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這本是再平常普通不過的一件事,誰知流云反應極大,受驚似的變了臉色,猛地將那食盒往上一提,躲開了阿茸的手。 “不用了。”她拒絕道,“還是我自己去吧,我娘也不用吃什么太好的,隨便煮點粥水就行的。” “哎呀,你這是說的什么話!雖然宮里面規矩嚴,但也沒規定過掖庭里的人不能吃好東西,只不過一般人沒有條件吃罷了。你又不是這種情況,當然是有多好給你娘吃多好才對,不然多不孝!”阿茸跺著腳反對。 巧茗也贊同:“是啊,你娘想吃些什么,或是你想給她做點什么補身子,就讓咱們小廚房里做好了。我再跟皇上說一聲,然后派個太醫過來幫她看看。” “娘娘,不用這樣,這不合規矩。”流云忙道。 “哎呀,你真是古板,你是娘娘的人,娘娘說的就是你的規矩,主子恩典指個太醫過來幫忙看病也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你怕什么嘛?”阿茸勸她道,“你說你娘是舊疾,可是這么多年了,光吃藥也不能斷根兒,還是讓太醫看看的好。” 流云不安地點了點頭,“那先謝過娘娘。” “這就對了嘛!”阿茸開心道,“現在你回去照顧你娘的,旁的事就交給我和娘娘。”說著又試圖去拿過那食盒。 流云將食盒緊緊抱在胸前,只是拒絕道:“這個真的不用了,你先陪娘娘回去吧。” “對啊,反正我們也要回去的,你就把食盒交出來吧,到時候做好了,再讓人給你送過來,你就不用跑來跑去了。” 阿茸干脆上手去搶。 兩人拉拉扯扯,一來二去的,那食盒竟跌落在地上,伴著“哐啷”一聲響,盒蓋脫離了盒身,骨碌碌滾得老遠。 巧茗和阿茸兩個人盯著流云腳邊地上,盡是吃驚不已。 從食盒里掉落出來的,不是殘羹剩飯,也不是杯碟盤盞,而是一個小小的炭火盆,盆中黑白兩色,分明是沒燒盡的衣紙。 “啊……你!”阿茸先是驚呼一聲,隨機迅速地捂住嘴巴,緊張地轉著脖子四處張望,看到長街上并無人經過,這才放下心來。 “娘娘……”流云面色大變,直接跪在巧茗身前,拉著她的裙擺哀求道,“我娘……我娘她近日病得太重,總是夢到我過世多年的父親和兄長,因而心緒不寧,寢難安枕,身體愈發虛弱,我才冒險找了些衣紙來給她燒祭。我知道這不合宮里的規矩,我只是想讓我娘安心而已……” “好了,我不會懲罰你的。”巧茗將流云拉起來。 她曾聽齊嬤嬤說過,流云的父親便是身為先皇遺命的輔政大臣之一,又最先被鏟除的司空謝志榮。 當年謝家男丁盡數處斬,女眷則充入掖庭。那謝夫人并未因為如此打擊便消磨了意志,反而愈加精心教導流云這個女兒,幸好她本人也聰慧能干,后來才能被尚食局挑中,總算沒有辜負母親的一片苦心。 謝家、梁家都是同樣一種命運,巧茗自然不會在這種小事上為難她。私下燒祭,雖然宮規命令禁止,但實際上許多宮人太監都私下偷偷進行著,巧茗也不是第一撞見這種事情了。 驟然涌上的熟悉感令巧茗記起,今日應是夏玉樓的三七。 原以為這人被韓震殺死了便永遠消失不會再有威脅,可昨日的事情卻成了他陰魂不散的證明一般。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茸一壁抓緊將散落的衣紙殘骸全部拾起來裝回食盒里,一壁忙著向流云道歉,“你也是的,這種事我們當然不會出賣你了,老是那么見外。” 她與流云雖然都在尚食局待過,現在又同為鹿鳴宮的宮人,但因為出身不同,處事時的心態自然也不同。 阿茸平日里活潑俏皮,做起事情來雖然細心周到,但與人相處時不會太過謹小慎微,維持好了輕易不得罪人的自保原則后,甚至還會有點恣意任性。 流云卻總是規規矩矩,說任何一句話,做任何一件事,都十分謹慎,也是因為這樣,就算與阿茸與巧茗相處多年,也很少真正推心置腹。 巧茗之前便察覺到這樣的差別,那時只以為是兩人天生的性格不同,直到聽說了流云的身世,才明白這是遭遇和成長環境造成的影響。 “這些東西我們拿走你肯定是不放心的,你就自己處理掉吧,小心些,別再旁的人看到了。”巧茗叮囑道,“至于給你娘的吃食,就按照阿茸說的吧,你就別cao心了,有什么想吃的告訴我們,讓咱們小廚房做好了給你送過來就是了,你娘既然在病中,肯定還是需要人多陪伴照料的。” 流云連聲道謝后,三人便分成兩路,各自離開。 * 巧茗回到鹿鳴宮時,巧芙已經等在正殿中。 這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如果事情真的像她想得那般,兩人肯定要好好聊一聊,真正確定了彼此的身份才行,但因為巧茗位份較高,若是她前往翠微宮難免引人注意,巧芙過來卻不同,如果真的是前世的巧芙,這點默契,她們一定會有。 果然,兩人簡單的寒暄了幾句后,巧芙便道:“阿茸,之前吃了你做的水晶豌豆黃,那味道真是好,可惜不管是尚食局那邊,還是我自己的小廚房,做出來都不是那個味道。今日想請你傳授畫眉幾手,不知你可愿意。” “修媛要是喜歡吃,隨時叫我做給你都行啊,要多少有多少。”阿茸笑答。 “呦,你這丫頭還捂著絕活不讓人知道啊?”巧芙打趣道。 巧茗便應和著勸道:“阿茸,你就教教畫眉吧,平日里咱們宮中本就事多,我可有的是事情要你忙呢,不想光讓你埋頭在廚房里烹飪,你也別想偷這個懶。” “哎呀,娘娘,我本來也沒說不教么,梁修媛是自己人,我才愿意給她做,換了旁的人還沒這口福試我阿茸的手藝呢。” 阿茸帶著畫眉去了小廚房。 巧茗便讓屋內其他的宮人都退了出去,只剩她與巧芙兩個,然而仍是不放心,又借口看布料,將巧芙引到次間去。 “也是時候選些料子,做幾件冬裝。”巧芙順勢說道,“近來天氣轉涼,讓我想起天啟二十二年來,那年夏天連月大雨,長江水患,連京師都受了災,所以冬天來得格外早,雪特別大,天氣也格外冷,沒有人愿意出門,五meimei自己釀了梅花蜜,用炭爐暖了,格外清甜。我人懶,沒問配方,還以為以后再也不能喝到了,沒想到事情峰回路轉,好似又有了新的機會。” 這話不知道的人聽起來,還以為她是在懷念家中早逝的嫡妹。 至于現如今是天啟十八年秋,她卻說什么天啟二十二年冬夏,最多以為她是口誤而已,不會當做一回事。 可,對于巧茗來說就完全不同了。 巧芙說的其實是她們兩個在教坊司時的事情,不論這在當時是不是秘密,在現今,卻是不應有人知道的。 “四jiejie若是想喝,我隨時都可以做給你喝的,不過四jiejie要繡暖手給我。”巧茗咬著唇,有些緊張,她說的也是當初在教坊司時發生過的事情,然后又問出心中的疑惑,“我是被顧煒害死,才莫名其妙來到這個身體里,可是jiejie怎么會……后來發生什么事了?” 巧芙蹙著眉看她,半晌擺手道:“不行不行,你得讓我先適應一下,你到底變了個樣子呢,跟從前一點都不像了。”靜一陣又道,“這是真的么?怎么那么像做夢呢?不然你掐我一下?” 巧茗便真的伸出手去在她手臂上擰了一下。 “哎呦!你還真下狠手!” 巧芙忽地嚷嚷起來,跟著不依不饒地探手去她腰間打算呵癢報復,因為巧茗躲閃,那手掌便落在她微凸的肚子上。 “唉,你說,這孩子要是生下來,到底算不算我侄女啊?”巧芙當真完全迷糊了,從血緣關系上來說,好像不能算親屬,可那身子里的餡明明是她的小meimei…… “當然不是侄女了。”巧茗想也不想道,“明明應該是外甥女么。” 巧芙敲著自己的腦袋,笑了起來,“你看我,都是讓你嚇唬的!” 她笑到一半,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便斂了笑容,眉間眼角染上一絲怒意,恨聲道:“顧煒那賤人,無怪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繼承永昭候的爵位,自家兄弟間的爭斗,他不敢正面面對,只會拿旁的人出氣糟踐。你出事之后,事情通了天,皇帝下旨斥責了他,永昭候也上奏請示要將世子位傳給顧燁。那顧煒心有不甘,就派人放火燒了教坊司泄憤。”她說道這里,嘆了一口氣,“再后來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已經回來了,回到去年秋天的時候。” “jiejie既是回來了,為什么……為什么不嫁給商大哥,偏偏要進宮來呢?”巧茗還有疑問。 巧芙與商洛甫是早早定了親的,只是當時家中五個女兒,一死兩外嫁,只余她與巧芙還在家中,父親便做主讓巧芙在家中多留兩年,原是打算天啟二十一年秋天出嫁的,誰想到一拖就再也沒機會出嫁,梁家在天啟二十一年春夏交際時出了事。 “我先時是覺得這事匪夷所思,等慢慢接受下來,想到的便是咱們家不能再出事,那樣不管是你還是我,都不會再那么倒霉,所以我就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父親。” “難不成是爹爹讓你進宮的么?”巧茗有些不可思議,當年巧菀進宮,那是先帝指婚的,梁家不可能拒絕,可是其實根本沒有人愿意,怎地倒了巧芙這里,爹爹便改了主意呢,再聯想梁家認她做義女的事情,她的猜測更加不好了,“難道爹爹想讓你得寵,然后再影響陛下的決定么?” 巧芙搖頭:“別傻了,這怎么可能呢。別說圣心難測,要得寵不是易事,就算真得了寵,皇上要鏟除輔政大臣,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威,怎么可能因為一個女人就改變主意。我與父親商議后,決定進宮,其實是為了找一個人。” “找誰?”巧茗不解道,“什么人要你進宮才能找?后宮里的人嗎?母親隨時可以進宮的,不可以讓她找嗎?” 巧芙道:“若是輕易便能找到的,我也不會犧牲自己了。你可還記得我們當初聽說的,關于瑞王韓霽的事情?” 巧茗當然記得,“就是后來有人說其實瑞王根本沒有打算造反,而是早就被皇上暗中關押的事情?” “對,就是這事。”巧芙將聲音壓得極低,嘴唇幾乎湊在巧茗耳邊,“當初沒人要反,皇上卻偏給咱們按上造反的罪狀,那時事發突然,沒人想到皇上會突然發難,但這回咱們有了防備,爹爹手上又有兵權,所以他想……” “爹爹想造反?!”巧茗瞪大了眼睛。 “不是不是,你別瞎說!”巧芙喝止她,“爹爹只是想做兩手準備,所以打算私下結交瑞王,不管原本他究竟是打算反還是被誣蔑,大家反正殊途同歸,如果能聯手改變命運當然是好事,畢竟誰也不想死不是。但是……事情詭異得很,爹爹派去的探子回報,云州的王府里空蕩蕩的,倒是有些奴仆,可是沒有主子。” “難道當初那個人說的是真的?” “我們也是這樣想,既然那人說瑞王一直被皇上暗中關押在宮里,那我們只能進宮找,二哥和母親一個當差一個拜訪,進宮時都不可能隨心所欲地到處走動,但是如果長期住在宮里的嬪妃就不一樣了。這才是我決定進宮的原因。”巧芙越說眉頭結得越緊,“可惜,我至今什么也沒查到。而且父親,后來好像態度有些變化,但是我跟他聯絡不大通常,不知道到底發生什么事,他似乎放棄了這件事情。” 后面那些關于梁興的話,巧茗根本沒有聽到,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宮中秘密關押著某個人這件事上。 她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羅剎殿,想起了那用木板釘死的門窗,不過一尺見方將將夠菜肴盤盞出入的地窗,還有,一心探尋其中秘密的夏玉樓以及長期受兄長指使往羅剎殿送飯的原身林巧茗。 這些事情的存在,是否說明,巧芙和爹爹打算找的人,就在羅剎殿呢? ☆、48|47 巧茗一直覺得羅剎殿的事情一定有什么隱情,那里曾經關押過人是一定的,不然無需將門窗釘死,也不會有人處心積慮地打探。 想到打探這事,她腦中突然靈光一現,難不成夏玉樓是受巧芙和爹爹驅使? 她這樣想著,幾乎便要問出口來。 可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萬一不是呢? 巧茗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態,按理說,她不應當隱瞞巧芙和爹爹什么事情,而且為了梁家她更應當對他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可她剛才聽得明白,所謂的兩手準備,其實是指與在未來有相同命運的瑞王結盟,若是韓震像前世一般對他們發難,那爹爹便會利用手中的三十萬大軍起兵,再擁立瑞王登基…… 韓震對于他們來說只是需要防備的帝王,對巧茗來說,卻是她的丈夫,她肚子里孩子的父親,她本能地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情,不想他們找到瑞王。 巧茗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太過自私,可回憶起那些耳鬢廝磨的夜晚,還有他平日里對她的好,巧茗不自覺便要心軟,她希望能有別的辦法解決這件事。 “四jiejie,你在宮中可有幫手?” 巧茗心中百轉千回,最終還是繞著彎兒問道,幸而當初她前去羅剎殿時那里根本無人,不然她恐怕抵不住愧疚的壓力。 巧芙擺手道:“沒有的,這事情連二哥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再告訴別人呢。也就是你知道后來的事情,我才敢告訴你,換了那個小的,哎呀,我是說原本在這個年頭的你,我也不敢說。除了商洛甫那個傻子偶爾幫我和爹爹傳遞信箋或口信,不過他也不知道具體的事情。” 巧茗聽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不由得笑了初來。 巧芙管商洛甫叫傻子,還是在她們進了教坊司之后。那時他執意不肯另娶,總是到教坊司來找巧芙,如果不是因為身份特殊,不可能贖身,商洛甫怕是傾家蕩產也要把她們姐妹兩個贖出去的。 “四jiejie,你都不能確定瑞王是否當真關在宮里,怎么就能這樣放棄了商大哥呢?” “誰說我放棄他了。”巧芙裝出一派輕松地模樣,“爹爹說了,若是事成,他會找機會讓韓霽放我出宮的。” 巧茗心里咯噔一下,如此說來,爹爹是打定主意要推翻韓震么,不然何來這種許諾…… “若是一直找不到,或者事情半途出了什么意外……” 巧茗沒說完便被巧芙打斷了,“瑞王是在梁家之后被論罪的,所以現在他肯定還活著。只要人活在世上,就一定得待在什么地方,那就總有找到的一日。至于你說的有什么意外不順利的,反正最差也不過就是跟前世一樣咱們全家都沒了唄,那還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不動是肯定死,動一動說不定能不死。” “難道不能有別的辦法么?”巧茗問,“一定要冒險才行么?” “有啊!”巧芙道,“自從你當了妃子,皇上給你和咱們梁家牽線搭橋之后,我就開始懷疑爹爹打算走另一條路了,只是他沒有明著告訴我,大概是不方便吧。” 所謂的另一條路,在巧芙看來,便是寄望于巧茗對韓震的影響。 枕邊風的影響力到底有多大實在很難預測,但以韓震對巧茗重視的程度,或許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 * 月白一直不曾改口,更沒有再和巧茗說過些什么。 傷愈后,她被發落到浣衣局當差,臨行前倒是在阿茸的勸說下同意讓畫師按照她的敘述畫出了當日傳遞信函的小太監的畫像。 巧茗將那幅畫像呈交給太后,可惜當呂嬤嬤帶人查到他是直殿監的雜役田喜時,才知道中秋前他就已經在灑掃御花園時失足落水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