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慈姑笑道:“這便是我家后廚。諸位忽然進來,他們便自然也無法造假。” 她快步走到灶臺前,從幾個大竹籃里拎出幾條rou遞給前頭幾個行老們看:“諸位瞧瞧,這rou可是有問題?” 那豬rou色澤紅潤,紅的瘦rou,白的肥rou,看著就知是好rou,有幾個不行老不死心,湊過去去聞,卻也聞不到絲毫異味。 慈姑又走到半大小子們跟前,從他們前頭的籮筐里拿出幾條魚:“諸位看看我家的魚。”那魚還活著,因著離了水而魚鰓闔闔,后頭的百姓們都是汴河邊混碼頭的,自然一眼就瞧出這是當日鮮魚。 立刻就有百姓嘀咕起來:“人家這后廚沒問題啊!” “對啊,我們莫非還認出來好rou好菜?” “這灶里炸得什么,真香!哎呀呀!” 一個個反倒轉移了視線,關注起了鍋里炸的小青魚。小青魚被剖成薄薄一片,上面裹了層淀粉雞蛋液,正在油鍋里嗶嗶啵啵得炸,那金黃的誘人外表,那焦香四溢的香味,肯定吃進嘴里又酥又脆又嫩! 行老們一個個驚訝在原地,有驚訝的,有嫉恨的,有納悶的,適才那氣勢洶洶討伐的勁頭全然不見,孫川見狀不妙,忙上前去質問慈姑:“誰個知道這是不是你別家店的灶房?兩者又不在一處……四十文,你便是成本都堪堪夠,又哪里夠賃這么大院子,請這么多廚子幫工?” 慈姑意味深長一笑:“這卻是要問我家的機密了?” 眾人悚然一靜。他們今日鬧鬧吵吵,明面是討伐,是撥亂反正,可是心里隱秘的想法自然是要瞧瞧這康慈姑如何能做到這一點。自家也想學上一二。此刻被康娘子揭穿,各個心里驚疑不定,不敢說話。 慈姑見諸人不出聲,拍拍手,斜斜瞧一眼宋雅志:“小宋行老,今日你質問之事已經有了結果:我這蔬果菜rou都是新鮮之物。你履行職責事出有名。可這再問下去,只怕就越出你的職責,算是縱勢欺人了。” 宋雅志捏著扇子的手骨驟然用力,他跟著抬起頭來:“還請康娘子說明是如何做到這四十文一食盒的?” 牛老二搶先一步護在慈姑前頭:“小宋行老,莫要欺人太甚。” 恰在這劍拔弩張之際,門外“吁”一聲,有人駕著牛車過來,喊道:“讓一讓,讓一讓。” 卻原來是李大頭并幾個小子,搬運著幾個大籃子從牛車上下來,見這許多人堵著,先吃了一驚:“這是作甚?” 孫川搖頭晃腦:“可莫要打岔,康娘子,你今兒非得說個分明,否則就是以次充好!” 嵐娘見果兒跟在后頭,知道是慈姑先前叫果兒尋來的李大頭,忙轉向慈姑,且看她如何說。 慈姑一笑:“既然諸位都想知道本店的機密,我便說了。”言語間毫不以為意。 這一出口,諸人皆安靜下來。各個豎起耳朵,等著聽這康娘子外食店的秘密。 她拿起李大頭手里的籃子,掀開上面蓋著的竹簾子:“這便是秘密!” 諸人屏息瞧去:卻見竹簾子下是一塊塊剔去rou的骨頭,還有個竹簾子下是一些蔬菜,更有一籃子魚雜。瞧著毫不起眼。 慈姑笑道:“我每日與碼頭上尋買魚人買來撈出的小魚小蝦,這些魚蝦味道不遜色,只是收拾起來麻煩些。可這對我們店里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如今我手里有近百個正值體力的小娘子小郎君呢,每日教學都有些不夠。” 這些魚蝦收拾后,拍上一層面粉,而后下鍋油炸,最后下鍋紅燒,端的是皮脆骨酥。 “那豆豉是我大缸腌制,本就不值當什么錢,這些素菜便是我其余店里做菜的邊角料,譬如一道白菘心,只選用最好的白菘心,剩下的菜葉菜幫子我們廚子自己做飯時吃,或是拉到此處炒入菜肴中,諸位,這有何不可么?” 在場的老百姓都是過日子的,自然紛紛點頭:“甚好,我們自家都這么吃哩。” “rou骨頭都是別家店里做菜剔下的,rou骨我們店里來熬湯。”剔除的魚頭、魚骨、蝦頭收拾干凈,小火慢煎后充作送菜,免費贈與顧客,便又能招攬不少人。 “這豬rou雖然不是任何店里的下腳料,可我們店多,自然能與rou食行講個合適的價格,比你們從外頭買劃算。買來的豬大骨剔除精rou用作剁餡兒,加入當天購買的蔬菜做成紅燒丸子。剔剩下的骨頭則下鍋熬煮,燉成一鍋子,才拿出去賣。” 慈姑笑道:“要說秘密,也就這么多秘密。諸位同行,要學便去學吧。” 這秘密說來簡單,可諸人卻難復制,一來誰家也沒有這么多少年學徒;二來行老們一般都只開大酒樓,便是大酒樓盛下的邊角料也沒個定價低廉的店來消耗;三嘛,說到底他們真沒有人能像慈姑這般,拉拉雜雜食攤腳店一堆的,也沒那么多食材。 諸行老們紛紛如霜打了的茄子,蔫下去不說話了。 “哼,用邊角料有什么可值當宣揚的?”孫川猶不死心,“看看誰還想買你家食盒!” “怎的不買?”石阿壽在人群里道,“買一份食盒,自己用豆豉豆角、半個丸子吃一碗米飯,晚上歸家還能給自己家人帶半個丸子、一份魚雜,一份湯。這樣算下來比外頭購買要便宜許多,誰不占這便宜?” “就是就是。一樣花四十文,一家三口都能吃飽,可外頭別的店,要買三份飯才能吃飽,誰貴誰賤,豈不是一目了然?” “下腳料怎么了?有錢人吃羊只吃臉頰rou,剩下的削去不要,康娘子拿來與我們吃了,又不臟不腐,為何不買?” “要說康娘子真厲害,居然還能想出這法子!” “對啊,便宜實惠,而且我們還能與大酒樓吃一樣的食材,這不就等于吃城里酒樓了嗎?” 你一言我一語,居然紛紛稱贊起了慈姑。 孫川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差點氣吐血,宋雅志額角青筋綻起,慈姑卻裝沒看見,反而笑吟吟問宋雅志:“小宋行老,我店里還有事么?” 宋雅志要深呼吸上好幾口,才能平靜道:“無事,如今康娘子店里無事。” “那就好,那就好。”慈姑笑瞇瞇道,“小宋行老和諸位行老,不應當給我道歉么?” 這話一出,行老們紛紛垂下頭,孫川臉漲的通紅,宋雅志一張臉鐵青,咬著后槽牙,卻仍舊不溫不火道:“是我們莽撞了,多有得罪。還請康娘子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 “那我就瞧在宋行老面上原諒你。”慈姑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轉而又一臉替宋行老惋惜的樣子,“小宋行老也應當循規蹈矩,莫在外頭打著宋行老的名號,損了她老人家的威名才是。” “你——”孫川往前欲理論,卻被牛老二架住了胳膊。 “牛廚子,莫與那街邊瘋狗一般較量。”慈姑拍拍手,輕蔑掃視宋雅志一眼,“費盡心力要我道出店里的秘密有用么?你學得會么?”那目光竟似瞧一眼蜉蝣一般,混不在意。 宋雅志被那輕蔑壓得起了一身冷汗,臉上如打翻了醬缸一般,精彩得很。周圍的行老也俱是臉紅不已,他們一把年紀,居然被個小娘子訓得唯唯諾諾,偏偏還無從反駁,當下一個個汗流浹背。 慈姑歪了歪頭:“只不過嘛,今兒之事提醒了我,大家都說瞧不清我后廚做什么,才有了這般誤會,不如我今兒就把后廚搬出去。” 接著便對在場的百姓們說:“勞煩諸位鄉親們幫我家家伙事搬到汴河邊,再幫忙砌幾個土灶。我今兒做一道脆皮腸頭、一道豌豆燒肥腸來謝過諸位幫忙。” 圍觀群眾們齊聲呼好,手忙腳亂不過一會子功夫就將屋內的灶具并家伙搬出去,還在廚子們的指揮下壘了三個土灶。 這樣一來,這碼頭外食店算是徹底搬好了。 何況這樣一來她來名正言順省了搬屋起灶的銀錢不說,更絕的是因著這店是碼頭上諸人幫忙造的,以后碼頭上那些宵小也不好再動。說不定先前慈姑刻意將做飯之地藏起來,為的就是今兒能光明正大搬家,自己這一鬧,非但給她多了名氣,還叫她名正言順得了眾人的同情,在碼頭上站穩了腳跟。 更深一層想,說不定她單等著這一鬧呢。孫川和宋雅志立刻想通了這一出,后背一陣陣發寒。 偏偏百姓們瞧見他們這群人不走,紛紛指指點點罵了起來:“逼著人家說出了秘訣又怎么樣?自己學的會嗎?” “欺負人家個小娘子真不害臊!” “聽說還是團行的行老們,就這?” “呸!還當什么大事呢,耽誤爺爺我吃飯,原來是為了逼問人家秘方!” 碼頭上的漢子們說話粗俗,你一言我一語,將那些行老們臊得臉紅,忙低頭快步離開了此地。孫川和宋雅志更是恨不得兩肋生風,好趕緊兒離開此地。 慈姑不理會他們,轉而對百姓們笑道:“耽擱了諸位午膳真對不住,夕食我這里加菜,這加的兩個菜買食盒就送,還請諸位來捧場。”一時之間惹得百姓齊聲喝彩。 見諸人漸漸散去,濮九鸞才上前來,低聲問慈姑:“可有事?”他知道這小娘子自尊心極強,不喜別人插手自己的事情,可他適才站在外頭懸著一把心。 慈姑搖搖頭:“已經應付了。”轉而笑瞇瞇謝濮九鸞:“多虧你,不然我還沒有底氣與那些人爭斗呢。” 那么多黑心爛腸子的行老,欺壓一個小娘子,濮九鸞適才在外面臉色肅然,幾乎能結冰,可此刻對著慈姑卻一臉溫和:“就讓疾風今后跟著你罷,他于人情世故上淡薄些,身手卻是我四個部曲里頭最好的,有他跟著你我也放心些。” 說罷,不等慈姑拒絕便喚來疾風上前:“以后便跟著康娘子。待她便如待我。” 疾風眼睛里閃過一絲遲疑,卻仍舊高高興興給慈姑見禮了,索性跟在她身后。 慈姑搖搖頭,問濮九鸞:“你可要吃些什么?” 濮九鸞笑笑,嘴角一片溫煦:“你先忙,過幾日記得留在家里。” 過幾日正是七夕,慈姑臉上一紅,點點頭,濮九鸞便滿意的點點頭,這才轉身走了。 疾風瞧著侯爺的背影搖搖頭:“您那個喚做通草的丫頭也是個虎的,怎的同知諫院正議事呢,她就敢闖進來。” 原來濮九鸞適才正議事呢,卻能為著擔心她的安危過來一趟。 慈姑心里,說不上的暖意融融。 豬大腸同樣是一種物美價廉的食材。 如今汴京城里百姓慣吃羊rou,豬rou大家不甚會料理,便也只有貧民吃,其中的大腸更是登不上大雅之堂。 康娘子諸店與殺豬羊作坊長期有大筆買賣,對方時不時會送些豬下水,今日們送的便是這豬腸。 學廚的少年們先用淀粉洗干凈豬腸,而后在慈姑的指點用柑橘皮、白酒、蔥姜浸泡去味,而后汆水去味,一撈出來晾涼,待到收拾停當,先手起刀落將多條豬腸上的腸頭斬落。 這腸頭是豬腸上最上頭一截,最肥最厚,口感與豬腸不同。 慈姑便要拿這腸頭做一道脆皮腸頭。 腸頭直接被送進灶房里咕嘟著的一鍋鹵湯里,而后一直任其燉煮。 這當口將其余的肥腸切塊,油鍋中下蔥姜紫蘇爆炒出味,而后將肥腸塊投入其中爆炒,最后加熱水,舀兩勺鹵湯澆進水中調味,放在砂鍋里任其小火燉煮。 灶間泡發著昨夜就起泡的干豌豆,本是今兒拿來燉豆飯的,被慈姑抓了來一起活一點堿面投入砂鍋中燉煮。 等到鹵湯中的腸頭已然燉煮得熟透之后慈姑將腸頭撈出,而后切成小塊。 再將這腸頭裹上蛋清生粉,下油鍋開炸,直到炸成金黃色,方撈出。 起一鍋,炒香茱萸、花椒、麻椒、藤椒、孜然后,再將姜蒜片投入其中,直到鍋中散發出復合的香料香氣后,才將腸頭快投入其中,加些香料粉末再出鍋。 砂鍋上的豆湯燒肥腸也燉煮得差不離了,便雙雙出鍋。 此時已經到了夕食的時間,來這里的人有不少,慈姑便叫牛老二與幫廚們將飯菜端了上去。 第68章 脆皮腸頭 早有一批批食客等著, 石阿壽也在其中,他也買了一食盒。 食盒里除了往日的菜式,還有兩道新菜, 想必這就是康娘子所說的脆皮腸頭和豆湯肥腸了, 石阿壽適才在灶火前就見一鍋肥腸在咕嘟咕嘟熬煮,他便先將筷子伸向了豆湯肥腸。 此刻便見好看的豆湯上面躺著一塊塊雪白的肥腸塊, 香氣席卷而來。 石阿壽本身不怎么愛吃肥腸,不過是因著此物便宜, 有時候家中會買來打打牙簽罷了。可這康娘子所做的肥腸與自己吃過的都不一樣。 豆湯內的肥腸被處理干干凈凈, 吃起來非但沒有難聞的味道, 更覺毫無油膩, 清清爽爽,這應當是特意刮去了那一層白色的油脂導致。 豌豆本身被熬煮得破皮出了沙, 豌豆皮又被小心過濾走,此時只能吃到綿密的豌豆沙。 石阿壽平日里吃豌豆沙多是甜的,今日卻是咸的, 放進嘴里“唔”一聲瞪大了眼睛,耙豌豆經過燉煮, 飽吸了油脂香氣, 一口下去, 咸香十足。 肥腸也好吃, 白嫩的肥腸火候把握得正好, 被燉得軟爛卻還保留了韌勁, 咀嚼起來滿口肥美直在嘴里融化, 脂香四溢。 白色的湯底里黃色豌豆幾乎要燉得稀爛,燉到如今已經綿密起沙。 肥腸經過燉煮,變得軟爛, rou香十足,咬一口豐腴的汁水便迸濺滿口,耙豌豆的清新滲入肥腸中,正好解膩。 舀一勺豆湯喝一口,簡直了。湯汁吸滿了肥腸的油脂香,又融化了豌豆沙,豆蓉渣清晰,喝起來沙沙的。本身清新的耙豌豆被煮得幾乎融化,只有無數豆沙在嘴里沙沙而過,因著飽吸了肥腸的脂肪香氣,因而還有一絲豐腴,毫不單調,滋味也是香醇為主。 這豆湯最難得的便是絲毫不讓人覺得寡淡,反而與肥腸相碰撞,肥厚的腸體與清淡的耙豌豆,相互交融,互相成就對方。一口耙豌豆,一口燉肥腸,一素一葷簡直是絕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