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陳福哼道:“你可真忠心,敬妃娘娘沒了三年了,你也沒說過一字半句,是覺得整個皇宮里就沒人能給敬妃娘娘討回公道么?” 他說著,突然一腳踹在夏玉樓身上,口中咒罵道:“還是你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到底是想幫人,還是想害人!既是當過童生的,巧言令色鮮矣仁是什么意思你總明白吧!” 一壁說一壁連踹數腳,一腳比一腳狠戾,口中罵得也越來越難聽。 夏玉樓雖然未曾正是受命成為鹿鳴宮總管太監,但月俸卻是按著代總管的份例發的,因而此處人人都知道他的地位,眼下當眾被這般折辱,便是一般的小太監小宮人,若非犯了難以彌補的大錯,或是遇到太過暴躁的主子,都是不會遭遇的。 大家心中都是極同情夏玉樓的,畢竟陳福說來說去,都是些猜測而已,并沒有什么實在的證據。 夏玉樓起初只是默默受著,后來身上臉上挨得打多了,終于還是忍不住反抗起來,他年輕力壯,三兩下便將陳福推了個跟頭。 陳福坐在地上,看著夏玉樓還沒來得及收回的右臂,大笑起來:“夏公公,你不是傷了右腕,連幾兩重的毛筆都拿不好了嗎,怎地推起我這個上百斤的老家伙倒是這般輕輕巧巧,毫不費力。” 夏玉樓心知上了陳福的當,面色不由大變,欲再分辨什么,卻見原是守在長棚之外的侍衛也向他這邊圍了過來。 在此時,地面突然再次劇烈地晃動起來。 許是陳福之前嚇唬大家伙兒的話起了作用,長棚里的宮人太監們全都格外驚恐,尖叫著有之,四處亂跑者有之,梁芾見情況不對,親自帶了人圍守在巧茗和韓震身邊,以防沖撞。 這次的地動比之前那次維持的時間長了許多,待到混亂過去,陳福才發現夏玉樓竟然不見了,他正急得跳腳,有個侍衛湊近來稟報:“公公放心,顧大人帶著人去追捕那人了。” * 通向山下的路并沒有被堵死,天亮前便有快報送到行宮,原來受地動影響最嚴重的地方,是距湯泉山十余里之外的??村,該處房屋盡數倒塌,亦有不少人員傷亡,可謂損失十分慘重。 韓震當即便命人安排了賑災的重重事宜。 行宮內寬闊的空地之處,也搭起了各色帳篷,眾人再不用在長棚下挨凍,可以進到帳篷里,暖一暖身,歇一歇早站僵直了的腿腳。 皇帝的御帳里一應擺設自是最齊全周到的,巧茗被韓震逼著瞇了一覺,醒來時正聽見屏風外面,韓震在與梁興商議賑災的事情。 前些時日皇帝的御駕經過,沿途百姓皆是知道的,如今皇帝身在此處,遇到災情,原應是親自前去視察一番,鼓舞一下那些受了非人苦難的百姓。 可是偏偏不巧,韓震剛剛受了傷,御醫特地叮嚀過,他短時間內是絕對得靜養,不宜到處走動的。 韓震便請梁興下山去,代他主持賑災的事情。 巧茗側躺著,聽著他二人對話,忽地心中一動,待到梁興離開帳篷后,她招手叫來阿茸,給她整理了衣裝,便繞出屏風,走到韓震身旁,問道:“陛下,可以讓我跟著義父一起去么?” 韓震坐在扶手椅里,身前桌案上凌亂擺著許多公文,俱是各地災情的匯報。 聽聞巧茗的詢問,立刻皺眉反對道:“胡鬧,你是雙身子的人,不要折騰,這些事太師可以做得很好。” 巧茗側身坐在扶手上,攬著韓震的脖子,嬌聲道:“我只是想幫陛下一點忙。之前陛下總是幫我,我卻一而再,再而三的給陛下添麻煩,就讓我盡一點心意好不好。” 韓震伸手在她肚子上拍了一下,“你好生在這里呆著,就是幫朕的大忙了。” 巧茗怕牽動了他傷口,不敢當真靠著他,只是虛虛摟住,“陛下,商御醫都說我好得不得了,一點沒受地動的影響。” 適才兩次地動后,韓震都叫商洛甫來給她診過脈,結果俱是母子均安,脈搏并無異象。 “我不走遠,好不好?”巧茗又開始討價還價了,“你們剛剛不是說,從山腳下開始,每隔十里設一個施粥的地點么,我就去山腳下那里幫幫忙。” 見韓震仍皺著眉頭,又改口道:“其實我也不需要真的做些什么,就是代表陛下慰問一下受災的百姓,宮里面出來的人,意義總是不一樣的,對不對?” 其實這是個好事情,韓震很明白,可是她到底懷著身孕,總是叫人不放心,“那夏玉樓還沒抓到呢,你這樣出去當心被他趁機發難。顧燁帶著五個羽林衛出去追,一夜了都沒抓到,他看起來或許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本事呢。” 話音剛落,就見門外傳來太監的通報聲,說是羽林衛百戶顧燁求見。 顧燁身上的罩甲給雨淋濕了,還沒干透,銅釘上,袖子上,甚而是領巾上,到處都有紅漬,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血漬,看得叫人觸目驚心。 “陛下,屬下已將夏玉樓抓回,就關在最西面的營帳里,是否要請陳公公過去繼續審問?” 巧茗聽他說話時中氣十足,臉龐也還紅潤,知他就算有些微傷口,也不會嚴重,便放下心來。 韓震則道:“不急,且關他幾天。” 又問:“你受傷了么?” 顧燁答道:“并非屬下受傷,這是同去的侍衛李金初的血,那夏玉樓看起來文質彬彬,想不到卻是個武功高強的,人又詭詐,傷了我們兩個人。” 韓震命陳福給每個追捕夏玉樓的侍衛都發了一個金錠,受傷的那兩個人又再翻倍,之后囑咐顧燁:“你們加強人手,好生看著,在審問他之前只準喝米湯,其他吃食,飲水,一概不準給。” 說這些話時,他身子離了椅背,微微前傾著。 既是個狡詐又武功高強的,那便好生餓上一餓,耗盡了他的心氣兒之后,不怕問不出實話。 最不濟,還有拱衛司的大刑在后面等著呢。 顧燁領了命令離開了。 韓震靠回椅背里,巧茗機靈地捧了一杯茶來喂他,韓震早先失血過多,本就容易渴,剛才又說了一番話,正是唇焦舌燥,便就著巧茗的手把茶喝了。 之后接過茶杯放在桌案上,拉著巧茗坐到自己腿上,他這會兒不方便抬起手臂來摸她的臉頰,只好低著頭把玩她腰間垂下的宮絳,“我原本聽你說了,也只是懷疑,但既然他武功很好,想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入你房內換掉字條根本不成問題,甚至之前威脅的你人……” 巧茗驚訝地打斷道:“陛下,你懷疑他是那個鬼面人?可是……可是……那件主腰上……他是個太監啊……” “弄些相似的東西上去,等干了以后,也看不大出來區別。”韓震淡淡道,“而且,你忘了嗎,他是直殿監的,之前那次梁芾交上來的名單里,在御花園灑掃的太監里就有他。” 巧茗還真是不記得那名單里都有些什么人了,不解問道:“那又說明什么呢?那信明明是喬大石撿到的,他拿了夾在其中的銀兩后,不是就把信丟掉了么?” 韓震解釋道:“嗯,是啊,丟在他們裝垃圾的筐子里,之后負責抬走的人有大把時間將信取回,也不會被旁人看到。之前拱衛司不是在宮外調查,看誰去取了那信件么,可是許久都不見有任何動靜。所以我一直懷疑,或者本來就是宮里的人,根本不會到宮外拿信,再不然,至少也知道那天事情出了變化,不然又是怎么能夠直接報復你呢?若是放在夏玉樓身上,倒是說得通了。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么。” “那他查探羅剎殿是什么意思呢?陛下,那里曾經住過什么人么?我聽那鬼面人的意思,從前我總是去的,若是根本沒有人,他大費周章,難道只為了耍我么?” 韓震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累,閉目道:“等審問后便知道了。” * 夏玉樓一關就是許多日,韓震一直沒打算派人去審問他。 倒是巧茗如了愿,在大雨停了之后,又由三名御醫會診后,確定她身子健康無憂,腹中胎兒也穩妥至極,終于得到韓震允許,下山去施粥了。 巧茗嘴上雖然說著什么也不做,到了粥棚,卻是變了卦,還是決定將親手盛好的粥碗交到前來排隊領取的災民手中。 這是善舉,巧芙和駱寶林也自愿同行。 小道的消息從來傳得最快,不多時災民便都知道今日來施粥的三人都是皇帝的嬪妃,其中兩個更是梁太師家的女兒,還有一個甚至還懷著身孕。 “哪個是有孕的娘娘啊?怎么看不出來?”隊伍中,幾個婦人交頭接耳的議論著。 “恐怕是月份尚淺,沒顯懷吧。” “月份淺應該多歇著,不然胎兒不穩呢,她還下山來賑災,宮里的娘娘都這么慈悲心腸么?” “可不是,要不能一下來了三個么。” “我覺得是那個,”有個年輕些的婦人指了指巧茗,得意地向同伴顯擺自己的發現,“她的裙子系的高,這樣穿法,就算是五六個月時顯了懷也看不大出來。” 另幾個婦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其中一個四旬左右,穿著藍色妝花緞對襟衫子與靛青馬面裙的婦人見到巧茗容貌,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瞇起眼睛來,似乎在認真辨認著什么。 ☆、39|39 巧茗今日確實是特別打扮過的,出來賑災,不宜穿得顏色太過鮮艷,所以,她穿的是蟹殼青的齊胸裙,茶白右衽窄袖衫,外套一件豆綠色銀杏葉紋的半臂,看起來十分清爽,又不失嬌美。 她肚中的胎兒已經三個多月,為了不拘束孩子的發育,早已不穿齊腰的裙子,所有衣裳都重新裁制,皆是清一色的齊胸裙。 或許因為之前臥床修養了好一陣,再加上各種膳食調養得意,人胖了少許,也開始顯懷,在齊胸裙的遮掩下確實看不大出來,只有脫下衣衫時才能看出微微凸起的小.腹。 然而從外表上看不看得出來是一回事,她終歸還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孕婦,體力上總比平常不如,這會兒站著派了一陣粥,雖然不是多費力氣的活計,卻也感覺有些疲累,便由著阿茸把自己扶到粥棚靠內側些的地方坐下,打算休息一陣。 湯泉山所在的位置距震中南華村只有十里遠,中間的數個村莊亦是損失十分慘重,此處乃是京郊鄉野之地,百姓們居住的大都是自家蓋的茅草房,銀錢寬裕些,或許能請人來蓋個泥瓦房、小木屋的,但終歸是比不得皇家行宮來得結實,大都在地動時損毀殆盡了。 如今百姓們無處居住,都住在朝廷派人臨時搭建起來的長棚里,衣食也全都依靠救濟。 因而這前來領取粥飯的隊伍便排得格外長,七扭八拐的,幾乎見不到盡頭。 巧茗休息了半盞茶的功夫,抬頭看上一看,只覺那隊伍似乎比先前還要更長,再看巧芙和駱寶林還有另外兩名負責的官員都在忙碌不停,便也站了起來,走回原位去。 村民們性情都很樸實,雖是遭了大災,卻并沒有人趁機搶掠生事,領取救濟時也都規規矩矩地按順序而來,并且大都心存感激,接過那冒著熱氣,噴噴香的飯食時,皆會禮貌地道一聲謝。 適才低聲議論的幾個婦人已經排到比較靠前的位置,離得近了,那穿妝花藍緞的大嬸也能將巧茗看得更加清楚,她有些不能置信地嗡了嗡嘴唇,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輪到她時,她竟然忘了將懷中的瓦罐遞上去。 巧茗手中碗大的木勺中已盛了八分滿的芋頭白米粥,轉過身,卻見對面的人將瓦罐抱得緊緊的,動也不動,只呆愣愣地打量自己。 “大嬸?”她輕聲提醒對方。 那大嬸這才醒過神,猛地想起自己究竟是來做什么的,連忙將瓦罐往前一遞,接在木勺之下。 巧茗將木勺傾斜,濃稠的熱粥便緩緩地向下流動進入瓦罐。 “你……是巧茗嗎?”大嬸突然開口,語氣中充滿不確定。 巧茗手一抖,木勺跟著顫了一顫,還冒著熱氣的液體便澆在了大嬸手背上。 一旁的阿茸很是機靈,連忙拿了軟布來幫忙擦拭,可粥水已燙得大嬸皮膚發紅。 巧茗注意到大嬸手上皮膚還算細嫩,顯然不是一般做慣粗活的農婦,且又穿的是妝花藍緞,顯然家境不會太差,卻不知究竟是何來路,又如何會知道她的名字。 “大嬸,你認得我?” 巧茗問完后,才恍然,這位大嬸認得的不是她,而是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 “你真的是巧茗啊?”大嬸顯是有些意外,興奮道,“我是姜師母啊,剛才遠遠的看著覺得像你,又不敢認,到底也是三年多沒見了啊。” 三年多前,豈不是正是原身進宮的時候。 姜師母這會兒再不需要遮掩,光明正大地將巧茗上上下下打量個遍,感嘆道:“真是女大十八變。”又想起什么來,“巧茗,她們說你是皇帝的妃子,可是真的?巧茜說你去你大哥做工的那處做工賺錢去了,怎地會成了皇帝的妃子?這些年你們兄妹兩個怎么也不回去看看弟弟meimei?凱之每次從城里回來都跟我說,虧得楊大叔夫婦兩個老實厚道,沒因為這樣就在兩個小主人跟前耍滑頭。” 巧茗被姜師母問得呆住了,什么弟弟meimei大哥大叔的,阿茸明明說原身是個孤女,家中已經沒人了,這會兒又是從哪兒跑出來這么一大家子人來? 阿茸也是十分驚訝,看看姜師母,再看看巧茗,“你家里還有……” 她話還沒說完,就見梁芾快步走了過來,神情很是嚴肅,右手緊緊抓著繡春刀刀柄,“這位大嬸,如果領完了食物就快點離開吧,后面還有很多人等著吃飯呢。” “二哥,她是……認識的,是姜師母。”巧茗解釋道,“我想和姜師母敘敘舊,麻煩二哥安排一下。” 梁芾是專門負責帶人保護巧茗的,聽她如此說,又見姜師母看起來端莊慈祥,不像惡人,便叫了兩個侍衛在粥棚后面臨時搭了個小棚子,擺上一方木桌與兩張板凳,再備了茶水,才請巧茗過去。 然而他與侍衛們并不離開,十二個人在棚子外面嚴嚴實實地圍了兩圈,外圈面朝棚外,盯著外面,防備有人突然靠近,里圈則是面朝棚內,盯著的則是姜師母,防止她有詐,出手傷害巧茗。 姜師母沒見過這種陣仗,喝茶時難免有些手抖。 巧茗見狀安撫道:“師母別怕,他們都是皇上派來保護我的。” 姜師母點點頭,“這些年你們兄妹兩個到底都是在什么地方打工?我去年過年時,還去過城里一趟,當時聽巧茜說,你們平時書信也不見一封,只是銀錢按時送來,她和阿鶴兩個一直很擔心。” 面對姜師母的關心,巧茗只能歉然道:“師母,其實,我之前受過一次傷,從前的事情不大記得了,若不是阿茸,”她拉了阿茸過來,“阿茸當時和我一起在皇宮的尚食局里做事,若不是她告訴我,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阿茸配合地笑了笑,之后站回巧茗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