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石阿壽的兩個女兒,一個喚做大丫,一個喚做二丫,怯生生依偎在石阿壽旁邊,慈姑便笑著招呼她們:“且看我怎么料理這山貨?!?/br> 鮮嫩的細筍,黃色的筍衣剝落一地,露出雪白的筍體,切成滾刀塊。 褐色的大朵香蕈用小刀削去根部的泥土,仔細清洗干凈蛛網和青苔后擰干水分撕成小塊。便料理便講解:“這山中香蕈有些有毒,要將生姜同煮顏色不變才能吃1?!?/br> 而后投入熱水鍋中,單等著熱水焯過去除澀味。 這空擋和起面來,白面加上酵母與溫水一起活成面團,最后扣個盆保溫,將它放在陽光下曬著,耐心等面團發酵。 適才焯好的筍和香蕈快刀剁碎,而后以此加入小巧的松子、去了衣的核桃仁,一起剁得細碎,而后拌入香油、一大勺發醬、以及胡椒面、八角粉等調料,攪拌得勻勻的。 空氣中彌散著餡料好聞的氣息,大丫忍不住吸吸鼻子:“真香。” 慈姑笑著說:“好廚子靈鼻子,你瞧著倒是個好廚子的料子。一會更香?!闭f話間將發好的面團切塊搟開,將這餡料包進去,而后用手掌壓扁。 她動作靈巧,不過片刻功夫便將這些餡兒餅盡數包好。 兩位行老正吵著,忽聞得一股濃香撲鼻。 他兩齊齊轉過臉過,卻見鍋里正炕著一鍋黃蓬蓬金燦燦的餡兒餅。 這一下都忍不住,齊齊過來,一人分了一張餅。 金黃的餅皮剛放進嘴邊便簌簌掉落,吳行老忙慌得用手去接,再送入口中,酥酥的,脆脆的,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再往里,一層層發面餅經過酵母和油脂的洗禮已然酥軟無比,還散發著淡淡的油香,古行老一下就聞出來:“加了豬板油?!?/br> 對,豬板油放入面餅便能叫面餅酥脆松軟,還能味道香醇。更有一股剛出鍋的鑊氣,熱氣騰騰中更顯香郁。 再往里一口,卻咬到了餡兒料。 細筍的鮮美、香蕈的肥厚,松子的飽滿、核桃rou的爽口,齊齊在牙齒間迸發,將食欲瞬間打開。 “高雅清淡,卻又不失入味。”古行老贊道。 大丫不會那許多高深的形容,只說:“像在吃rou哩。” 肥美豐腴,滿口rou香,雖然整張餅不見rou絲,卻處處rou香。 慈姑笑道:“你可說對了,這道菜山里人常做,正喚做勝rou,只因其雖然沒有rou,都是山貨,卻可解饞?!?/br> 兩位行老吃完餡兒餅后心情大好,最后商量定先去長壽坊,再去幫古行老。 只不過他們登門拜訪這事自然而然就被傳了出去,不多時兩位行老去行老們私下的集會立刻就被拒之門外:“且慢,您兩位不在宴請名單上。” 旁邊的行老們搖著扇子冷嘲熱諷:“好個兩面三刀之人,今兒跟我們好,轉頭又去巴結康娘子?!泵骰位喂铝⑺麄兌恕?/br> “爹,這可如何是好?”吳自用急得熱鍋螞蟻一樣,那些昔日里與自己爹爹稱兄道弟的行老們,此刻都冷眼瞧著他們。 吳行老無動于衷:“我這把年紀什么沒見過?那些人給你爹好臉色有什么用?長壽坊上下這么多人都等著吃飯,難道就為著我一張老臉,就不讓他們吃飯,便是舍棄了我家顏面,也要跟著康娘子。” 他看著比自己還高的兒子,語重心長教導他:“諸人推舉我,是因為我廚藝高超,是為著叫我替長壽坊上下謀福利,而不是人家認為我們理所當然就比人高一等。別人的尊重要自己努力去贏得。” 他也不管外人怎么說,便請慈姑來見長壽坊探訪情形。 長壽坊其實并不是偏僻之地,這里燕館歌樓林立,娼妓無數,是汴京城里有名的風流之地。 黑夜里這長壽坊可謂是燈火通明,處處笙歌,按說在這里開食鋪光是食客數量就不用愁,可問題便出在這燕館歌樓上。 汴京城里最上等的歌姬都自己住著院落,庭院寬敞,布置風雅,院中怪石盆景,樓上帷幌飄揚,比那中等人家還奢華些;而那次一等的則是小樓森森,小室垂簾;只有最下等的才住在民房里。 因而這大宋的人去取樂一般都是去娼妓們的院子里,老鴇自能整治出一道好席面,酒飽飯足之后艷歌妙舞,客人全程都不用出院門,自有人將他衣食解決得周全。 這便對酒樓是滅頂之災,因著長壽坊聲名在外,是以學館、商鋪都不在此處,講究些的人家都搬離了此處,要論起正經生意,竟還不如那別的坊市。 因此這長壽坊如今生意好些的,只有那些賣給平民百姓的食鋪食攤,稍微大些的腳店酒樓都開不下去。 慈姑思來想去便想出了個主意。 第70章 酒骨糟緋羊、魚膾、蝦炙、暖…… 熙春樓是長壽坊里最大的一座行院。 吳自用站在熙春樓后門前緊張得攥起手:“真進去???”他雖然家底殷實, 可父母管教嚴厲,從未進過這等場合,不由得有些兩股戰戰。 慈姑淡然從他身邊走過:“那是自然?!闭f罷已經一腳跨了進去。她為著女子不好進這行院, 今兒穿了一身苧麻混絲靛藍直裰, 烏發亦如男子一般用竹簪系起,頭上更戴了一頂竹斗笠。 疾風跟在后頭天人交戰:康娘子這般行事他可要告訴侯爺?按道理說他是侯爺的部曲, 自然不能坐視侯爺心悅的小娘子進煙花之地,可侯爺將自己給了康娘子做部曲, 那是不是自己便要將康娘子視作主家?他想來想去終于忍不住, 往街巷口尋了個相熟的乞兒:“去, 幫我給鎮北侯府報個信?!倍蟛盘みM了院中。 吳行老跟在他身后也進了院, 還拉扯兒子一把:“莫叫你師父等?!?/br> 熙春樓建造的如夢如幻,三座三層高的主樓之外還有零星水榭, 院中引了池水,一溪的荷花搖曳,池中還有一艘小舟晃蕩, 有個小娘子躺在舟中眉眼微蹙,似是睡著了, 一抬頭, 對面的高樓里開著一扇窗, 輕紗簾被風吹出了窗外, 飄飄搖搖, 紗簾旁有個生得冰清玉潔的美人兒來收紗簾, 瞧見他們這行人, 羞得紅了臉,忙躲在了紗簾后。 再往前走幾步,卻是一架薔薇, 薔薇架下有兩個女子正在蕩秋千,你推我喊,玩得不亦樂乎,瞧見他們這行人,卻慌得齊齊兒拿扇遮臉往花叢后躲了。 躲就躲了,偏還探出頭來看,風將一股暗香送來,不見美人,暗香盈滿懷。 吳自用早一張臉漲成豬肝色,疾風無動于衷,瞥見旁邊的慈姑笑瞇瞇,不由得納悶。 他們用的吳行老的名帖拜見熙春樓的主人,自然被請到了雅閣。 這雅閣絲毫沒有想象中奢靡的布置,反而中規中矩像個富貴人家的書房。地上鋪著阇婆的地毯,香爐內燃著交趾的清香,波斯風味的花瓶就堂而皇之擺在桌角,閣外有歌女正唱一段圣琉璃1。 “卻不知吳行老到訪,為著何事?”“吱呀”一聲門推開,一聲利落干脆的聲音響起。 慈姑抬眼看,卻是個衣著素凈的中年美婦,她目光澄澈,首飾釵環全無,只鬢邊插一枝荼蘼,眉不畫唇不描,叫人瞧著便覺清新可人。哪里是個生意場上的老鴇,說是大戶人家的主母都有人信??蓙碇皡切欣吓c慈姑講過,這位便是長壽坊最大的行院熙春樓的主人,外人喚做“扈春娘”。 慈姑拿下自己的斗笠,對方一愣,旋即拍手笑道:“吳行老莫不是消遣我?倒叫了個美貌小娘子來此處?!?/br> “見過扈娘子?!贝裙幂p輕淡淡福上一福,“在下姓康名慈姑,如今的永平坊、信陵坊食飯行行老?!?/br> 扈春娘雖不甚熟悉,可也知道如今滿汴京城里獨一份的娘子腳店,她抿嘴笑道:“都說康娘子是個能干的,卻不想是個這么大的小娘子。只是——不知兩位行老來我熙春樓是為著何?” “當然是為著幫扈娘子?!贝裙煤敛华q豫直入主題。 “哈哈哈娘子這可是說笑了,我熙春樓有甚好幫的?”扈春娘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來,她身后兩個護院也跟著一臉輕蔑。 吳自用緊張得手心微顫,吳行老則攥了攥手心里的汗。 但見慈姑鎮定笑道:“適才我一路走來,見院中布置雅致,院內小姐矜持端莊又不失俏皮,瞧著倒像是個良家女兒一般,這才了悟為何一樣是行院,扈娘子的熙春樓卻能做到第一?!?/br> “唔?是為何?”扈春娘眼中閃過一絲錯愕,本來滑不留手的笑容也有些些許裂隙。 慈姑輕輕起身:“人性多變,明明是來尋歡,卻不喜風塵之色,要的便是來往娘子皆如良家一般,我瞧著熙春樓的小姐們各個活靈活現,卻似閨秀一般自在玩樂,這樣自然引得客人心里癢癢,自然而然便將熙春樓與那別的行院區分得涇渭分明。我說對了不曾?” 扈春娘笑容僵在了臉上,半響才收斂了笑容,肅然道:“康娘子著實了得,怪不得年紀輕輕便可坐穩行老之位。”只不過一路所見,便能輕描淡寫將她在風塵里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經驗一句道破:所謂男子性賤,一面喜歡勾引良家婦人一面又喜勸妓女從良。扈春娘開這熙春樓便是遵循了這一心理,座中女子各個端莊,兜售給客人的便是這偷良家子的樂趣。 疾風三人在旁目瞪口呆,疾風心里更是想:侯爺以后日子危矣。 “只不過嘛——”慈姑賣了個關子,“你這熙春樓似夢如幻,偏偏西側的廚房嘛,油膩膩,還煙熏火燎,著實敗人胃口得很?!?/br> 扈春娘眼珠子一轉:“誰家廚房不是如此?這卻也是無可奈何之事?!?/br> “扈娘子若是用我家席面,便可去除這灶房,原來那灶房的位置修一座高臺,于明月時叫玉人月下吹笛,皓腕霜雪,縹緲凌波,何似仙境?總比油膩膩煙熏熏好。” 扈春娘一揚手中帕子:“原來康娘子今日說了一圈卻是為著這個。這嘛,要容我再想想?!?/br> 慈姑揮揮手:“先不提這些,扈春娘先來嘗嘗我府上廚子所造席面?!闭f罷,便叫小吳去外頭馬車取跟來的食盒。 食盒拆卸間,慈姑一一道名菜名:“酒骨糟緋羊、魚膾、光明蝦炙、暖寒花釀驢、遍地錦裝鱉、素蒸音聲部?!?/br> 哐哐當當上了滿滿當當一桌子菜。 慈姑便親自夾菜給扈春娘:“您先嘗嘗我這酒骨糟緋羊?!眗ou片薄如紙張,只能從側面肌理中看得出來里頭是羊rou,浸潤在琥珀色的糟汁里瞧著便覺如夢似幻。 夾起一片薄如蟬翼,舉起來日光清晰可透,居然真如紙張一般,湊近鼻子邊還能聞見淡淡的花雕氣息。 這糟鹵在吊糟時加入了紅曲米,因而比尋常的糟鹵多了一絲紅潤,那羊rou也被浸泡得淡淡粉紅,瞧著便覺心情大好。 入口先覺冰涼,這是慈姑做好羊糟鹵后特意放入吊籃中吊在井水上空所致,暑熱先去了大半。 羊rou一般紅燜,炙烤,卻少有人拿來糟鹵,這羊rou是烹煮好之后用石鎮壓著浸入糟鹵,經過石鎮擠壓的羊rou肌理細膩,入口滑潤,毫無任何羊rou的腥膻之氣,反而鮮美四溢。 糟鹵汁滲入其中,花雕的醉人、鹵汁的醇厚,齊齊登場,將羊rou本身的鮮美烘托得無以復加。 蜜色的糟鹵汁晶瑩透亮,瞧著就覺得,淡淡的酒香入嘴,以扈春娘的敏銳,立刻想到這菜式最是下酒,她不知不覺就吃下了五六片,炎熱夏日也變得清涼舒適,回味悠長。 這魚膾是上好的淮白魚所制,因著怕放久了會壞了慈姑是到此處才現做,她凈了手拿起一柄竹刀,一手拎起收拾好的淮白魚,扈春娘只見她纖指紛飛之際,那薄薄的魚片便應聲而落。 雪白的魚片被一片片攤開放置于水洗藍的盤中,越發襯得魚片潔白晶瑩,薄如蟬翼,夾起一片,蘸取旁邊的橘芥汁,青橘的清冽與芥末的辛辣過去后,舌尖便嘗到魚rou本身,甜滋滋,薄生生,又些微有些脆,忍不住叫人分泌出大量口水,當的上是濟楚細膩。 扈春娘此時卻不待慈姑夾菜,筷子便主動往光明蝦炙上伸去。 一個個個頭極大的蝦子被放在銅盤上炙烤,下頭只有一塊炭火,既不至于叫人在夏日太熱,又足夠加熱大蝦,過了兩道菜的時間,這道菜已經炙好。 蝦殼變成粉紅,蝦腰處被炙得焦黃中泛白,一看便已經到了火候,扈春娘夾到盤中,慈姑給她撒上椒鹽。 扈娘子迫不及待咬開蝦殼,內里粉嫩的蝦rou露了出來。 咬一口,鑊氣外面的蝦rou緊實,內里的蝦rou嫩滑,豐盈的蝦汁立刻從內里流出來,吃到嘴里滿嘴留鮮,馨香脆美。 更絕的是這蝦下鍋之前都已經去除了蝦線,天知道扈娘子有多討厭端上桌的熟蝦里沒去蝦線,她們做這一行,講究姿態優雅,小意溫存,這道菜上來自然要幫男子剝蝦殼,蝦殼好剝,可到這蝦線,無論如何也做不得優雅,早在心里將懶怠做菜的廚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外頭還要扮賢惠模樣繼續與那細細蝦線較勁。單是這一點扈娘子就愛上了這道菜。 暖寒花釀驢擺得雅致,盛放在滿盤錦花枝芙蓉景泰藍鍋里,驢rou軟爛,浸滿各式香料之味。香氣鉆進鼻腔,再吃一口濃稠的醬汁將燉得軟爛的驢rou浸得透徹,滿口醬香。 扈娘子以前從不覺得是個只滿足于口腹之欲之人,可此時卻忍不住又去吃那道遍地錦裝鱉。 金黃色的湯汁,內里剁成小塊的甲魚rou,上頭澆著香簞、筍丁、木耳等諸多山珍所做的澆頭,這澆頭花團錦簇,當得上一句遍地錦。吃起來一口甲魚rou細嫩,滿口肥糯。 最后一道素蒸音聲部卻稱得上是驚艷: 滿盤面點捏的小人,皆被著彩,有站著吹笛的,有撫琴的,有翩然起舞的,衣袂飄飄,裙裾飛揚,各個栩栩如生,連手指頭都捏得清晰可見。如真人一般。 慈姑笑道:“這道菜也是可以吃的,那胭脂衣裙顏色是各類果蔬汁水做成,只不過在行院里應個景,做個看菜也罷。” 見扈春娘嘗完菜式滿臉滿意,慈姑便覺這樁事穩了,她才笑道:“不瞞您說,我這席面有四大好處。” “噢?是那四大好處?” 慈姑便道:“一是風雅,菜式皆從古籍中來,皆有用典。客人來這行院追求的便是那一絲虛無縹緲的仙氣,這些源自古籍的菜式更顯得你們熙春樓卓然不凡?!?/br> 吳行老暗暗贊嘆,果真了得,這一出手便將扈春娘的死xue牢牢抓住。 “二呢,是便宜,你猜我這一席面給你,要多少錢?” 多少錢?”扈春娘發問,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被慈姑帶著走了。 慈姑輕輕道:“四十兩銀子。” 扈春娘面上不顯,心里卻吃了一驚,她沒想過只需要四十兩銀子。 慈姑看穿了她的驚愕,緩緩一笑:“若是熙春樓自己做的話,須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