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不曾。”慈姑忙搖搖頭,“是我進了摘星社,后又覺得社團理念與我不符,便自己先行告退。” “那便好。”濮九鸞放下心來,復又凌厲起來,“若有人欺侮你,你定要告訴我,莫要自己受著。” “好。”慈姑答得敷衍。 就她目前所知,濮九鸞雖然名下至少有一家當鋪,平日里吃面掏錢大方,瞧著也是家底殷實,但家世定然是比不上摘星社里帝姬名媛。不過人家也是好心,她便應了聲,“若我被欺負便來尋你。” 濮九鸞絲毫未察覺慈姑的敷衍,反而心情大好,眼睛都亮了起來。 兩人一路喁喁而談,竟不覺時間飛逝,竟然走下山間,直走到汴京開遠水門。 “快出來!京城到了!”河里一艘小小的飛蓬船上,船工放下大櫓,沖船艙里頭大聲叫喚著。 一位婦人從船艙里探出頭來,碼頭上早有候著的牙儈問是否搬運行李,婦人熟門熟路說個地址,便招呼船里三五個小童一起爬上牙儈的平頭車車板,惹得牙儈連連抗議:“你這婦人,何不雇個車?我可只管搬箱籠,沒得連人都要我拉!” 兩人爭執(zhí)了幾句,當娘的沒法,只得用繩捆住的手將她們縛做一串,自己爬上了車板舒舒服服坐了下來,又厲聲嚇唬那些小童們:“莫亂跑,汴京城里丟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不用她說,小童們都已經(jīng)被汴京城之繁盛唬得縮手縮腳,這么高的城墻!這么寬的街巷!這么多往來的人!一個小娘子吐吐舌頭:“老家集市上都未得這一條街上許多人。爹待的地方可當真是氣派!” 慈姑瞧著那些小童的身影,似乎看見了自己,她抬頭看著前頭城墻上書“開遠門”幾個大字,指著咿咿呀呀在汴河行駛的烏篷船,感慨道:“我當初便是坐著這樣船從這里進的京。” 濮九鸞心痛又難受,慈姑來這世間吃了許多苦。他眉毛輕蹙,和緩了神情:“吃光了苦,后頭便只剩下甜了。” “嗯!”慈姑絲毫沒有苦大仇深,反而笑瞇瞇點點頭。指著河邊一處餛飩攤子:“有些餓,去吃一碗餛飩兒!” 此時已過飯點,身著青布衫的老板無所事事,一見來了兩人立刻熱情招呼:“兩位好坐!我家這餛飩兒好吃,用的可是雞湯!” 兩人坐下,點了兩碗餛飩。濮九鸞先拎起茶壺,拿起慈姑面前的茶杯用熱水涮過,隨后倒上茶水放在慈姑眼前:“小心燙。” 瞧得老板娘面露艷羨:“嘖嘖嘖,小娘子,你可算是嫁對了!瞧你夫君多會疼人啊。” 慈姑臉“騰”一下就紅了,她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是,您弄錯了。” “那也差不離。”老板娘眨眨眼睛,“這樣生得好又體貼男子可不能叫他給跑了,我告訴你:嫁個英朗的郎君便是想生氣單瞧著他的臉都氣不起來。” 旁邊的老板不輕不重咳嗽了一聲。慈姑瞧著生得英朗的老板,捂住嘴吃吃笑。濮九鸞見慈姑不反駁,抿住唇繃住臉上的笑容,心里卻樂開了花。 轉(zhuǎn)眼餛飩上桌。濮九鸞細心從筷盒里挑出筷勺,燙得干凈才遞與慈姑, 只見淡黃的雞湯里漂浮著十幾個小小的混沌,餛飩皮薄如蟬翼,輕輕在湯里沉浮,湯中還有蝦皮與紫色的紫菜,紫菜如絮如云,輕盈漂浮在湯里,慢悠悠晃悠著,白中帶粉的蝦皮點綴其中,散發(fā)出陣陣鮮味。更絕的是湯里還漂浮著一層淡黃色的雞油,用料十足。 用勺輕輕舀起一個, 最先感受到的是薄薄外皮,這混沌皮搟得又薄又透,幾乎不用費力去嚼,說是吃倒不如說是“吸溜”一口喝進嘴中。 再咬到餡料,豬rou的鮮香與野菜的鮮甜一起涌上舌尖,慈姑倒先驚喜出聲:“是薺菜!” “小娘子舌頭真靈光!”老板娘笑瞇瞇袖著手打量他們吃飯,“就要入夏了,最后一茬薺菜被我當家的趕上了,買了回來包這一茬,再幾天我們就要包夏三鮮餡嘍。” 濮九鸞沒說話,在旁安靜喝著雞湯,這雞湯也是真材實料,撇去濃稠的油脂,下面是清澈如許的湯底,用勺舀來喝一口,鮮美無比。 “好像有一種鮮味,卻不全是雞湯,這是為何?”慈姑攪動著手里的湯匙,喃喃自語。 “小娘子真聰明,我可算是遇上知音嘍。”老板娘悄悄壓低聲音,“筍片曬干磨粉,做菜時放下最是提鮮。” 原來是這樣,筍本身就鮮美,再與雞湯和海米的鮮味幾下交匯,便吊出這一鍋無與倫比的湯底。 不知是兩人太餓還是這食鋪太好吃,兩人將餛飩齊齊吃光不說,連湯汁都喝了個底朝天。 老板娘笑瞇瞇收起碗:“下回再來,這般登對的金童玉女當真養(yǎng)眼,來我攤子倒好招攬食客。” 慈姑臉頰發(fā)燙,只好裝沒聽見,濮九鸞聽見后卻嘴角上揚,顯然很是受用。 他掏出了一兩銀子,扣在了桌上:“不用找了。” 慈姑:…… 老板娘樂滋滋笑得看不見眼睛,跟在兩人身后連連大聲祝福:“喜結(jié)連理、早生貴子、瓜瓞連綿、比翼雙飛、舉案齊眉……”吉利話不要錢得往外說,就像……就像成婚時的禮賓一般。 慈姑臉都要燒起來了,走得飛快,濮九鸞跟在后頭,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翹得高高。 進了汴京城里,濮九鸞便雇了一輛馬車,叫慈姑上去,自己也跟著上去。慈姑詫異:“那你的馬怎么辦?” 濮九鸞繼續(xù)面不改色:“馬蹄鐵松了,正好送到車馬行釘釘掌,恰好有寄存處,我回頭來領。” 馬兒嘶鳴了一聲。 濮九鸞上了馬車,有了適才那老板娘的誤會,密閉的車廂里忽得多了些許曖昧的氣息。 慈姑低頭輕輕咬著嘴唇,濮九鸞亦是心如擂鼓。兩人都只好掀開車簾,裝作瞧外頭的街景。 一路無話,馬車停下時,兩人都覺得時間飛快,濮九鸞執(zhí)意下了馬車送慈姑進去。 慈姑頗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本來可以騎馬回家,因著自己拖累只能步行,這一趟也著實太遠。 濮九鸞卻一本正經(jīng):“你回頭問你哥哥寫幾篇文章,我拿去給大儒看看,若他瞧中了,我便帶你哥哥去拜會他老人家。” 慈姑忙拜謝。 兩人正在馬家大門前你來我往的客套。 “吱呀”一聲,馬家大門推開,嵐娘提著個竹籃走了出來—— 慈姑有些不自在,本當濮九鸞是食客,可今日在山間一趟,兩人多了些親密,倒叫她有些心虛,不知怎么面對嵐娘。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著她幸運:嵐娘死死盯著手里的竹籃,目不轉(zhuǎn)睛,邊往外頭走還邊嘀咕:“這籃子,怎的就發(fā)霉了。”眉頭緊鎖,似乎在絞盡腦汁琢磨籃子發(fā)霉之謎。 莫非是沒瞧見? 也罷,沒瞧見是好事,慈姑將手指放在唇間,沖濮九鸞無聲地“噓”了一聲,而后躡手躡腳進了大門。 那邊嵐娘死死盯著籃子,平靜與他們擦肩而過,與他們背對而行,一臉苦惱地走到街頭,直到轉(zhuǎn)過街角—— “砰!”竹籃立刻被扔到地上。 嵐娘適才那平靜如山的神色蕩然無存,她激動得眼睛瞪大,將手指塞進嘴巴,壓低聲音尖叫:“啊啊啊啊啊啊!我看見了什么我看見了什么?!” 而后一路往呂二姐家飛奔:“呂jiejie,出大事了!” 第40章 櫻桃畢羅 第二日當慈姑再到店中時, 勺兒便舉著一籮筐櫻桃發(fā)愁:“娘子,這可如何是好?有個人送來說十一郎是贈與你的,再細問他便匆匆走了。” 慈姑一愣, 旋即抿嘴一笑:“曉得了, 你收下罷。” 正在柜面上扒拉算盤的嵐娘手指略一停滯,旋即噼里啪啦打得更加熱鬧。 “我昨夜正好買了一桶牛乳想做點心, 那今日便做些櫻桃畢羅吃罷。”慈姑笑瞇瞇道。 她昨夜已將牛乳倒入木桶之中,今日去瞧, 牛乳果然已經(jīng)自然而然分層, 而后輕輕將牛乳表面一層細細的小塊用竹漏勺撈出, 講與徒弟們知道:“這便是俗稱的‘奶皮子’”。 小丁舔了舔嘴唇:“肯定很好吃!” 勺兒笑話他:“沒羞, 還是師兄呢,倒嘴饞上了。” 汪三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灶間時看到的便是這其樂融融的一幕。他長長舒了口氣, 換上一副笑容:“師公,熱鬧些甚哩?” 慈姑瞥他一眼,搖搖頭:“說吧, 遇上什么事了?”,這些天汪三聽從了她的建議, 一直在外尋找愿意替他刊登小品文的朝報, 如今看他雖然帶笑眼睛卻毫無喜色, 眼睛下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眉宇間還無意識皺著, 顯然是沒有好消息。 “瞞不過師公。”汪三苦笑道, 蹲在了墻角, 似乎連最后一絲力氣都被人抽去,“朝報不要我寫的諸多小店的饌食品評,嫌我只是個秀才也就罷了, 還說君子遠庖廚,此事難登大雅之堂。” 如今市井間有朝報,可承辦人大都是官吏差官之流,上頭所寫內(nèi)容也多為官府政令,間或?qū)懶┦芯萋劇_@樣的朝報自然不愁無人撰寫,更不會覺得一個區(qū)區(qū)秀才有什么可值當尊敬的。 汪老三鎖在墻角,苦惱得抓了抓頭發(fā)自責低語:“是我太蠢笨……”可還未說完就被人打斷—— “居然有這等事?!”錢百富皺著眉頭。 “還真是狗眼看人低。”李大頭粗魯些,先急吼吼聲討了起來。 “三爺,莫放在心上,秀才多難考啊,我們鄉(xiāng)里出了一個秀才,全鄉(xiāng)人都巴結(jié)他。”文秀師父難得說了這許多話,臉都有些漲紅了。 一句句關心的話語像雨滴,落在他焦灼的內(nèi)田上,一點一滴,滋潤著干涸潤物無聲。 他這些天四處碰壁: “呸,不過一介小小秀才,就敢上門求見?”、“汪家如今敗落如斯么?倒要賺這潤筆錢?”、“呵,我們撰筆者可是舉人!” 可這會子漸漸在滿屋師公師伯們的吐槽聲消散開來。 汪老三眼睛中漸漸浮現(xiàn)出水光。 “不是吧,你怎的這般不爺們?”錢師父不耐煩敲他一勺,“快起來幫師父干活。” 慈姑笑道:“先莫去盤算朝報的事,騰出手跟我們做些吃食。總會想出法子的。” 汪老三重重點點頭。 慈姑便指使李大頭將適才那些漂浮起來的疙瘩放在一起,倒入木桶中而后攪打。 李大頭吃了一驚:“攪打?” “對,攪打好幾刻,直到水油分離才行。” “好嘞,這有何難?!”李大頭自信滿滿。 不過一刻鐘后傳來李大頭的哀嚎:“汪三,幫我!” “好嘞!”汪老三斗志昂揚地接了過去,不過攪打一刻便哀嚎,“小丁,幫我!” 小丁忙接過手去,嘴上卻不饒人:“叫師伯!” 這一來一去,汪老三心里堆積的那些郁悶漸漸去了半成,在這一方小天地,能與些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努力,似乎外面那些人的鄙視也沒有那么重要了呢。 桶中漸漸飄起大團固體,這便是師父所說的奶油,大宋成立稱作酪,剩下的牛乳也是牛乳,只不過沒有那么油,喝起來清淡些。 慈姑便在開水鍋里浮一個鐵盆,將奶油放進去。 諸人賓住呼吸,靜靜瞧著最后的成品,果然奇跡發(fā)生了:奶油如同冰雪慢慢融化分層,最上面一層黃色,下面一層呈現(xiàn)白色,這分離出來的便是黃油,大宋稱作酥。 當初師父教導自己的,說是從草原上的突厥人學來。 旁邊圍觀的嵐娘靈機一動:“此物聞之濃香,定然稀罕,何不拿來自己做菜?” 錢百富、小丁、汪三爺三人同時恐懼得擺擺手:“算了算了。” 這樣攪打下去,他們的手臂還要不要了? 慈姑笑道:“倒不算稀罕,《大般涅盤經(jīng)》說‘從乳出酪,從酪出生酥,從生穌出熟酥,從熟酥出醍醐1。’可見此事自古有之,這熟酥繼續(xù)加熱出一層淡淡的褐黃色液體,便是俗稱的醍醐。” “噢原來是這樣!”汪老三醍醐灌頂,“不過——這油膩膩的玩意兒灌頂了豈能叫人恍然大悟?” 慈姑抿嘴笑:“醍醐性涼、滋陰,是一味藥引子,《千金藥方》便有記載。想必是因著這吃了全身清涼的藥性才說醍醐灌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