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直到第五年上頭,巧茗幾個才再次見到他。 林鵬長高了許多,穿著青色銀秀云紋的衣袍,當真玉樹臨風,俊逸非凡。只是,身上多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郁之感。 大抵是差事太辛苦,巧茗自動為哥哥開脫。 巧茗掌家,自然知道生活艱難,賺錢不易。 五年的時間里,哥哥的月俸翻了兩番,從二兩變作六兩。 天上不會憑白掉餡餅,能有如此多的進項,可見哥哥做事認真賣力。 “那處規矩嚴,輕易不能外出,我如今的差使有時需要在外置辦些東西,才能有機會過來看你們。” 可是,當巧茗問起他做得到底是何差事時,林鵬又語焉不詳,糊弄了三兩句便轉換了話題。 “這些年攢了多少銀錢?我想著給你們換個宅子,住進內城去,弟弟可以去讀東城的私塾,那里的先生比鄉間的學問好。還打算再買幾畝田地收租,就算這差事沒了,也能有進項,生活不愁。” 好端端的怎么會沒了差事? 巧茗不明白,她還惦著去領差事,賺更多的銀錢呢。 不能怪她眼皮子淺,實在是小時候窮怕了,太知道錢財的妙處。 林鵬雷厲風行,不過幾日,姐弟三個便搬進內城。 新家在梧桐巷,是個兩進的小院。 后院正房三間,巧茗打算留給林鵬。 “我幾年里也不一定回一次家,還是你們自己住吧。”林鵬當然反對,“明間留著待客起居,東西稍間你與巧茜一人一間,不是正好?弟弟便住西廂好了,男孩子生活上不必那般講究,東廂給做他書房。我要是回家,和他擠一擠就行。” 他還雇了一對姓楊的夫婦,老爺子做門房,老媽子負責幫忙打理家事雜務。 巧茗十分心疼雇人的銀錢,“那些事我們都能自己做,何須請人呢。” “一個月統共六百文錢,我們用得起。內城中人不如城外淳樸,你們年紀又小,有兩個大人幫襯著,不容易被欺負。更何況,家里面看著富裕些,你和巧茜將來說婆家也能說得好些。等你們出嫁了,家里只有弟弟一個人,總得有人照顧,他才好專心讀書。” 巧茗說不過哥哥,便照他意思行事,只是心中難免叨念,這趟見面,哥哥怎地像要安排好他們姐弟三個后半輩子所需似的。 她不過剛十二歲,嫁人實在有些遙遠,不由得更加惦念起夏大叔說過的差事。 巧茗試著跟哥哥提了提,沒想到他聽后半晌不說話,皺著眉頭也不知在思索什么,她忍不住催促道:“到底怎么樣啊?我估摸著夏大叔貴人事忙,肯定早忘了,你要是覺得可行,就幫我遞個話,雖然家里如今景況好,不差這些錢,但我閑著也是閑著,能賺多些,將來我和meimei出嫁添嫁妝,弟弟娶妻置辦聘禮,都能更豐厚。” “又不是沒有兄長,何須你們自己辦嫁妝備聘禮。”林鵬反對道,“若你實在閑得發慌,便做些針線到繡莊寄賣好了,至少隨心所欲,不用吃苦受罪。” 巧茗見哥哥態度堅決,便不再多言。 她和巧茜一起做了繡活兒,拿去繡莊估價。繡莊的主顧都是達官貴人,她們自幼生活困苦,沒見過什么好東西,繡出來的花樣自然不得掌柜待見。 興沖沖去,悻悻然歸。 巧茗心情正低落,卻見繡莊門前,馬車上下來一位面善的老爺子。 “夏大叔?” 她迎上去。 對方顯然已不記得她,瞇眼打量半天,尖著嗓子問一句:“誰呀,這是?” “我是巧茗,林鵬的meimei,五年前夏大叔給我哥哥薦了差事。” “哦,白茶。”夏大叔抖著手指頭,恍然大悟道,“我聽說你們幾個搬進內城住著,沒想到這一出門就遇見了。走走走,叔叔請你去喝茶。” 巧茜比較膽怯,拉著巧茗的袖子提醒道:“jiejie,雖然他認識哥哥,可我們到底跟他不熟悉,這樣不大好吧。” 巧茗當然明白巧茜的意思,但她心里另有打算,也就計較不了這許多。 茶水倒滿杯,花生瓜子、水果點心鋪了一桌。 巧茜只覺得茶香馥郁,小食可口,真真齒頰留香,回味無窮。什么好或不好,早拋諸腦后,一點都不后悔走上這一趟。 巧茗吃喝很少,瞅著戲臺上演出的間隙,向夏大叔提起自己的想法。 “喲,你跟你哥哥說了沒有,他怎么看?” 這一句算是問到關鍵處。 巧茗期期艾艾,怕穿幫不敢說謊,又不甘心坦白哥哥反對。 夏大叔看她面色神情,便猜得*不離十。 “哎,其實你哥哥的月俸已足夠全家生活,你何苦來載非要往那里頭鉆。” “哪里頭?” 巧茗不解其意。 夏大叔轉動著眼珠子,啜了幾口茶,才慢悠悠道:“總之,你們兄妹如果達成一致,我自然是會幫你。” 巧茗垂頭喪氣地回到家,本以為這事肯定無望,不想三日后有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小少年敲門送信兒。 “夏大叔讓我來的。” 他遞來個火漆封住的牛皮信封,便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巧茗拆了信,那上面說林鵬前日突然生了急病,需要人照料,夏大叔幫巧茗鋪了路,讓她明日帶著信中附上的名牌與戶籍到玄武門外去,屆時若通過選拔,便能得到差事,同時照顧哥哥。 到底在天子腳下住了五年多,巧茗聽說過玄武門乃是皇城北門。 難不成,這些年哥哥一直在宮里當差? 她大致猜得到,自己明日去的將是宮人采選,幾個月來此事在民間鬧得沸沸揚揚,想不知道也難。 可是,哥哥在宮里能做什么? 回想起夏大叔佝僂的背,尖細的嗓音,還有白凈無須的面龐…… 不不不,哥哥一定不是的。 生病的哥哥,年幼的弟妹,都令人牽掛。巧茗左右為難了一整夜,最后還是進宮占了上風。 巧茜只小她一歲,這些年跟著打理家務,完全能夠獨立掌家,王大爺與大嬸皆忠厚可靠,有他們幫襯著,短時間內家里無需擔心。 哥哥那兒則不同,若他有什么三長兩短,姐弟三個日子就難過了。 巧茗不怕吃苦,只是弟弟再兩年便能參加科舉,若因交不起束脩輟學,豈不是耽誤一世。 如果她順利進宮,不光能照顧哥哥,還能多賺一份錢。 說句不好聽的,萬一哥哥出了什么事,有她那份月俸,至少弟弟讀書的事不必愁。 宮人采選的過程其實甚為復雜,要經過層層篩選,最后才能到玄武門外報道候選。 夏大叔在其中做了手腳,巧茗才能直接進入終選。 戶籍身份是假,但人是真的。 巧茗生得嬌俏討喜,做事聰明伶俐,又能識文斷字,通過終選后,學規矩時的頭一個月,便被女官選中,分派到尚食局。 初進宮的小宮人們,基本沒希望到各宮主子跟前當差,學完規矩多是被派去負責灑掃漿洗之類的雜事,他日若能晉升,則需要一番機遇。 能去六尚二十四司做女官則不同,能學真正的手藝,還有完善的晉升制度,只要勤學苦干,出頭指日可待。 對于巧茗來說,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只是一直沒能見到哥哥。 她有時也托人打探,可是沒人知道宮里有個叫林鵬的內侍。 巧茗心中不安的同時,又覺得或許自己猜錯了,就算夏大叔自己是內侍,也未必會推薦哥哥去走這斷子絕孫的路。 又是一個月過去,依然沒有哥哥的消息。 世間事至奇妙處往往在于峰回路轉,遍尋不到的人,不經意間卻能碰到。 那日,巧茗去甘棠宮送膳食回來,走在西長街上,遠遠看到林鵬迎面走來,午后陽光正好,傾灑在他俊美的面孔上,仿佛驅散了眉宇間隱藏的陰郁。 “你怎么會在這兒?” 巧茗興奮地迎上去,卻聽到哥哥如此問。 “夏大叔說你生病了,需要人照顧,所以安排我進宮。哥哥,你全好了?” 她敏感地發現好像有什么事不大對勁,卻并不能確認其中關鍵。 “哥哥,你不知道我進宮嗎?” “我當然知道,別胡思亂想。”林鵬極快速地回答道,“好了,我現在一點事也沒有,全都好了,你別擔心。對了,你在哪兒當差?” “尚食局,我被方司膳選去的,她說我聰明又能干,學東西還快,她很是喜歡。”巧茗略帶驕傲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又追問道,“哥哥知道我進宮,怎么也不來找我呢?這些日子我一直找不到哥哥,又不知道到底有什么變故,都快著急死了。” 這些年,他們兄妹聚少離多,但長兄如父,巧茗對哥哥的親昵與敬重并不因此而減少半分。如此一來,想起兩個月里自己的彷徨無助,便難免感到委屈。 “我臨時有事,出宮去了,剛回來。” 林鵬言簡意賅,邊說邊不自在地別開眼睛。 “那哥哥在哪里當差?我以后有事的話,怎么找你呢?” 巧茗拋出這個問題,等待答案的過程里,心中無比緊張。 “你找小太監送信到內官監,找夏玉樓便是。” 夏玉樓是誰啊? 巧茗眨著眼睛,滿是疑惑。 還不等她問,林鵬又說道:“這里不方便說話,明日中午,你送完膳食,到那邊的宮院里等我。” 他抬手一指,“你出了甘棠宮往北,一直走到長街盡頭便是,到時候咱們好好說說話。” 翌日,在荒廢多年的菁蕪宮里,巧茗幼年時的疑惑終于解開。 哥哥并不是原來的哥哥。 他本名謝凌云,父親當年官至司空,位高權重,又是先皇遺命的輔政大臣,受到今上猜忌,獲罪鏟除,家族中女子皆入宮為奴,男子則斬立決。 巧茗的父親用自己的長子換下摯友獨子,然后隱姓埋名,帶領妻兒遠走他鄉。 “那時沒得選擇,為了全家活命,不得不自殘身體,進宮當差。后來遇到生母,我才明白,原來冥冥中自有天意,老天爺讓我進宮,是給我機會報仇雪恨。” 臨走時,林鵬塞給巧茗一包藥粉。 “每日往送去甘棠宮的吃食里放一點。記得別放多了,就用指甲挑一丁點兒便夠。也別每樣食物都放,只選一樣放了就行。你不用擔心,這藥吃一次不會有事,得連續吃幾十次才有效,所以不會查得出,絕不會牽累你。” 巧茗其實不大明白,他的仇人是皇上,為什么要往敬妃娘娘的飯食里下藥。 可是,當年父親用親子換下他來,自己如今也應當全力與他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