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郭翠美先是一喜,旋即又想到如今郭家大娘子再也不是她了,當即如同被人兜頭潑了一兜子涼水一般。直到諸人接完旨、女眷們圍過去給康娘子與郭家大娘子道喜時都還沒緩過來那一口氣。 等小黃門走了,琬珠郡主便上前問道:“慈姑,這……這是何事?”她一來迷惑,顯然被那圣旨搞得暈頭轉向。 慈姑便與帝姬說個分明:“我從前是禮部尚書黃家的女兒,后來黃家被冤枉,我被奶娘從尸體堆里撿來,正待安葬卻發現我還有一絲氣息,便將我救回。可嘆官家清明,與我爹爹洗冤,當真是天家英明。”這是她與濮九鸞商量好的說辭,為了避免黃家備上欺君之罪的名聲,將黃家換人那一出隱瞞了下來。 “當真是奇跡,當真是老天有眼”諸人紛紛贊嘆。 黃瑾本就是當年士林中的風流人物,這揭開了慈姑身世,許多人對慈姑生了親近的心思。 再看她為人處事中平和藹,適才不因著自己出身平民就妄自菲薄,此時也不因著自己做了鄉君就自高自大,反而中平周正,行事落落大方,當即便生了結交的心思。 有人恭賀慈姑:“如今可是鄉君了,哪天要請我們吃酒慶賀才是?!?/br> 親親熱熱,花團錦簇,還有人不忘記刺郭翠美兩句:“適才這二娘子還說康娘子出身鄉間呢,這可錯了,人家是出身名門?!?/br> “如今可不能叫康娘子,好叫鄉君才是?!迸靷冃Φ?。 郭翠美被這突來的變故所打擊,又氣又驚,她就是再怎么精明也想不到這康慈姑居然能成為貴門之女。 再看那郭翠花,居然也能得了太后的青睞,更惡心的是她居然還奪了她的婚事。 卻沒人理會她,人都圍著翠娘道喜:“太后娘娘親自給你添妝,這可是好大的福氣?!?/br> “給大姑娘道喜,這是太后娘娘親自下的懿旨,想來對你格外滿意?!?/br> 眾人簇擁下的郭翠花大大方方沖諸人道謝,聽人打趣她的婚事,她立即嘴一抿輕笑起來,瞧著又俏皮又得體,不知誰嘀咕了一句“是誰說你行為粗鄙呢”,一下勾起了諸人心思,人人都往郭翠美瞧去:如果沒記錯的話,適才便是這郭家二娘子親口說自己jiejie出身鄉間吧。 再聯想起她適才的舉止,一時之間諸人便都明白了幾份,又有有些人想起自打這大娘子來了京里,郭家母女就明里暗里說自己家大娘子的壞話,仔細回想起來,倒有大半關于這大娘子的舉止粗鄙言行不堪的流言都是郭家母女自己說出來的。 當下就都鄙夷起了郭翠美,本來還想與她結親的夫人也搖搖頭,這樣的攪家精若是進了家門還不得攪得自己闔家不寧?是以都只閑閑瞥了她一眼就不再理會她。 諸人簇擁著康娘子與郭家大娘子進去,郭翠美被那鄙夷的眼神刺激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氣得兩眼無神,不住念叨:“為何!為何!”兩手劇烈抖動了起來。 這一出之后郭翠美在京中的名聲算是徹底臭了,本來郭宰相并不多愛女兒,只是為著福王的婚事,如今福王既然還是自己的女婿,那么郭宰相便也無所謂,只福王又尋了一回郭宰相,半是勸說半是威脅,叫他將二女兒嫁遠些,郭宰相便將女兒說給了自己一位故舊,遠遠兒將她嫁人了了事。 第89章 冰rou桂花扎 福王自打知道了慈姑的真實身份后三天兩頭就帶著翠娘來尋慈姑。不是每天感慨幾句便是勸說慈姑莫要再拋頭露面做廚子了。今日亦是如此, 他瞧著慈姑忙碌的身影,不住感慨:“黃娘子,雖然我割舍不下你這做的菜肴, 可這廚子行當, 還是……” 慈姑手里正在做冰rou桂花扎,一道十天之前用頭曲酒和白砂糖腌制過的上好冰rou切成薄薄一片, 她微微一笑,沒有理會福王, 而是先將雪白的豬皮剖成薄片, 而后將冰rou薄片層疊放在鴨腸上面, 而后將剝好的咸蛋黃放在最里面卷起來, 再在rou卷上綁上鴨腸放在炭火旁涂上厚厚一層蜂蜜小心烤制起來。 因著炭火的炙烤,上面涂好的蜜汁漸漸變成誘人的焦褐色, rou卷外頭滋滋冒油,散發出香氣。 福王咽了咽口水,剛想再勸慈姑。 卻聽得濮九鸞冷冷道:“她愿意做甚便做甚?!甭曇舯洌?nbsp;卻有著不容忽視的力量。 福王訕訕一笑,卻還不放棄:“再怎么說也不好……” 慈姑笑著搖搖頭。也不是他一個這么說。嵐娘一開始還埋怨她“怎的這般大的事情倒瞞著我”, 后來便是勸她“以后還是莫要再入商門。”, 呂二姐頗為不解:‘你一個貴門之女還開什么店鋪, 不如賣掉店鋪置辦些田地, 將那田地拿來收租多好?!?/br> 她將冰rou桂花扎夾到案板上, 用刀一片片切了起來, 這才說:“王爺不是尋常喜歡金石嗎。做菜于我就如金石之于王爺?!?/br> “王爺聽得哪里出了一方碑碣, 巴巴兒不吃不喝也要趕去拓印,聽說王爺曾經用了一枚金葉子只求一睹《先秦古器圖碑》1,王爺會因著發了財或者拜了官就收手不愛金石嗎?” 福王下意識搖搖頭:“自然不會?!?/br> 慈姑也笑著將切成薄片的rou卷放入盤中, 倒上早調制好的桂花蜜:“我也不會因著有了身份便不愛下廚。” 她直起身環顧周圍的鍋碗瓢盆、花椒豆蔻、砂仁八角,眼睛里閃過一絲光芒:“我是真的喜歡下廚,不是因著它能給我什么收益。” 的確是真的喜歡。熱油刺啦,蒸汽彌散,種種食材在她手下馴服,她如同伯樂,將那些食材用最適宜他們的風貌展示出來,或煎煮或炙烤或清蒸,有無數種法子讓這些食材最后呈現出獨特的風味。 濮九鸞接過她手里的盤子,眼中盡是溫柔:“她自然要做她喜歡的任何事?!?/br> “好!說得好!”福王宛若被當頭棒喝,忽得醒悟過來。 再看桌上這一道桂花冰rou扎,冰rou扎被切成薄薄橢圓一片,上面撒著一層自家熬制的桂花蜜。如今正過了桂花季節,慈姑收了庭院中一株桂樹上的桂花,加了蜜餞和水小火熬燉而成濃稠橙色的桂花蜜,濃厚甜蜜,里頭還混著金黃的桂花花瓣。 再看這道菜,光是顏色就十分搶眼,金黃色的桂花花蜜下,橙色的焦脆酥皮,里頭是雪白的豬rou,旁邊是一層冰rou,最里面是金黃的咸蛋黃,光是瞧著就讓人覺得滋味十足。 福王是個眼尖的,一眼就瞧見里頭夾著的rou不同:“這一層rou瞧著與往常所吃不同,像是□□糖,又像是肥豬rou,晶瑩剔透,這是為著何故?” “這喚做冰rou,是將肥豬rou用冰糖與酒腌制而成,將rou中的肥油掠去,剩下的調料可做rou角黍,rou點心?!贝裙眯Φ?。尋常百姓喜食肥rou,稍微殷實些的人家包括福王都不愛吃肥豬rou,自然要炮制成肥而不膩口感嫩滑的冰rou。 福王二話不說就夾起一片吃了起來,舌尖先是觸碰到甘甜清新的桂花蜜,比尋常的蜂蜜要多了些清爽,口感清新。而后依次觸碰到酥脆的金黃色焦皮、柔韌的鴨腸、松軟的咸蛋黃,一口下去三種口感交互輝映,更絕得是其中的冰rou,果然口感豐腴,肥而不膩,配合淡淡的桂花香味,居然沒有絲毫想象中的肥膩,反而滋味香甜甘美。 “冰rou好!”福王贊不絕口,咸蛋黃香的流油,那從未吃過的冰rou又口感豐富,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動。 他一會功夫便將分給自己的幾片全吃完了,還踮著腳去瞧濮九鸞盤里的,奈何被濮九鸞瞪了一眼,便只好轉移話題:“可惜翠娘要被老夫人扣著教規矩,否則還能來嘗嘗這絕世美味?!?/br> 算他聰明,還知道稱贊做飯的慈姑,濮九鸞瞧在這份上,淡淡瞥了他一眼點撥道:“你去太后娘娘跟前請兩個教養嬤嬤叫她老人家送到相府便是。” “對?。 备M跖拇笸龋┲械慕甜B嬤嬤,便是杜老夫人也不敢,就叫她們打著教導翠娘規矩的借口,每日里對外說是好好兒教導翠娘,實際上則使得翠娘免于應付郭夫人和郭老夫人,這可 是天大的好事。 “夠意思!”福王沖濮九鸞一豎大拇指,他喝了一口茶水,回味著適才的美味,忽然想起一遭:“本王若發了一筆財自然會去大肆購買先秦古鼎,慈姑要作甚?” 慈姑一笑:“我要買正店?!?/br> 福王手中茶杯差點掉落:“正店?” 正店卻難,滿汴京城里能得正店標識的只有七十二座酒樓2。官府每年將酒“榷沽”個數目,今年這七十二座酒樓就只能分這個數目。每年官府將定好數目的丸子狀乳白酒曲分配給諸人,而后由諸正店自己釀造酒水,當然他們也可將這酒水賣給腳店,滿汴京城的酒水都來自此處。 正店與腳店最大的不同便是有無釀酒權限、規模也要更大些,試問哪一個開腳店的不夢想著最終開一家正店呢? “可是你不會釀酒啊?”福王雖然草包,但這些宮中諸事還是知道的。 七十二家正店并不固定,每年年末的時候官府都會進行選拔,如今已到臘月,正是尚醞局cao勞之事3。 “是,如今最大的問題,便是要請一位慣常釀酒的師傅?!贝裙煤敛槐苤M,術業有專攻,她慣常做飯但卻并不擅長釀酒,是以最好的法子就是請一位釀酒師傅。 他一拍腦殼忽然想起一人:“大青山有位仙云居士,精于釀造,往日里曾得過我的恩惠,你可去請她。” 一天后慈姑和濮九鸞便出現在大青山山腳下,這位仙云居士正位于大青山山腹地帶,只有一條蜿蜒小路可入山間,車馬不通,濮九鸞便執意要隨慈姑同去。慈姑便也允了。 她走了大約半盞茶的功夫,氣喘吁吁了起來,濮九鸞問她:“可要我背你?” 慈姑搖搖頭:“我幼時山間長大,最擅長攀爬登山,倒是這幾年生疏了些。山間怪冷清?!?/br> 見她無礙,濮九鸞講些從前在漠北的事情與她解悶,山間荒草萋萋,谷底蘆葦飄蕩,唯有濮九鸞不緊不慢如金石般的聲音回蕩: “軍營里伙食難吃,大伙兒便都自尋些營生,或是央了外頭農戶做菜或是自己去捕獲些野物。” “我們常在雪地里鋪設陷阱埋伏野孢子,還在秋月里捕捉野雞。公野雞毛色鮮亮,還垂著長長的五色尾羽,母野雞又灰又小……” 山野寧靜,能聽得到有只啄木鳥在林間篤篤篤孜孜不倦的啄木聲,他的聲音莫名其妙就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從容,慈姑因著爬山而起的那些聊賴也被撫平,不知不覺也走了許久。 半人高的野草逐漸枯黃,滿目望過去讓人生了幾份感慨,可是因著濮九鸞在身邊,那感慨便不是寂寥,而是秋日遼闊的開闊,爬過一道粱,四野的山丘起伏連成了一線,山頂居然是連著的,似是草原一般,原來這本是一座大山。 慈姑“啊”了一聲,似有些驚愕。 濮九鸞笑,并肩行至她身邊指點:“那里是汴京,那條彎彎曲曲的銀帶一般便是汴河,你瞧它流進汴京城?!?/br> 慈姑順著他的目光去看,汴京城上空籠罩著藍色煙嵐,看上去又遠又小。天空白云悠悠,腳下幾座大山一棵樹都沒有,皆被青草覆蓋,望過去是一望無垠的草甸子,芳草萋萋蔓延到天之盡頭。 濮九鸞忽得湊過來,抓住了她的手—— 慈姑一愣。 這不是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她卻仍舊覺得臉紅心跳。 濮九鸞眼底浮起一層笑意,他反手摩挲著她的每一根柔軟的手指,卻還一臉正經指著遠處的白云,若不是正拉著她的手,只怕會被人誤以為他是正指點著風景叫慈姑看。 慈姑臉上火燒一般,她也不想將手從他手里掙脫出來,便也專注瞧那遠處。 遠處山與天交接的地方,山嵐是藍紫色的,淡淡的,似乎在遠山之間漂浮著一抹淡眼,似乎一下便可煙消云散。 “我那時候在北疆休息時,最喜歡看遠處山嵐,那時候我想,我的命運又到何處呢,又會如何征服這些山巒呢。我從未想過有一日會遇到你。”濮九鸞輕聲道。 以前受過的辛酸,吃過的苦 ,忽得忽然都有了意義,就是為著遇見她。 他將她的手攥得緊緊,拉到心口按?。骸耙院罂梢c我一起征服那些山巒?” 慈姑“嗯” 了一聲,濮九鸞將她手指一根根摩挲而過,笑得心滿意足。 兩人看了一會山景,濮九鸞小心翼翼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銀壺遞了過去,原來里頭是茶水。 慈姑喝了幾口又遞給濮九鸞,濮九鸞自己卻不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也不知何時那隱士在不在家,若他不在家,還要用水,我便不喝也罷?!比耘f將銀壺放進懷里。 好在他們這一路還算順利,翻過這座大山終于在日落前按照地址找到了仙云居士所在的小院。 這小院所在的山里又與適才那座山院門大咧咧敞開著,小院里頭瞧著極為簡陋,不過兩間茅草小屋,泥墻里頭露出來的稻草梗子在風里胡亂搖擺,門前臺階青苔斑痕,瞧著一院靜謐。 慈姑在院外小聲喊道:“不知仙云居士可在家?” 無人搭話,風吹過,火紅的楓葉落滿滿地,院里養的雞咯咯吱吱吵了起來,原來不知何時樹上掉下一條銀蛇,正落在雞窩里頭。 這位仙云居士應當是不在家,眼看那窩雞就要遭殃,濮九鸞隨手抄起一柄鐵鏟就從蛇肚子挑住了蛇,而后用力一甩將它甩得老遠。雞們受了驚,這一下咯咯吱吱吵得熱鬧起來。 “你們在作甚?”忽得背后一把清涼的女音。 慈姑回頭,對面是一個中年婦人,生得花容月貌,身著粗布衣裳,頭上包一方帕子將一頭青絲包起,一瞧便知是山間農婦人。 濮九鸞可真舉著鐵鏟站在人家院里,慈姑忙解釋:“適才有蛇掉進雞窩,我們拿鏟子鏟走?!?,這一番胡亂解釋聽著倒像是假的,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來。 誰知婦人毫不生疑:“山間是常有毒蛇,多謝客人?!庇謫杻扇耍骸翱腿丝墒锹愤^此處?” 慈姑搖搖頭:“我是來尋仙云居士的,我喚做康慈姑,是京城食飯行的一坊行老。” “女行老?”那婦人瞧了她兩眼,“我便是仙云居士。” “您?”慈姑有些吃驚,外頭都說仙云居士風骨天然,釀酒出神入化,卻不想是一名女子。 仙云居士許是看出了慈姑的驚訝,笑道,可是不曾想過是一位女子? 慈姑老老實實點點頭。 “無妨,世人一般都認為被稱為居士應當是名男子,卻沒想過女子根本不遜男兒。”她將肩膀上背著的柴禾卸下,濮九鸞忙幫她搭把手助她卸擔。 “多謝?!毕稍凭邮啃断聯?,坐在院里石凳上休憩。 “實不相瞞,我如今要開一家正店,苦于沒有釀酒師傅,正好福王殿下舉薦了您,我便想請您出山。”慈姑道明來意。 “福王殿下啊,他當初可幫過我一個大忙。”可仙云居士還是搖搖頭,“我已下定決心不問世事,在山間隱居度過此生,你們請回吧?!?/br> 第90章 蕨菜石板餅、炙黃雀、魚餅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