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外頭窗欞里站著幾個人,卻正是外頭大廚房的胖大廚與顧大廚幾人。 “聽說康師傅來了,我們幫著小廚房搬大米,順道過來瞧瞧您。”顧大廚點頭哈腰,又推了推身邊的廚子一一介紹給慈姑,待到胖大廚時,他笑道,“這位姓龐,龐通胖,被人起個諢號叫胖大廚。” 搬運大米哪里用的上廚子們搬?想必是找個借口來瞧瞧慈姑才是真。 諸人想到這一層,潘長娥便有些莫名的生氣,在旁邊嘀咕道:“瞧見人家年輕便巴過來,男人著實是……”只不過無人聽見。 胖大廚笑瞇瞇踮起腳往里頭打量:“康師傅那豆腐是如何切得的?我在外頭瞧不大清。”說完便順理成章進了廚房間。 內宅的廚子們都是女性,可大家都是勞苦人便也不講究這些,再說他們都是互相認得的,是以諸廚娘們也不反對。 那豆腐已被慈姑移入蒸鍋,燉個一小會兒便取出,果然清香撲鼻,如花般清新。 潘大廚順順當當幫慈姑接過手里的墊布:“康師傅,您那一手技藝當真了得,您若是不嫌棄,便收我們為徒。如今您便是我們的頭兒,我們便是您的徒弟,還請您莫要推辭。” 原來是來拜師學藝,慈姑哭笑不得。 “您莫叫我康師傅,叫我慈姑便是。至于收徒嘛……”慈姑沉吟片刻,“師門傳承,不知道我師父她老人家怎么講。不過你們倒是可以來學藝。” 聽說可以觀摩,大廚們紛紛眼睛一亮,這些個安身立命的功夫誰愿意傳承給別人?好些個名廚做菜時身邊人都是趕出廚房的,能叫他們來看已經是大恩賜,自然各個哈腰感激。 這邊有些心思活絡的廚娘也坐不住了,遲疑問:“那我也能看么?” 潘長娥狠狠瞪了那倒戈的廚娘一樣,誰知人家壓根兒不懼又回瞪回去,誰不想多學些壓身技藝呢? “自然可以。”慈姑拍拍手,瀟灑笑笑,“這豆腐看著難,實則講究手眼刀合一,練多了便好。” 于是接下來王侍郎家下人們的菜式里便多了豆腐,醬燒豆腐、黃燜豆腐、豆腐湯,只不過唯一的共同點便是那些豆腐都是粗細不一的條狀…… 慈姑的蒲公英豆腐端上去便得了郡主的贊賞,聽宮嬤嬤說她又多喝了許多湯哩。慈姑聽完才心里安定下來,琬珠郡主是有些過分的瘦了,從前是因著孕吐也是無法。今兒哄她多喝些雞湯,也是滋補之法。 只不過擔心郡主晚上餓,便又起了烤爐,和面揉面做了一鍋糖蜜酥皮燒餅,囑咐了別的廚娘后,這才又包了兩個往張官人諸史子文籍鋪去接大哥下工。 諸史子文籍鋪外頭圍著一群探頭探腦的頑童,各個提心吊膽打量里頭,張大官人相貌兇頑,正擰著眉頭端坐堂中,前頭站著一個總角小童。 想是小童做了錯事,被張大官人問了幾句,已經嚇得涕淚橫流,門口的小童們各個吸了口氣。 慈姑卻不怕張大官人,走進去招呼一聲,張大官人這才放開小童:“日后每日正午來我店里領個饅頭,莫要再偷。” 大松附耳告訴慈姑,原來這小童家貧,被壞人指使來偷盜書籍,反被會些拳腳功夫的張大官人捉住,只不過問了兩句,又沒有嚴刑拷打,可偏偏他生得像個鐘馗,小童便嚇得什么都招了。 慈姑便從包袱里掏出四個糖蜜酥皮燒餅遞了過去:“承蒙張官人照應我哥哥,送您幾個燒餅嘗嘗。” 張官人接過那燒餅,只見上刷著一層金黃的蛋液,使得燒餅外皮焦黃,金黃的酥餅上面均勻撒著雪白的芝麻粒,還涂上厚厚一層褐色蜜糖,叫人一看就有了食欲。 張官人先喝了一回彩,再看燒餅一個個大小均勻,用手一捏,“蹦”一聲,最外面一層焦黃的脆皮發出清脆的聲音,紛紛掉落下來,簌簌有聲。 他年輕時也是風流冠蓋滿京華的浪蕩兒,會吃會喝,掰開時心里便明白,一聽便這酥脆聲便知燒餅好吃。 從燒餅裂開的端口便見原來酥餅脆皮之下還有很多層,立體豐富,層次分明,清晰散發出茴香、麻醬的香氣。 再咬一口,先是觸碰到蜜糖,甜滋滋的,而后是酥脆的餅皮,而后便是綿軟的餅體,鼓鼓作響。 上頭蜜糖又甜又濃,與咸香的餅體碰撞,雪白的芝麻顆粒蹦跶在舌尖,更覺酥香可口。 掉了包袱皮渣,張官人舍不得扔,用手捏起送進嘴里,最后索性將燒餅兩手捧起,好叫所有餅渣都落在手心。 他先吃掉一個,又斟下一碗茶湯咕嚕咕嚕灌下去,大叫一聲“痛快!” 而后又拿起一個,從斜對門叫提籃叫賣糟鹵rou的小販那里割了一塊豬頭rou。 再從腰間抽出一柄鑲百寶的匕首,將豬頭rou削成薄厚相宜的薄片,再一刀將燒餅剖成鼓鼓開大,用刀尖挑著豬頭rou夾入燒餅中。 這才兩手捧著燒餅夾豬頭rou,大口一張“啊嗚”一口咬下去。 “咔嚓咔嚓”焦黃的酥皮碎在嘴里,豬頭rou豐腴的肥rou在舌尖顫巍巍顫動,幾乎要融化在嘴里,瘦rou不柴,反而浸滿鹵料香氣,鹵香味與爛爛的口感相結合,叫人直流口水。 這樣的組合,定要大口大口吃才盡興。大口吞咽間,豬頭rou在唇齒間鹵香四溢,入口則化;燒餅厚實,咸香齊備,惹人吃了一口又一口。 張官人幾口下肚,燒餅就著肥rou的一并融化,原本饑腸轆轆的腸胃瞬間得到滿足。 外頭春風吹來,夕陽余暉照耀,端的是無邊豪情當然而生。 他兩下便吃完餅,大喝一聲便拿出佩劍,在門前空地比劃起來。 兄妹二人 :Σ(⊙▽⊙“a 第10章 螺螄燒芋頭 張大官人舞劍舞得虎虎生風,頗有俠客之風,兄妹兩人看得興致勃勃,旁邊鄰人也湊過來道:“張官人慣常這樣,來了興致便舞劍喝酒,與常人不同。” “痛快!痛快!當浮一大白!”張大官人舞了幾招便停了手,咂摸著饞酒。 “我正要與尋哥哥去逛夜市,讓他買些回來給您。”慈姑在旁湊趣,兩人方才尋著機會出了書肆。 大松這才有機會結結巴巴:“這位張官人,當真……與常人不同。” “怕什么?哥哥踏實做活,他還能拔劍相向?”慈姑安撫哥哥,又說起今兒想去瞧瞧店鋪之事。 原來她今兒不死心又去了一趟當鋪,卻仍舊是杳無音信,店家索性拿出二百兩銀子與她賠償,已經是十倍賠償,便也只能認了。有了這許多錢,便能早日開自己的小食鋪。 大松瞠目結舌:“可,那是你娘……”他收住了接下來的話,見慈姑不語,便也黯然。 兩人便往汴京最繁華的馬行街夜市去,想尋摸看京里做生意的門道。 馬行街夜市每天開張到晚上三更,可等到五更卻又開張,中間不過歇兩更,幾乎是晝夜燈火通明,是汴京最熱鬧之處,人都說就連蚊吶都在馬行街絕了跡,因為街邊燃燒著的馬燈發出的煙霧氣,竟然稠密到能將蚊子都驅趕走。 饒是聽說了不少馬行街的軼事,兄妹二人站在市橋仍目瞪口呆: 長街延展,幾條街巷沿著汴河交叉縱橫,皆擠滿了店鋪和人群,琴瑟悠揚,燈火輝煌。頭面、冠梳、領抹、珍玩等各色撲賣攤子前擠著比試運氣的顧客,拎著魚龍船兒燈、玉柵小球燈的仕女們端莊走到街巷間,一群小娘子們腰間齊齊兒掛著一色的異巧香袋兒嘻嘻哈哈奔跑而過,留下一股子木樨香香氣,算命的先生搖著卦鈴,口中念叨著“時運來時,買莊田,換老婆”,路過的漢子動了心立住了腳步,卻被老婆扭著耳朵揪走。更不用提夜市上各處能見小食攤,熱氣騰騰的食物與熱情叫賣聲不絕。 兩個鄉下孩子被這萬丈紅塵震撼得無以復加,好半響大松才拍拍腰間新得的工錢,豪氣地問慈姑:“今兒盡管吃,哥哥有錢。” 因著是想試一試別家手藝,慈姑便也不客氣,等兩人走完一條街,手上便已經滿滿當當拎著了澄紗團子、罐里雞絲粉、鮑螺滴酥、香辣灌肺、豆兒糕等諸物,慈姑嘴巴里還塞著楊梅糖。 殊不知附近一座三層酒樓上,正有個人透過窗欞冷冷打量著她。 那女子一身暗綠色裙裳老氣橫秋,固然眉眼清秀些可也算不得傾國傾城,人山人海也不帶幃帽出行,此時嘴巴里不知塞了什么鼓鼓囊囊,毫無仕女風范。 呵!就這?老大就派出這么個人來勾引自己? 不過想起這小娘子先是又不知道哪里來的手段復制了娘給自己的指環,下午在當鋪時更是毫不猶豫便拿了掌柜賠償的二百兩銀子,顯然城府極深,耐心也極強,一個還未及笄的丫頭便有這等演技,濮九鸞又立刻收起了輕慢之心,決定暗暗觀察。 走過這一圈,她心里已然大致有數:這里的食攤大致分為高中低三檔,價位中等的食攤也是數量最多的食攤,自己若要開食攤,最穩當的選擇也便是中等價位。 至于做什么吃的,汴京城里居民比老家眉州富庶,一日得以吃三餐。可也有許多百姓人家是空著肚子來逛,自然這一頓便要在食攤上解決,因而這食物便不能太單薄。 慈姑便忖度:食譜主打面食,再加些雞鴨簽、姜豉、蔥潑兔之類的小菜,一則可以成為吃面的小菜,二來也能吸引那些用過晚膳吃不下湯餅的人。 想好了要賣什么,慈姑便又與哥哥尋著馬行街上有無轉讓的食鋪,不過這卻有些難。 滿汴京誰人不知馬行街夜市熱鬧?既是鬧市中心又離著官府近,許多衙門的官員小吏休沐后大都會經過這里,便是外地人進京也都先要來此地慕名游玩。這里的食鋪又怎么會缺人? 她四處詢問的消息很快便被身后的疾風傳到了鎮北侯耳里。 濮九鸞端著滿杯酒,瞧那點茶婆婆燈火通明下敲盞打拍,嘴角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不過是一個食攤,尋一個給她便是。我倒要看看她能耍什么花樣。” 疾風點頭應是。退下后心里卻嘀嘀咕咕,不過是一介小娘子,有什么可值當的?可轉念一想,侯爺肯定想反客為主,抓住大房的把柄,便搖搖頭自去布置。 是以當慈姑第二天晚上再到馬行街夜市尋覓食鋪時,便看見北山子茶坊左近一處小食攤上貼著大大的“轉讓”二字。 看攤的是個青年男子,見兄妹倆探頭探腦,便立刻搭腔:“兩位可有意接手我這攤子?” “有意自然是有意,卻不知價碼如何?又是為著何事要轉讓?”慈姑輕搖手中的紙團扇,不慌不忙。 果然不可輕視。 疾風心里暗暗思量。這小娘子手里的紙扇用竹篾扎成,看著歪歪扭扭,紙張亦糊得亂七八糟,還能瞧見旁邊竹柄上沾著些許干掉的漿糊,做工粗糙,顯然沒什么錢,或者她“演得”沒什么錢。 能叫這樣的人成交生意,自然是將價格報低些。 因而疾風便想出了個極低的價格:“食攤里頭全部東西打包二十兩銀子。我爹過世了,我急著回鄉哩,是以才轉讓出去。”他昨日打聽過行情,馬行街最便宜的食攤都要五十兩銀子,自己將價格說得這般低,不由得這小娘子不動心。 誰知慈姑拍拍大松肩膀,兩人轉身便走。 ! 疾風慌了,這要是完不成侯爺交代的任務可如何是好? 情急之下居然悲悲戚戚帶了些哭音:“我急著用錢,兩位卻緣何轉身就走?” 慈姑這才回過身來,兩手懷臂上下審視他:“適才我才問過一家鋪子,要價九十兩銀子,為何您這里價格如此低廉,可是食鋪從前有什么……怪處不成?” 所謂買食鋪說白了是買許可。 所謂的食鋪,不過分為雨棚、前柜、布蓬布屏而已。買這些物件并不用花費多少。花那許多銀錢,實際買的是在官府的報備。 大宋官府有專門的街道司管轄這些攤販,既不可離官府衙門過近,又不可與民宅過近,更不可隨處傾倒菜湯殘羹等,否則便會有穿青衫的小哥毫不客氣請你去衙門走一趟。要不任何人都能在夜市上擺個攤,豈不是亂了章法? 是以這食鋪并不便宜,動輒便要百兩銀子。 侯爺果然是侯爺。一瞬間疾風的心里涌動起對侯爺的無限欽佩。 小娘子這等刁鉆,這等細致,怪不得不能掉以輕心,要嚴加防備。 他將先前心里那些輕敵收起來,拿出平日里當差的機靈鄭重:“說起來,一來我是著急用錢,二呢,實不相瞞,家母逼著我回去成親。小娘子聽分明,我這二十兩賣的只是這木柜、布屏風,要買這攤位,可還得另附五十兩。而且,我比別家便宜,是因為我要白銀交付。” 大宋民間大都用銅錢結算,要像演義話本里那般動輒掏出多少銀子卻是難得。 民間白銀緊缺,便有銀票或銅錢結算,一貫算作一兩白銀。反正尋常百姓買菜買物不過是幾十幾百文,也不礙事。 這人要白銀。市面上能小門小戶人家全部家底也就這么多,怪不得他價格比別人出得低些。 慈姑卻正好有當鋪掌柜賠償的白銀。 兄妹倆互相交換了眼色。 一個走過去,摸一把木柜,嫌棄掉漆。一個則說連連搖頭,嫌此地僻靜,顧客罕至。 疾風心中大喜,俗話說挑貨人才是買貨人,這兩人挑剔不已,分明是想買下。 于是少不得打起精神,扮做個正經生意人,討價還價,死咬不放。 最后六十六兩白銀成交。 少了四兩銀子,慈姑卻要他將鍋碗瓢盆盡數都留下才算, 又問他管轄此地的街道司小哥們的忌諱、管轄此處的官府衙門每季的炭敬、冰敬等瑣瑣碎碎的事體。 小小年紀卻懂這其中許多門道,不由得讓疾風不警惕,懷疑此人當真是大房靜心培養出來的。 實際上他不知道,當年慈姑在鄉下釣螺螄燒地瓜的好日子沒有延續太久,康家兩老相繼病倒,慈姑與大松失了學去腳店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