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房東見是李軍漢認得的,便也愿意少些錢:“李家小哥照拂我們街坊許久,既是他的熟識,便宜也無妨。”,最后議定了八兩銀子一月賃金。 慈姑吸了一口氣將契約簽了。她開的娘子腳店一開始是汪行老免費贈與的,撥霞供腳店又是呂二姐的商鋪,細說起來從未出過這么高的賃金。這般一來各家店流水又要有些許的吃力。只不過這位置貴有貴的道理,等店鋪開起來巨大的客流量能迅速帶動店內生意運轉起來。 這一單生意順順利利便簽了下來。 到永平坊時便沒有這么好的運氣。 她本來瞧中了一家店鋪,瞧著位置又好大小也合適,房東先是同意,待過了一天卻又反悔了,聲稱慈姑這店要用作炙rou煙熏火燎得有失斯文。 中人一臉無奈:“康娘子,不是我不做您的生意,是這云先生也是長安城里一位高士,做事都透著點……與咱們老百姓不同,這樣的人,我也說不動哩。” 慈姑倒溫言安撫他:“無妨,勞煩你幫我再尋其余幾家店,這永平坊又不是只有一處合適的店址。” * 永平坊卜宅里。 卜祚仁的侄兒正一臉得意:“叔父,云先生應了,如今那康娘子租不了新店嘍。” 卜祚仁聽聞后欣慰地坐回了椅子:“那就好那就好。” 他神色轉為凌厲:“哼!一介小娘子妄想跟我斗!還想在永平坊里做生意?我看誰愿意賣你的賬!” 侄兒湊上前去出主意:“那我便放出風去,叫這地界上房東知道:康娘子如今與卜家不共戴天,叫他們自個兒做抉擇。”卜祚仁雖然從行老的位子上退了下來,但是卜家世代在永平坊經營,根深蒂固自然也有些影響力。 * 大松進了白鹿書院后極為高興,寫給慈姑的書信厚厚一疊,里頭詳細寫了書院里頭的情形、學子的情況、夫子們的教導,甚至畫了一張白鹿書院的布局圖,當然也沒忘記問候所有人。還說自己進了書院甚為想吃家里的綠豆糕。 嵐娘在一旁哼了一聲:“真是個無趣的呆瓜!”卻叫婢女去外頭買新鮮的綠豆。 呂二姐捂嘴偷笑。 慈姑不明所以,見大松的包裹里還有一封給張大官人的信,便收拾了附上四色禮盒自去拜訪張大官人。 如今是正午,店里沒生意,張大官人正在門口舞劍。旁邊圍著一群看熱鬧的。 慈姑這才瞧見柜臺前一排酒壺。 她想起大松從前曾說過張大官人愛好飲酒,每每酒醉便好舞劍,好撫琴,有時還會高歌,便安靜在旁邊等。他身姿矯健,劍氣如虹,當得上是詩里所說“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1”,只不過到底是醉酒。慈姑便喃喃自語:“這飲酒,總是甚好事。” “可不是?”旁邊一個身著白衣的男子似乎頗有同感,“飲酒風雅,可酒卻傷身。”瞧中張大官人搖頭,頗有心疼之意。 鄰居搖搖頭:“這張大官人唉,他自小就好這些江湖之事,家中嬌寵,小時家里還培養他進學讀書,可他一心只想行俠仗義,拜了幾個師父練成了個游俠兒,長成后又游歷四方,在外頭游俠,一擲千金,既不回家繼承祖業,也不愿意回鄉娶妻生子,更別提科舉了。后來氣得張老官人吐了血,張大官人這才知道回來。”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張大官人這才痛哭流涕,在父親靈前起誓再不行俠,要努力讀書進學,圓父母心愿。如今安心守著一爿張老官人傳下的店鋪,每日讀書習字。” 說話間張大官人已經耍完一整場劍術,大叫一聲:“快哉!快哉!”見慈姑與白衣男子,便笑著與他們點點頭。 “張大官人,大松寫了信與你。”慈姑將大松的信箋交給他,又問,“可否借廚房一用?” 街邊有人賣蓮花,她買了兩朵蓮花正捧在手里。 “自然可以。”張大官人知道慈姑素來愛搗鼓些吃食,雖不明白為何非要在自己后廚,卻也欣然允喏。 張大官人與白衣男子聊得挈闊,不知不覺已經夕陽漸落,過一會就聞得廚房飄出陣陣清香:“好香!” 慈姑端著一個象牙白托盤出來。 但見托盤內放著兩個青瓷蓮花碗,旁邊還壓著幾朵蓮花。 碗內蓮花瓣交錯,內里嫩如許的豆腐輕輕漂浮在水中,粉紅的蓮花花瓣,交錯著粉白的豆腐,宛如冬日雪后初晴,霞光漫天,映照雪景無邊。 慈姑本打算做個荷花羹,但見后廚的廚娘已經磨好了一桶黃豆糊糊正在做豆腐,便改了主意。 她將黃豆糊用紗布裝好用力碾壓,直到滴滴答答的豆漿全流入鍋中。 再將荷花榨成汁液倒入豆漿內,開鍋煮好豆漿后倒入竹篾中,放入石膏粉,等快要凝固起來時再將豆腐放進紗布里置于木框里冷卻。 這當口她將廚下的青瓜、筍片、冬菇煮了一鍋素高湯,再將剩下的蓮花摘蒂去除花心,而后焯水。 這當口豆腐已成,便切成小塊放進素高湯燉煮,最后加入蓮花花瓣。 慈姑笑道:“今兒見有開得上好的蓮花,便來了興致,借用張大官人灶房做一道菜,還望您莫怪才是。” 張大官人笑道:“與我留一碗便不怪罪你。” 他豪爽慣了,自去盛了一碗與自己,先是聞到清香撲鼻。 舀一勺進嘴,先是喝到素高湯滋味,只見里頭毫無任何油花,喝起來卻覺得甘甜不已,滿口鮮香,回味醇厚。 再看湯里的豆腐,這豆腐與平日里雪白的豆腐不同,透著些淡淡的粉色,張大官人奇道:“這是為著何故?” 慈姑笑道:“這豆腐喚做霽霞豆腐,因著瞧著如雪霽之霞而得名。里頭加了些荷包的花汁,因而透著些荷花顏色。” 張大官人與白衣男子皆為驚嘆,白衣男子反復打量著那豆腐:“這難為倒做出這等吃食。”豆腐被切成小小的方塊,如今在湯汁里漸漸爛碎,張大官人嫌他矯情,自顧自送一勺豆腐進嘴里。 這豆腐是水豆腐,一碰便碎成碎片,到了嘴邊滑滑的,嫩嫩的,溜溜直往嘴巴里來,豆腐獨有的細膩質地里摻雜了一絲荷花的清雅氣息,讓醇香間又多了一絲絲甜。 張大官人細細品味,越發覺得濃郁醇厚。配合素高湯的鮮美,叫這豆腐有了主色調,鮮美一下子直擊魂靈。 白衣男子也吃了一口,贊嘆:“當真雅致!” 張大官人得意地一挺胸膛:“那是,也不看是誰認識的!”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他一向仗義、熱心。慈姑心里莫名的惋惜,便直入主題:“張大官人卻不知,我這道菜還有個別名。” “何名?” 慈姑笑道:“喚做滄浪。” 張大官人一愣:“滄浪?” 慈姑便細細述說于他:“古人說滄浪之水清兮便可滌瓔,滄浪之水濁兮可滌足。張大官人聽說過么?” 白衣男子眼神一閃,似是已經明白了慈姑要說什么,將勺子放下,身子靠后,一副期待的姿態。 張大官人也隱約有覺察,他苦笑道:“康家娘子,你可是要勸我如今既然身在市井中,便要安分守己?”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人這般勸說自己。可是那些忠告卻都進不了自己的心,滄浪之水清濁又有何區別?自己的心里始終不知所謂,便是滿汴京城的人都來勸又有何用:“妹子,你回去罷,我知道你一片好心,只是這話休要再提。” “一柄寶劍囿于斗室之中,郁郁不得志,我豈能坐視不理?”慈姑毫不退縮,一對眼睛熠熠閃亮。 “我算什么寶劍?”張大官人苦笑,他瞧著外頭漸漸沉淪的紅日,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樂游原上也曾有這樣的落日,我們幾個俠客縱馬執劍,如今他們是寶劍,我不過是一柄砍柴刀罷了。” “滄浪之水清,您卻來洗腳,滄浪之水濁,您卻來滌瓔,這不是亂彈琴么?”慈姑毫不客氣。 第51章 炙rou店 什么? 張大官人抬起頭來, 眼中多了些許從前沒有的鄭重,如一柄出鞘寶劍鋒芒畢露,平日的溫和平順蕩然無存。 慈姑毫不畏懼回視回去:“您年少時家中富裕, 又有名師相助, 卻不好好讀書,這不是水清反而滌足么?如今年紀老大, 又荒廢大半生,轉而去科舉, 這卻是水濁了反而要滌纓。” 白衣男子輕輕點了點頭, 張大官人聞言面色發白, 辯解道:“可家父遺愿便是要我讀書科舉, 我當日曾立下誓言,豈能輕易違背?” “哪個要您違背誓言了?”慈姑笑吟吟道, “您此時若去跟莘莘學子同去考科舉那自然是占著劣勢,可您若是去考武舉呢?” 張大官人與白衣男子眼前俱是一亮。 慈姑將手里的湯底慢慢攪動:“豆腐清淡,若是與羊豬rou比葷腥自然是比不過, 可若是清清靜靜做一道素菜,卻又何難呢?” 張大官人也隨之舀起一口豆腐送進嘴里, 清淡的湯汁慢慢流入喉嚨, 心里登時澄澈一片。 他這幾年的確是有些沒頭沒腦, 接手了父親的紙筆典籍鋪子, 平日里賣書, 自己也跟著讀書, 也下場考過試, 可總是名落孫山。 慈姑這法子好,他年幼時沉迷武學,長大后又仗劍行俠, 這武學底子自然是不錯的。而武舉相對而言要求的文化造詣并不是太深,如此一來想必勝算要增大些。 何況如此一來既不委屈自己追逐夢想又能完成亡父心愿,可謂是一舉兩得。 白衣男子撫掌大笑:“妙哉妙哉!在下云在天,敢問小娘子姓甚名誰?” “康家慈姑。外頭人都喚我康娘子。” “這名字?好生耳熟。”白衣男子挑眉,“你近日莫不是要在永平坊租一處店鋪?” 慈姑驚訝得瞪大眼睛:“正是,只不過昨日中人說房東這店要用作炙rou得話煙熏火燎有失斯文便一口回絕……” 她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忽得福至心靈:“莫非您就是那房東?” “正是。”白衣男子一展扇,“我云某雖略有些薄產,卻是個臭講究的,不喜腌臜事。沒想到是你這小娘子,既如此,看我兄弟面子……” “不!”慈姑斷然拒絕,她固然想早日開店,卻不想借助張大官人的面子勉強行事,“您不喜炙rou,我便不勉強您。” “好個硬氣小娘子。”云在天撫掌大笑。 慈姑略一仰頭:“不勉強您是一回事,可這煙熏火燎有失斯文我卻難以茍同。” “噢?這是為何?”云在天果然起了好奇心。 慈姑便娓娓道來:“所謂俗世煙火,紅塵萬丈,人既入世,豈有不沾染之理?您既然與張大官人交好,自然也知游俠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豪情,這等豪情萬丈又不是只在云深不知處,也可在尋常巷陌市井酒寮。君子周而不比,說炙rou店俗不可耐,這算是周么?” 一番話說得云在天啞口無言,唯有呵呵大笑。 張大官人在旁幸災樂禍:“適才你瞧我笑話,如今輪到我瞧你笑話!” 云在天笑著站起來:“好!今兒個我這店便租與你,好沾沾這俗世煙火氣。” 只不過—— 他皺皺眉頭:“你這小娘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當初你要租我店面,我還未見過你面呢,便有人來與我講說你要用作炙rou店,吵吵嚷嚷臟兮兮的。” 慈姑不過眼睛一轉便知道是誰:“那人家是不是姓卜?別號‘不做人’?” 云在天先是一愣,而后大笑:“好個伶俐小娘子!好個不做人!” * 卜祚仁命令侄兒一一去警告、拉攏、說服那些有店鋪要出租的房東,侄兒幾乎跑斷了腿,耗盡了唾沫,才將這話帶去永平坊大大小小的房東。 卜祚仁接到這消息高興得坐下來品茶:哼!行老位子豈是那般容易坐得的? 誰知茶壺還沒滾,剛出去的侄兒便去而復返:“叔父,不好了!那小娘子租租租租下店鋪了!” “還能租誰的?”卜祚仁皺皺眉頭,一臉的不高興,“是誰連我的面子都不賣了?” 侄兒結結巴巴:“是,是云先生。” 卜祚仁頹廢得一屁股坐在椅子里。 云在天云先生,那可是永平坊頭一號的人物,據說年輕時候是洛陽一帶有名的游俠兒,行俠仗義,一身武功,擁躉無數,這樣的人,動不得啊。 朱三近來上開遠水門收了一船拇指大小的魚兒,那魚兒又小又多刺并不好賣,好友阮魚兒又在旁講價,是以朱三壓價低低的便得了,等拉進汴京城,他便沿街叫賣“賣貓食嘍,貍貓吃的小魚兒!一口囫圇吞不用拿刀切!”果然不過半天便賣了,直賺了五十兩銀子,他心里高興,便要請阮魚兒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