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他從未想過康娘子會這般得人心,居然連個能策反的人都沒有。 他正盤算著新的計策,誰知幾個手下吞吞吐吐道:“唐掌柜,我們兄弟幾個年紀大了,想要告老還鄉,還請您老人家應允。” 熟練的廚子可不好請,唐衛吃上一驚,他店里如今沒了正店的資質,可不能連熟練的廚子們都走了,忙出言挽留,可廚子們各個都態度堅決。 唐衛送走了廚子,正在家焦慮思索今后的路怎么走,誰知他兒子哭喪著臉沖進來:“爹!那些大廚們都投奔了康娘子了!” “什么?!”唐衛又氣又急,青筋都露了起來。 慈姑絲毫不知這些,只顧著忙正店修繕事宜,不久便到了尚釀局大人們品評正店的日子。 諸位大人到康娘子酒樓是正是午后,但見酒樓矗立在湖邊,再往前便能見金明池,紛紛贊嘆這地方好:“以后要看金明池熱鬧,只怕還能從你酒樓里瞧。” 再進酒樓,立刻就有茶飯量酒博士來招呼,拿出熱帕子擦手,又有人端上清茶解渴。 看廳堂里古箏輕鳴,名人字畫、雅致盆景,一看倒覺像大戶人家的書房,不像是個酒樓。有位大人便問:“這是緣何故?” 立刻有伙計笑著來解釋:“這是為著叫客人神清氣爽,否則紅粉烏煙,亂糟糟不似用膳之地。” 司釀局大人們便又往店內走,見一短廊,前頭還有船只停泊,又稱頌一番。 店中其他地方也處處透著雅致,雖然如今是冬日,園中的花園不過是枝條,但也可想見等到春日這里是如何的繁花錦簇。 幾位大人們對康娘子這店里上下皆十分滿意,紛紛點頭。 經過這三輪比拼,慈姑總算拿下了正店經營的權屬。康娘子正店便也熱熱鬧鬧開張了。 黎莫茹和黎莫萃兩姐妹早與哥哥講過多次康娘子娘子腳店的美食,奈何他哥哥去不得娘子腳店,去其他店呢又似乎又有失士人的身份,如今有了康娘子酒樓,自然立即就迫不及待拉著黎莫風來了。 黎莫風見了這座三層的酒樓先贊一聲好:“這酒樓位置可真妙!” 位于汴京城最熱鬧處不遠,酒樓背后的湖直通金明池,說起來可真是坐擁人煙阜盛。 他比兩個meimei年紀大些,自然而然便開始算起這價格:“能在這里買地建樓只怕沒個五千兩銀子下不來,這康娘子真是富奢。” 黎莫萃白哥哥一眼:“康娘子心善自然好心有好報,老天爺便叫她發財!” 黎莫風不與meimei爭執,樂呵呵跟著進了酒樓。 店中的伙計一眼就認出了黎家姐妹:“黎娘子,您這邊請。”將他們三人帶到二樓的一間隔間。 黎莫萃在哥哥面前頗為得意,她這些日子時不時就跟jiejie去尋康娘子,與她一起去慈幼局送吃食,自然也認得康娘子身邊人。 進了齊楚閣兒里,兄妹三人討論一番,點了羊頭簽、荔枝腰子、三脆羹、洗手蟹,又點了旋炒銀杏、栗子、西京雪梨、河陰石榴等幾樣干果水果。 黎莫萃好奇瞧瞧梨子:“怎的還有西京的梨子,家里一向吃甘棠梨倒也美味。” 黎莫風笑道:“如今甘棠一地受了旱災,今年沒有產出梨子,便都吃起了洛陽的梨子。” 兄妹說話間食物紛紛上桌。 金黃色的羊頭簽、雪白的荔枝腰子、嫩綠的三脆羹,還有散發著香味的洗手蟹,叫人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起來。 黎莫風先給meimei夾一筷子羊頭簽,自己也吃了起來,這金黃色的羊頭簽切成片,一碟子散發著誘人香氣的蘸料放在一旁,色香味俱全。 咬上一口,簌簌作響,咬開上面裹著的豬網油,滿口豐腴,便觸及到下面的羊rou,羊rou被剁成rou餡兒,里頭還點綴著嫩綠的芫荽桿和紅色的茱萸,被剁得綿密入味,蘇爽可口。 再看另一道荔枝腰子,黎莫風先道:“這道荔枝腰子怎的里頭沒有荔枝?” 黎莫茹笑道:“這道菜是將腰子炒成荔枝大小,瞧著似荔枝,實際卻是腰rou。”她跟著康娘子耳濡目染學了不少廚房里的秘訣。 荔枝腰子是將腰子剔去筋膜切成荔枝大小,翻炒出鍋。 黎莫風打量一下,果然這道菜里腰花rou成品如荔枝大小雪白,他夾起一筷子,腰花不知用什么法子處理過,外表瞧著雪白晶瑩,還微微蜷曲起來,當真瞧著就覺好吃。 等送進嘴里,先是感覺到脆爽,滿口鮮嫩的腰花脆生生的,吃起來格外過癮。 黎莫茹將目光投向三脆羹,康娘子正店里的活計十分有眼色,早幫他們盛好了三個小碗。 黎莫茹攪動著自己分到的那份。 羹里有筍、一種蔬菜菜干、排骨脆骨,萬萬沒想到這三樣還能組合在一起,想必是因著這三種菜吃起來都是脆脆的,才起了這個名字。 旁邊的活計見她打量著那羹,忙解釋:“那綠色的喚做貢菜干,是康娘子家鄉一種風味。” 黎莫茹舀一勺進嘴里,咔嚓一聲,格外清脆,脆爽又復有嚼勁的貢菜干吃上去格外過癮,經過長時間的燉煮后吸滿了rou羹里的湯汁,鮮美十足。 里頭的脆骨和筍都是脆爽之物,合起來滿口鮮味,滿滿的全是脆爽。 這一道羹,算得上是鮮上加鮮。 洗手蟹則咸香十足,將飽滿的蟹黃扒拉一點出來到米飯上,有了蟹黃的加持,原本就松軟香甜的米粒立即變得醇香起來,吃下去全然是鮮香滿口,砸吧兩下忍不住再吃一勺。 兄妹三人吃得興起,黎莫茹忽然想起:“聽說店里的酒都是一位叫仙云居士的釀酒大師釀出的,何不點一瓶酒嘗嘗?” 黎莫風年紀大些,是懂行的:“既然是仙云居士的酒,還可買些帶回給爹爹,他當年可最喜歡那位大師的酒,還滿世界滿仙云釀呢!” 有他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康娘子正店里有慕名前來買仙云釀的客人,他們雖然不知道康娘子,可知道早些年里風靡汴京重金難求的仙云釀,原本只是想買了酒就走,可被熱情的茶飯量酒博士招呼進來,便想著要不瞧瞧下酒菜,于是便被推薦了曾叫釀酒司大人們吃得心滿意足的紅油豬耳、爆炒雞胗、酒蒸蛤蜊、煙熏鹿rou卷等四種菜式。 這四種菜式有的清淡、有的重口,有的滋味復合,但都從不同角度襯托出載馳釀的醇香,又聽酒博士們講解這四種菜烹飪過程中對于酒類的不同應用,于是這些酒客們便來了興致,紛紛叫起了酒席。一吃便覺與往日吃過的不同,便回家后紛紛推薦給自己親戚朋友。 當然店中客人也有不少年紀尚幼還不知道仙云釀當年盛況的客人,純粹是沖著康娘子來的,等來了以后聽排隊的客人里聊起這神乎其神的仙云居士,起了想法,便都自己買幾瓶載馳釀帶回家。 如此一來康娘子正店與載馳釀的生意都極其火爆,世人更是將當初仙云居士如何被賊人設計陷害又如何為哥哥報仇之事說出,于是洛陽杜家的名聲便越發響亮起來。這是后話不提。 慈姑正忙著在正店后廚掌舵全局,忽得見嵐娘神色復雜來尋她:“濮九鸞在酒樓外頭等你。” 這卻蹊蹺,每回濮九鸞來嵐娘不是擠眉弄眼喜笑顏開,怎的今兒倒這般? 慈姑還打趣嵐娘:“莫不是今兒個轉了性子不成。”嵐娘卻沒反駁,反吸吸鼻子勸她:“你可莫要哭。” 慈姑滿頭霧水往酒樓外頭去。 外頭濮九鸞見她過來,小聲對她說:“慈姑,你哥哥進京了。” “啊?!這么快?” 濮九鸞點點頭:“我本叫他原地待命,但后來擔心夜長夢多,便早就帶他過了瓊州海峽,晝夜兼程,終于在年前趕到了。” 慈姑顫抖著睫毛抬頭看他,濮九鸞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他就在那輛馬車上。” 兒時的記憶涌上心頭,他們一起爬樹,一起偷爹爹書房里的徽墨,慈姑闖了禍哥哥幫著遮掩,兩人還一起數檐下的燕子。慈姑腳步遲疑了下來。 馬車簾子掀動,下來一個男子。 高挑個子,與慈姑一樣相似的高鼻,只不過他膚色黝黑,與慈姑記憶中不同,想來是在日光強烈的瓊州長期勞作的緣故。 他眼眶微微濕潤:“meimei!” 第94章 玲瓏牡丹鲊、輞川圖雜…… 慈姑好容易才止住淚水, 她問哥哥:“哥哥遠道而來可餓了?快與我回家。” 嵐娘也示意她走:“如今店里有我頂著,你趕緊回家便是。” 兄妹倆在路上便說些各自的境況,黃翰飛聽說meimei被奶娘所救后居然被狠心叔伯所賣, 當即眉毛倒豎就想為meimei報仇, 慈姑忙安撫他:“那兩人來汴京鬧事,已經被衙役投進了大牢, 原本他們侵吞的資財也都還了回來。” 等見到慈姑的二層小院后黃翰飛嚇了一跳:“汴京房子這般貴,你能買得起這么大, 定然賺錢攢錢很辛苦。” 慈姑抿嘴笑:“你家妹子有手藝, 算不得太耗費許多。不過——” 她吐吐舌頭, 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我原本存來買黃府的銀子近日買了哥哥你所見到的酒樓, 只怕還要等上一等。” “我是男兒,這等事情便由我來擔負, meimei只自己做菜開心便是。”黃翰飛當仁不讓。在來的路上他聽聞meimei小小年紀便自己開了食鋪腳店,心里便心疼不已,別家小娘子正天真爛漫享受閨閣悠閑時自己meimei卻整天里埋首油煙之中, 著實叫他心里難受。 慈姑猶豫起來:“可哥哥你,不打算像爹爹一樣讀書入仕嗎?”她雖然年紀小可也記得爹爹當初夸哥哥讀書有天賦、過目不忘, 或許能承接他的衣缽。 “不!”黃翰飛毫不猶豫, 初出瓊州時他還迷迷糊糊不敢相信, 對方說爹爹案子即將平反, 他高興之余便生了迷茫:自己這一生要做些什么?一開始還迷茫, 如今經過一路思索, 已經有了答案, 自然便拒絕了meimei的建議。 “你怎么能不讀書?那爹娘該多傷心?”慈姑失聲。 濮九鸞見氣氛不對,便站出來打圓場:“你哥哥進了汴京便急著見你,還未休息梳洗, 你讓他先去更衣休憩。” 慈姑見哥哥胡子拉碴一臉風霜,便也不忍心苛責他,帶他往大松房里,尋了大松衣物叫他洗臉換衣小睡片刻。 自己則打算做菜。 黃翰飛本就是強撐著,此刻見到meimei見她安居樂業,心里那根繃著的弦便也松了,換了衣裳一頭栽倒枕頭上,直接睡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已經是黃昏,夕陽從窗欞里照進來,有那么一瞬間他有一種今夕何夕迷茫,旋即鼻尖聞到了一絲香氣。 黃翰飛起身,這香氣極其熟悉,他便順著香氣直往灶房里去。 慈姑正笑瞇瞇端菜出來:“哥哥醒了?今兒做的是玲瓏牡丹鲊和輞川圖雜拼。” 黃翰飛眼前一亮,這兩道菜一道是母親拿手菜,一道是父親家鄉美食。 但見餐桌上一人面前擺著一個瓷盅,里頭的魚rou被片成了薄薄葉子形狀,而后一瓣瓣拼接入盅中,從外頭瞧起來恰如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嬌艷欲滴。 黃翰飛眼中盡是懷念:“當年爹爹極愛紹興這道玲瓏牡丹鲊,每每吃這道菜就酒,極其盡心。” 慈姑夾一筷子與他:“爹娘都已經好好安葬,明兒我們便去墓地上掃墓,好告慰爹娘在天之靈。” 這玉色的魚鲊放在盤中便薄而透明,此刻在燈火下越發顯得晶瑩剔透,薄如蟬翼,放入嘴中,魚片鮮嫩滑美,外頭連著的魚皮又韌勁十足,吃上去鮮香十足。 他蘸了蘸旁邊的蘸料,這蘸料是慈姑特意用豆蔻粉、青花椒梗、荊芥葉、紫蘇調制的,蘸一片有咸香辛辣的滋味涌上舌尖,搭配著嫩滑的魚片,吃上去清爽十足。 這蘸料刺激得他口中唾液分泌,趕緊再吃一塊魚片,簡直如一塊肥油滑入嘴中,溫潤細膩,幾乎是滑進了嗓子,咽下去之后鮮甜滿口。 黃翰飛點點頭:“當真同兒時所吃一模一樣。” 他又瞧向旁邊的輞川圖雜拼,這道菜當年曾經風靡汴京,《輞川圖》是前朝大師王維所畫名畫,據說是一位比丘尼所制。盧氏也曾炮制過,因著家人愛吃,便成了她的拿手好菜。 這道菜光是里頭的各種原料便要四五種,最難得是居然要將各種輔料拼接成一幅《輞川圖》,非但要求廚藝精妙,更要求做菜人胸中有丘壑,有極高的美學造詣。 慈姑笑著給哥哥指點里頭的配料:“先將rou鲊做成rou羹,這便是頭一味鲊臛。而后是rou片晾曬而成rou干的膾脯,第三味是羊rou剁成rou餡兒,加黃醬蒸煮變成醢醬,其余各色便是各種雜蔬。” 不知她用了何種法子,巧妙利用了所有的rou脯rou羹,將他們巧妙做成《輞川圖》里的山川、河流、樹木,瞧著栩栩如生,可仔細打量每一樣卻都能吃。 黃翰飛瞧著這幅熟悉的舊時圖畫,心中感慨萬千,昔日圍坐一室分食美食的一家人四分五裂,如今只余了他和meimei兩人。 慈姑卻沒有他那么多感慨,給哥哥用勺挖一塊鲊臛:“哥哥,且嘗嘗。” 黃翰飛吃進嘴里,這鲊臛原來是鹿rou制成,這野生鹿rou飽滿緊致,制成鲊臛后咸香適口,更高明的是慈姑居然在里頭還放上了藿香碎末,肥美的鹿rou里頭登時多了一絲酸爽,開胃不已。 而醢醬更絕,用了新鮮的鵪鶉rou,上頭鋪滿了紅色的茱萸粒,還撒著一些微綠的芫荽末,正好充作山的陰影與青苔,這搭配雅致又新穎,叫人幾乎舍不得吃。而至于下定決心吃上一口,便覺鮮嫩中帶著一點點鹵香,格外鮮香。 吃膩了也不怕,里頭還有脆生生的紫蘿卜秧子,清洌洌的莼菜、清爽的嫩筍,各色顏色搭配精致,這道菜可以一邊吃一邊賞景,瞧著也頗有意趣。 黃翰飛幾乎是很快便吃完了這道菜,他在獄中這許多年都受盡折磨,未曾吃過什么美食,路上雖然沒有被虧待,可也是過路普通飯食罷了,如今驟然吃到如此美味的食物,當真是恨不得連舌頭都吞下去。他少不得要贊嘆一句:“meimei這手藝可真不錯。” 慈姑笑瞇瞇瞧著哥哥:“在眉州時候遇到一位好心的師傅教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