫人呢?” “噓——我娘出去買菜了?!瘪R夫人不自覺地瞥了眼外院,小聲道,“她老人家若是知道那還了得,早幾年間天天為我張羅相親,恨不得立時三刻將我嫁了。若是今兒遇到個可心的人,只怕今夜就要送我去別人家呢?!?/br> 她這保密著實無用,白云飛居然天天往馬家院子里來,今日送一擔子瓜果明日送兩盆茉莉花。 他出手闊綽又生得相貌堂堂,又是市井巷陌里會哄人的,將個馬老夫人哄得笑逐顏開,不過幾天就催著馬夫人:“明兒白大官人的媒人就到家了,你回避則個?!?/br> “什么?!”馬夫人急得大喊,“娘!” “哼,別以為我瞧不出來你樂意了,這就快到夏天了,轉(zhuǎn)眼又是春天,一個人一輩子能有幾個春天?”馬老夫人瞧著遠處院落里一嘟嚕一嘟嚕紫花盛開的泡桐樹埋汰女兒,“你不如好好兒繡嫁妝,準備嫁過去?!?/br> 南風將紫梧桐清淺的香氣吹過來,四月的空氣淡淡甜香,馬夫人有那一瞬間的恍惚:“可是……可是人家是個大財主……”她無意識呢喃著, “大什么財主,你也有許多家產(chǎn),怕什么?” “可我們不是說好了以后孩兒跟我的姓氏,以后我們一家三個女子過嗎……” 馬老夫人白她一眼:“不知變通,白大官人已經(jīng)跟我應了孩兒姓馬。” 這,馬夫人的猶豫都被堵了起來,她手里一方帕子團得皺巴巴:“也不知道他圖什么,那般好的一個男子……” “圖你于佛經(jīng)上頗有見解能與他一唱一和,圖你年紀輕輕就能cao持起家業(yè),圖你性子堅韌不喊苦不喊累,圖你有情有義亡夫去世后多年還四節(jié)茶飯不少,像你這樣好的娘子,哼,不是我老婆子吹噓,他白大官人能得了去才是他的福氣呢。”馬老夫人氣呼呼道。 第108章 箸頭春 、升平炙、綠…… “年輕貌美有什么, 你們倆不是平日里都喜讀佛經(jīng)嗎,什么‘皮相’什么‘著了相’,說得我老婆子云里霧里, 怎的到了自己就糊涂了?”馬老夫人邊啃甘蔗便恨鐵不成鋼道。 只不過那甘蔗是她路上跟人饒來的, 不太甜,她將甘蔗桿子放到了一邊, 嫌棄別別嘴:“可惜沒養(yǎng)雞,不然還能拿來喂雞?!?/br> 馬夫人忽得悟了:“是了, 是我著了相!” 她起身便要往外頭走。 “慢著慢著!”馬老夫人砸吧下嘴, “快端陽節(jié)了什么都貴, 等過了端陽節(jié)再好好置辦嫁妝?!?/br> “我還當什么緊要事?”馬夫人不耐煩揮揮手, “先前有哩?!?/br> “不行不行,老舊樣式抬進白家你也不怕人家笑話!諾, 這時候就不說人家是個‘好大財主’了?”馬老夫人嫌棄瞪女兒一眼,“都給你攢著哩。先前那套陪嫁給我老婆子用便是?!?/br> 馬夫人見她無事,急匆匆自顧自出了門, 馬老夫人也不搭理她,自己進馬夫人屋里翻檢家具去了。 為了慶祝白大官人與馬夫人終于喜結(jié)連理, 馬老夫人自己大方一回, 便在康娘子炙rou店請了諸人來吃一頓。 她老人家被杜仙云攙著格外有精神, 偏團姐兒還要打趣自己婆婆:“回頭姑姑回門宴, 您是不是要請我們往樊樓里吃一頓?” 樊樓如今被慈姑修整一番, 已經(jīng)開始營業(yè)了, 馬老夫人裝沒聽見, 只顧著往前走,惹得諸人偷笑個不停。 店里早騰出一角僻靜些的院落擺了桌椅,馬老夫人豪爽得很, 大手一揮:“今兒個便由著你們點。”不過轉(zhuǎn)眼又悄悄兒問慈姑,“店里可有點多了的贈菜?” “有有有!”慈姑笑著將她扶到正當中坐下。 來吃飯的不過嵐娘、呂二姐幾個小娘子并慈姑而已,并不多點,慈姑上的菜式也精致些。 因著是夏日,先讓了一份綠荷包子。 這綠荷包子是夏日特有,新鮮帶露水荷葉摘下來,洗凈后餡兒料包起來,蒸熟后便端了上來。 只見一個個小巧荷葉包子放在盤子里,青翠一片光是瞧著就叫心里涼爽下來。 小心扯開包子,里頭rou粒飽滿,油香十足,小心送到嘴邊,rou脂香氣直撲鼻子,吃一口餡料,里頭有肥有瘦,rou粒飽滿,大口大口,仔細分辨起來還有一絲荷葉的清香,正好緩解了包子里的脂肪膩人。 呂二姐還發(fā)現(xiàn)了不同:“這包子除了rou餡還有豆沙餡兒?!?/br> 紅色的豆沙綿綿沙沙,里頭還有許多半爛不爛的紅豆粒,吃起來顆粒感十足。 豆沙餡料里還巧妙拌了荷花花瓣進去。粉嫩的花瓣經(jīng)過蒸煮后吸收了豆沙的赤紅,變成飽滿褐紅,裝點在豆沙餡料里甜而不膩。 嵐娘忍不住吃了一個又一個綠荷包子,直瞧見新上一盤盤菜式這才停了下來。只見里頭有各色炙烤好的rou類、果蔬,一行人紛紛大快朵頤。 慈姑趁機做個升平炙,這道菜是將鹿舌和羊舌炙烤,取得是歌舞升平之意。 上好的羊舌、鹿舌收拾干凈后上爐小火慢炙,直到慢慢變得褐紅才拿起來,撒上特制的百花鹽。 鹿rou、羊rou被片得薄薄,炙烤的烹飪方式使得它們?nèi)肟诤翢o任何腥膻味道,吃起來鮮美無比。 口感也是薄薄的帶有一絲絲柔韌,富有嚼頭。 那百花鹽更是錦上添花,將可食用的槐花、桃花、紫藤等多種鮮花只挑花瓣晾干,而后碾成粗軔顆粒與鹽?;旌希鹊街丝緯r撒上去,瞧著各色繁花盛開,吃起來也在尋常的椒鹽里混合一絲淡淡的花香。 呂二姐先提議:“以后這法子可用在娘子腳店。橫豎娘子們都吃個稀罕。” 杜輕云素來不怎么吃rou,也吃了幾口,贊不絕口:“這法子雅致,回頭我看能否調(diào)進酒里,做一道名飲?!?/br> 她們吃得熱鬧,又鬧著叫杜輕云取出一壺新釀的載馳釀拍開土封,各自倒入杯中喝了起來。喝著喝著居然還一個兩個行起酒令來。 慈姑搖搖頭,看諸人笑得熱鬧,便又扭頭去做一道箸頭春。 這道菜也簡單,正是炙烤鵪子,腌制好的鵪子撐開羽翼串在鐵簽上,而后放于火上不斷炙烤,直到烤熟為止, 蜜合色的鵪鶉滲透出淡淡的蜜色,炙烤時又被快速刷了一層蜜水鎖住了里頭的rou汁。 吃一口下去,rou質(zhì)果然絲毫不柴,帶著許多溫潤的鮮美rou汁往唇舌而來,外脆里嫩,著實過癮。 呂二姐喝著美酒,索性擊節(jié)而歌,唱的是汴京城里流行的民間小調(diào):“青青時節(jié),驀春溪……” 她歌聲婉轉(zhuǎn)嗓音甜美,直聽得諸人驚呆,許久才拍手叫好,嵐娘又鼓動諸人喝酒。 她們喝得盡心,還鬧騰著要送一碟子箸頭春往背街里的軍巡鋪里去,偏偏慈姑犯困,玩了一會兒便想自去安歇,橫豎是自己店鋪,她囑咐伙計們自己先走,回頭將門帶上便是。 囑咐完這一通,慈姑瞧著酒席上正喝得痛快,馬老夫人都插了一枝花,開唱山歌,不由得抿嘴一笑,自己便也先回去安睡不提。 * 火是從半夜開始燒的。 夜里夜深人靜,許多人都入睡了過去,一片安靜,不知道從何處起了火。 先是悄悄兒燃起一處,旋即被東風吹得四起,蔓延了一處,不多久又蔓延了另一處。 若是白天還好,如今正是半夜,人人都在睡夢里,無聲無息,百姓沒有注意到這火情,還在酣睡。 火舌舔上了窗欞,舔上了屋檐,隨后將整座屋子卷入火中。 望火樓的士兵們是第一個探查到不對的。汴京城里設置許多望火樓專為提醒火情。 里頭巡邏的軍卒在高處看到了火光跳動,終于以燈為號,示意起下頭的軍巡鋪。 這時候大火似挑釁一般毫不退縮,火勢越來越旺,到最后綿延焚燒起來。 軍巡鋪里頭收到了通知,曹軍曹眼睛一亮,招呼著諸人精神起來“有火情!有火情!” 軍漢們拿起□□、唧筒、水桶紛紛奔往著火處。 此時火勢已經(jīng)蔓延到一棟房屋,一座院落,兩棟房屋,兩座院落。 慈姑趕來的時候正看到這場景,漫天的煙云四散,灰色的碎末如同灰色蝴蝶一般紛紛飄落,飄到地上、人的發(fā)間、衣服上。遍地的哀嚎、求救之聲不絕于耳。 鋪兵們呼喊著號子往汴河里打水,隨后一一運往著火處。 街頭巷尾竹哨不停,軍漢們連綿呼喊起來,迷迷瞪瞪還在熟睡的百姓們紛紛被驚動,披衣起身,驚呼聲、忙亂聲、求救聲,紛紛擾擾而起。夜晚不再靜謐。 慈姑急得張望:“今兒我走時她們還有許多人在店里,可不知走了多少?” 果子倉皇失措從街上跑了過來:“后來我們都走了,就剩下嵐娘子!嵐娘子!” “嵐娘?” “她一個人在后頭,當時還清醒著,說她來鎖門,我們當時喝得半醉,便也都走了,誰知道嵐娘到半夜一直沒回來。” 慈姑猛地起身撲到康娘子炙rou店門口,只見火勢已旺,大火如猙獰巨獸一般,疾風與兩個丫鬟護著慈姑不許她再往前。 “慈姑!” 慈姑隱約聽見似乎有人在喊她,仔細一聽又不見,火聲、風聲,她無法斷定這是嵐娘還是幻聽。 她只知道自己心急如焚,將一單麻袋往手里一浸泡,旋即一披就進了火場。 * 嵐娘雙腳正被捆敷在一起。 她酒量好,本答應了去鎖門,誰知轉(zhuǎn)眼只見就被人從背后敲暈,等她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濃煙嗆鼻,火光大盛。 嵐娘嚇得大喊,卻發(fā)現(xiàn)自己嘴里塞了布條,手腳也被捆敷了起來。 她拼了全身的機智才想法子扯開了塞在嘴里的布條。 可火勢越來越大,她壓根兒跑不出去,只騰挪到炙rou店充當景觀的小池塘里就力氣耗盡。 好在風向正是東風,她處于下風向,還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隨后便開始沒命的大聲呼救起來。 她看著火光漸盛,心里越來越忐忑,正準備無奈放棄,忽然見火光里沖來一個聲影。 “慈姑!”嵐娘瘋狂喊叫道,聲嘶力竭。 慈姑從未如此膽大過,往日里不過十步左右的路途變得兇險無比,她沖到嵐娘身邊,顧不上說話,顧不上安慰,只記得要趕緊將她腳下的麻繩迅速解開。 麻繩解開后,嵐娘扶著慈姑要往外走。 誰知“哐當”一聲,門廳里那根房屋立柱忽得倒了下來。 “小心!——” 兩姐妹誰也沒有被那立柱傷到,卻被立柱擋住,再也出不去了。 最開始著火的康娘子炙rou店如今已經(jīng)被燒得只剩下火熱起來,到最后半條街逐漸燒起來,不,一條街都燒了起來,綿延焚燒十幾棟房屋。 慈姑和嵐娘只好又回到適才的小池塘,只不過隨著周圍溫度的升高這一方天地也漸漸待不下去,周圍的黑煙襲來,慈姑將嵐娘抱住裹在麻袋下面,仔細搜尋著還能出去的任何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