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李福兒。 慈姑心里立刻蹦出這個名字,想來這個人便是因著與上次差不離的緣故來刻意找事。她唇角噙一抹淡淡的微笑:“果然是你。” 四目相對,李福兒毫不回避,眼神里赤裸裸寫著“我就是來挑事你能奈我何”,得意問道:“康娘子,這可如何是好?便是你來了也要給我們一個說法。” “這有何難?”慈姑淡然一笑:“我這家店來往的都是娘子,因著菜價不菲,往來的娘子多少家境優渥。這些人平日里吃穿不愁,自然飯量也小些,甚至時不時有娘子們來叮囑伙計們做飯時要少些油,以免身材臃腫,這話對也不對?” 在座的諸位正是她所說的情形,是以固然心里不滿也都點點頭:“當真如此。” 慈姑就笑道:“這位娘子說得另一家堤岸堂廚,這卻不是開門做生意的店,只面向修建堤壩的兵卒,他們每日里做的工便是將汴河里的淤塞污泥挖出,或是開挖泄洪渠道,因著做體力活勞累的緣故,他們平日里吃食甚少油水,喜歡大油大rou,這我要先講給諸位知道。” 食客們雖然沒有去過,但聽她所說也能想到,便也點點頭表示認同。 慈姑便道:“如此一來,那自然要不一樣。” “什么?有這么糊弄解釋的么?”李福兒不滿意嚷嚷道,“為何不說清楚?” 慈姑笑道:“這已經解釋得夠詳細,同一道紅燒rou,因著兩家食客不同,做法當然不一樣。我們娘子腳店做這紅燒rou時,將油脂用小火慢烤逼出油脂而后燉煮出來,我可以說著這一道菜絲毫沒有用任何油脂。堤岸堂廚卻不煉制油脂,而是任由其自然烤制,如此一來兩道菜自然不同。” 誰能想到如此呢? 食客們紛紛議論起來,慈姑便道:“我親自做了給諸位瞧瞧便是。”她便命徒弟搬運兩個紅泥小火爐到門外,一個平底鍋里將五花rou煎制起來,一個平底鍋則加油加糖開始炒湯色,果然出鍋后兩者顏色截然不同。 慈姑便叫諸人對比李福兒盤里拿著的:“諸位瞧瞧,我說得是也不是?” 證據確鑿,食客們紛紛點頭:“果然是康娘子所說。” “就是嘛,康娘子怎么會欺瞞我們呢?” “這可真難得啊,原來我們娘子腳店的菜式都做得這般用心。先前我還怕吃這五花rou長rou,如今瞧來倒可以放心大膽地點。” “咳咳,說起來這炙烤五花rou的味道怪香的,不如我們待會點這道菜吧。” 于是紛紛有食客點單:“老板,這里要一盤五花rou。” “哎!”勺兒歡天喜地就去點單。 見諸怨平息,慈姑便走到李福兒身邊,笑著問她:“我這紅燒rou之事解決了,李娘子的事情當如何解決呢?” 什么?中間還有內幕? 本來準備散去的食客們一聽便都站住,紛紛豎起了耳朵。 慈姑笑道:“您是侍郎家的娘子,怎么會在適才說什么欺侮我們老百姓不如官兵有權有勢?” “修建堤壩的都是普通兵卒,哪里比得上侍郎家娘子有權有勢?”慈姑撣了撣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慢悠悠道,“李娘子顛倒黑白隱姓埋名,為的到底是什么呢?” “再者,堤岸堂廚這卻不是開門做生意的店,只面向修建堤壩的兵卒,李娘子是如何拿到這一盤紅紗rou的?除非是在兵卒中有自己的人才能拿到。”慈姑笑道,“這可就奇了怪了,堂堂侍郎家大娘子,又為何能與兵卒認識?這當中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李福兒先是氣得滿臉通紅,而后等她說完這一句后臉色又變得煞白,她舉起手指指著慈姑,聲音都變得哆哆嗦嗦:“你你你……你信口雌黃!” 慈姑笑瞇瞇欣賞她一臉窘迫:“我只是合理疑問,又不是污蔑李娘子。李娘子為何這般激動,莫非——真是被我說中了不成?” 李福兒嚇得拔腿就走,連桌上的食盒都不敢再要,她走得匆忙狼狽,偏偏慈姑還慢條斯理道:“奉勸李娘子一句,下次想要陷害人,總要先捉住把柄才成,莫要先將自己的馬腳露出來,這可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么?” 惹得食客們哄堂大笑。 這一樁趣事很快就流傳了出去。汪三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此事隱晦寫進了朝報里,他未點明是誰家娘子,只隱晦說對方是官宦之后,于是好奇的汴京人們便紛紛打聽起來,當時在場許多食客于是紛紛獻上真相:那可是李侍郎家娘子。 于是李福兒就此被諸人都知道她非但處心積慮去康娘子腳店里找茬尋事,還得到了僅限于兵卒們所吃的那一份紅燒rou借此挑事。 文葆帝姬得知在她上次寬容了李福兒之后李福兒并沒有金盆洗手反而再次陷害慈姑后便在城里貴女圈中放出風去,將當日發生之事說與諸人知道。于是京城的貴女們便都知道了李福兒原來還欺壓商戶女和欺負父親下屬女眷。 有了這幾樁事,她在京城的名聲算是徹底敗壞得干干凈凈。 氣得李侍郎將她送回了老家。 至于慈姑店里可謂是因禍得福,因著這樁事許多食客都知道了慈姑娘子腳店里的紅燒rou沒有放油,而是利用食物本身攜帶的油脂進行烹飪。是個有腦袋的人就會想到這法子一來麻煩,二來減少了食物的口感,店家既吃力又不討好食客,若不是真心為了食客考慮,誰會這么做? 如今還上哪里去尋這般實在又為顧客著想的店家? 一時之間許多人都來娘子腳店,點名要吃這不放油的紅燒rou,引得店內生意大好。 至于那堤岸堂廚之事,很快就被義憤填膺的兵卒們查了個清楚,原來李福兒的婢女有個相好的正好是個禁軍,有一日與她說起這紅燒rou是紅色,那婢女去過康娘子腳店吃飯,覺得不一樣,兩人爭執起來,情郎便拿出紅燒rou與她證明,那婢女說給了李福兒,李福兒便拿著這盤rou來慈姑店里找茬。 如此一來此事便算告一段落。 郭翠美聽得此事后也暗暗后怕,李福兒一開始要報復慈姑時特意請了她同去,只不過她當時因著被帝姬冷落而心緒不佳便沒有同去。 誰能想到康娘子那樣一個無權無勢的商戶女居然能將侍郎之女扳倒呢? 除非…… 郭翠美咬唇想:除非她后頭站著一個像福王一樣的勢力,能幫助她將這流言擴大,而且還能給她撐腰,叫她無視李侍郎的報復。 她將手中的荼蘼揉得粉碎:看來是時候該她出手了。 第84章 全蟹宴 漸到中秋, 滿城彩綢張羅,新一季的糧食豐收,釀好的酒也端上了飯桌, 腳店皆上新酒。店門口大都高懸醉仙的錦旗, 為的是招攬客人。滿城百姓也樂呵呵敞開懷準備暢飲。 慈姑名下各家店里也熱熱鬧鬧上了中秋新飲:有桂花酒,有菊花酒, 有石榴酒。康娘子腳店門口也高懸畫竿錦旗,叫人遠遠就知道這里賣酒, 這一天店鋪歇業, 慈姑便聚集了店中人來自己家中, 想熱熱鬧鬧過這個中秋節。 呂二姐先來, 拎著大大小小一串兒新上市的螃蟹;隨后是文秀師父拎著一盒糕點拜訪,后頭還跟著他嫂子并一串孩子;黎家姐妹送來梨和棗子便自去家中過節;馬夫人也送來一擔子柑橘;果子勺兒如今都跟著慈姑住便也早早起來幫忙做甜糕, 大松休沐歸來,正與嵐娘去外頭買菊花。 慈姑正在庭院間洗螃蟹,忽聽得門樞敲動, 她去看門,正是濮九鸞立在門外。 他今日穿著官服, 想是直接從朝堂上歸來, 慈姑抿嘴一笑:“怎的今兒不休沐?” “本是休沐, 不過官家有事喚我進宮便換上了公服。”濮九鸞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衣裳, “可是有些丑陋?” 非但不丑, 還格外英挺呢, 慈姑笑瞇瞇, 只不過這話不好說出來,她便眼饞多瞅了幾眼,結果被濮九鸞瞧了出來, 小聲湊近道:“若你喜歡,以后我便常在家里穿給你看。” 在家里穿給你看?慈姑一愣,旋即臉頰緋紅,瞪了他一眼。 濮九鸞心情大好,嘴角上翹:“上次與你說好的兩個丫頭,正好今兒帶了過來。”說罷便示意跟在巷口的兩個丫鬟過來拜見:“她們會些拳腳功夫,以后便有疾風不便入內的場合也可由她們照應你。” 他聞見灶房里飄來的淡淡桂花香,又聽見院里鬧騰得沸反盈天的聲音,便放下了心:“我本急著進宮,只不過擔心你節日孤寂便來瞧你一眼,如今見你有人陪著便好。” 原來他還急著進宮,慈姑發了急:“莫耽誤了事,到時候官家怪罪下來可不好。” “無妨。”濮九鸞笑著看慈姑,“晚上等我回來。” 慈姑垂首,含含糊糊應了一聲。他這才大踏步出了巷口坐上了馬車。 慈姑滿心甜蜜瞧著他的背影,忽得想起來從鎮北侯府去大內本是捷徑,唯有繞路才能到自己家,想到這里,先是呀了一聲,而后悄悄兒笑了。 再看濮九鸞送來的兩個丫鬟,兩個皆是相貌平平,看一眼絕對想不起第二眼之人,再看兩人精氣神十足,想必是練家子才有這等風采。因而點點頭喚她們進院子。 兩人甚是乖覺,行為舉止都輕輕巧巧,又說自己沒有名字,慈姑便以兩味香料起名:一個便叫做丁香,一個喚做豆蔻。 到了午膳時,馬家三人、嵐娘、呂二姐熱熱鬧鬧坐了一桌,張官人和大松開了一桌,慈姑并幾個徒弟做的飯菜滿滿當當也擺了一桌。 嵐娘先瞧著那橙橘生了疑問:“怎的這橘子還端上來湊了一道菜?” 慈姑笑著將橘蓋掀開:“你再瞧瞧。” 原來那橙子被挖得腹部中空,里頭滿滿當當盛滿了蟹羹。嵐娘瞪大了眼睛,慈姑笑道:“這個喚做橙釀蟹,是我跟宋行老學來的新技藝。” 這道菜是將螃蟹上鍋蒸熟后拆出蟹黃蟹rou,而后和口蘑丁同炒,而后放入橙rou、橙子汁起鍋。隨機填入挖得中空的橙子中去,不過蒸煮片刻便立即起鍋。 嵐娘嘖嘖稱奇:“這個好,這卻不用費力剝螃蟹。” 她拿起一個橙子,用調羹挖一勺蟹羹,蟹rou絲滑,蟹黃蓊郁,混合著口蘑更是鮮美滿口,里面混合了橙子的酸甜,橙汁的甘咧,嵐娘贊道:“要是你跟我說蟹rou是橙子味的,我只怕要罵你暴殄天物,可如今吃這慈姑一道菜,才知蟹rou與橙汁是絕配。” 橙子酸甜蟹rou香濃,兩者做羹,既像飲子也似飯羹,嵐娘幾勺便挖得干凈,大呼不夠,勺兒心直口快:“嵐jiejie,這螃蟹剝起來極慢,咱們每人只有一個呢。” 大松也跟著笑,將自己分得的那一份橙釀蟹扭身悄悄兒夾到了嵐娘盤里。 卻被呂二姐瞧在眼里嘖嘖稱奇:“慈姑啊,若是做了你嫂子,是不是可多分一份橙釀蟹?” 慈姑抿嘴笑道:“都有,今日做得是全蟹宴,除了這橙釀蟹,還有蟹黃豆腐、洗手蟹、十味蟹、香爆蟹、蟹炒年糕。” 馬夫人愛吃生食,一眼就瞧中了洗手蟹。 這洗手蟹去是將外表瞧著潔凈的螃蟹用酒粗略醉過后斬成大塊,而后用鹽巴、香草、梅子、花椒做蘸料。 團姐兒奇道:“緣何這菜喚做洗手蟹,莫非吃前要洗手?” 慈姑笑:“這可被你說對了,最爽快淋漓的吃法是用手拿起啃吃,吃前吃后可不都得洗手?還有一說,說這道菜做起來便宜,只要洗手便能吃,沒什么麻煩工序。” 馬夫人雙唇觸碰蟹殼,砸吧出外頭的滋味,這蘸料倒有特色,咸味和花椒的香氣交織攀爬,還有一絲梅子酸,叫人光是嘗到蘸料就忍不住大量分泌出口水,格外開胃。 她是市井女子,也沒有貴門那些風雅的吃蟹講究,咔嚓一聲就咬開了螃蟹殼,吸出里頭的蟹鉗rou。 雪白的蟹鉗rou配著淡淡的酸梅蘸料,被襯托得極其鮮美。 再將蟹腳咔嚓一口咬斷,扯出里頭絲絲縷縷的蟹腳rou,滿口甘甜。生蟹rou最難得是鮮甜,還有一絲絲回甘。鹽巴偏咸、梅子酸冽、梅子的酸香正好襯托出螃蟹的鮮甜,直擊靈魂。 馬老夫人在旁嗔怪:“莫要貪吃生螃蟹,回頭又該嚷嚷著月信疼。”卻不攔著女兒,只遞過去一杯加了生姜煮的黃酒。 馬夫人接過來一飲而盡,而后贊道:“呂二姐買的好螃蟹,這螃蟹新鮮,生吃就能吃出來美味!” 嵐娘嗔怪呂二姐:“可不是窮大方么?倒要挑那上好的買。” 呂二姐也跟著喝一盅石榴酒,嘆息道:“男人靠不住,還不如自己花錢買個痛快。” 田獲第一封信還說要迎娶呂二姐,可很快便再無音訊,往來書信也都只與慈姑郵寄,說得也都是生意場上事。原來走之前信誓旦旦要迎娶呂二姐,可等了這許久連個媒婆影子都未見。 慈姑垂首,她已經在給田獲的去信上將他大罵了一頓,叫他說清楚這是為著何事。她在信中還惡狠狠威脅,與他做生意是看在呂二姐面子上,又不是滿汴京城只有他一個行商。只不過如今還未收到回信,這話便不能與呂二姐說。 好在馬老夫人馬上打岔:“這話是沒錯,老身瞧著銀子可比男人靠得住。” 一番話說到了呂二姐心上去,她臉上陰霾盡掃,舉起石榴酒:“來!我敬您一杯。”將那些傷心事徹底拋之腦后。 旁邊的果子也給團兒夾一塊十味蟹:“團jiejie,且嘗嘗這個,是我親手做的。” 十味蟹是將螃蟹塊在芝麻香油中低溫鎖熟,放著冷卻的當口將香果、茴香、砂仁等香料磨成粉加入,再將蔥末、香醋等拌入其中。 團姐兒道過謝,自己將蟹塊放入嘴中,這道菜既像是涼菜也像是熱菜,螃蟹上頭掛著一層厚厚的汁水,格外解膩。蟹rourou質鮮美,被滿滿的各色香料浸泡了許久,這會撈出來后入口彈牙爽滑,叫人忍不住大快朵頤。 張大官人喜歡香爆蟹。香爆蟹是將螃蟹切塊后裹上淀粉蛋清下鍋油炸,而后再起一鍋,爆香花椒、香芹、紅蔥頭、生姜絲后,再加茱萸辣醬炒出大量紅油, 這道菜就沒有十味蟹那么汁水豐富,湯汁偏干,紅蔥頭的香氣將螃蟹炒制得夠味,花椒與胡椒沖突的香氣又增加了菜式的煙火氣,肥厚的蟹rou被各色香料腌漬后,風味復合,充滿了茴香的凜冽和砂仁的甘美,越發口感脆嫩。與先前的橙釀蟹嫩滑的蟹rou風格完全不同。 他吃得快樂,又喝了一杯桂花酒,贊嘆道:“好酒!” 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桂花洗凈晾干后投入白酒中,經過長時間的浸泡此時已經吸滿了桂花的香氣,甘冽的美酒中桂花撲鼻四溢,配著天上一輪圓月,此情此景又怎能不讓人豪情滿懷? 大松主動提議:“何不請張大官人為我們舞一支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