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巧茗這才回過神來,連忙道:“沒事的。”卻不知道究竟是回答的哪一個問題。 巧芙心思靈活,也不深究,只管往下延伸話題:“前些天就想過來拜見jiejie,還有看看伽羅,只是因為jiejie暫居在紫宸宮,我不能隨意前往,昨個兒聽說jiejie搬了回來,我今兒便趕忙過來,希望沒落在旁人后面。” 她說著眼神一瞟,同來的宮女云雀便遞上來一個妝花緞面的小包袱。 巧芙抖落開,里面是一套孩童衫裙,“初一那會兒在慈寧宮量了尺寸,給伽羅做了一身新衣裳,原想著十五再去請安的時候給她,沒想到不過短短半個月,事情就出了許多變化,所以我就直接送到jiejie這兒來了。” 伽羅一直湊在她倆身旁,巧芙便將衣服往她那邊遞,“伽羅要不要試試?如果哪里不合適了,四姨馬上就能給你改。” 小家伙立刻點頭如搗蒜。 巧茗把伽羅抱起放在榻上站好,與巧芙合力服侍她換衣服。 過程中兩人雖不說話,倒是配合得十分默契,仿佛相知多年、心意互通一般。 巧芙做的是一套春衫,襦裙上以五彩絲線繡著蝴蝶展翅,走動時那些蝴蝶好像真的紛紛飛舞似的,石榴紅亮鍛穿在小姑娘身上,更顯得嬌俏可愛。 伽羅喜愛的不得了,穿上身便不肯脫下,追著裙擺上的蝴蝶在屋子里跑來跑去,自得其樂。 巧芙又與巧茗話了一陣家常,泰半時候都是巧芙一輪嘴說個不停,巧茗心事滿腔,便顯得格外沉默。 用過了上午的加餐點心,巧芙便話告辭,臨行前笑言:“父親送我進宮來,原本是為了有個可靠人兒照顧長姐的女兒。只是沒想到太后娘娘更屬意jiejie你,我本來還有些不大服氣,今日見過面,才明白太后自有太后的道理。” 換了旁的人,或許會信她的話。 但巧茗太知道巧芙,她是一等一的圓滑脾氣,往往嘴上說得越是好聽,心中所想就越南轅北轍。 而且,前世里,爹爹也從沒有動過‘送另一個女兒進宮照顧長女所生的伽羅’這種念頭。 相反,兩年前,巧芙剛滿十三歲的時候,家里頭就開始為她相看未來夫婿了。 如果巧芙沒有說謊,那么又是什么影響了父親的決定? 巧茗送走了巧芙,心中暗暗松下一口氣,幸虧她沒有像柳美人那樣提出什么要求,可她又隱隱覺得,巧芙今日前來的目的,絕對不止是看看伽羅、和自己聊聊天這般簡單。 她其實不愿意如此想巧芙,那畢竟是在教坊司與她共患難三年的親jiejie。 但巧茗也很清楚,現在的巧芙還不是后來的那個巧芙,別說那些事她還沒有經歷過,毫無記憶,就算她有,眼前的這個自己,也不是她愿意疼惜保護的小meimei,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 * 巧芙回到翠微宮時,商洛甫已等在正殿里。 “呦,真是對不住了,我忘了今個兒是診脈的日子,讓御醫大人久等了。” 巧芙說著便在八仙桌另側坐了,伸出右手放在臺面上,云雀立刻捧了錦帕來蓋在她手上,半尺見方的帕子將她手掌與前臂遮得嚴嚴實實。 商洛甫將兩指輕搭在她腕上,靜默一陣,循例問道:“娘娘近日頭疼得可還頻繁?夜里睡得可安穩?是否還需要藥物助眠?” 巧芙一一回答了,又反問道:“商大人近日可有機會見過家父?” 商洛甫收回手指,輕聲道:“前日在望江樓恰巧碰到了,梁大人得知娘娘玉體欠安,特托我帶兩句話來,請娘娘保重自身,家中諸事皆好,無需掛念。” 巧芙聽了卻蹙起眉頭,眼中隱隱閃過怒意,但有人在旁,不容她隨意發作,便找了借口吩咐云雀:“去寢間里將我準備好的紅封拿來。”將人打發開去。 “那你倒是問問他,當初商議好送我進宮來,打算做的事情,難道就這樣算了嗎?那我該當如何?難道便一輩子蹉跎在宮里了?” 一連串的問題剛說完,便見簾櫳卷起,云雀持了紅封走出來,“商大人,這是我們娘娘特意給您預備的,答謝您這些日子的照拂。” 商洛甫接了紅封,連聲道謝,又重新寫了方子給云雀去御藥房抓藥,再殷殷叮囑諸般,端得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大夫模樣,仿佛適才被巧芙質問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然而,那紅封卻并非普通的紅封。 紅封內確有一張百兩銀票,但銀票內又另有一方四角折向內側、當中封以火漆的角花箋。 這方角花箋最后的歸處是皇城以東青龍大街太師府內院太師書房的桌案之上。 梁興挑破火漆,展開信箋,在藏頭詩中找出女兒特意傳遞給他的消息:他們計劃尋找的那個人,至今尚無頭緒。 ☆、25|25 自從半年前,四女巧芙突然告訴自己不出三年梁家便要被皇帝斬草除根之事,梁興便開始秘密籌劃。 雖然對女兒所說的事情將信將疑,但該防備的卻不能不防。 只是萬萬想不到,按照計劃將四女兒送進宮中不到半月,他們打算尋找的那人竟然自己找上門來。 這件事,至今為止,除了嫡子梁芾,他還沒敢讓任何人知道,至于女兒,只能先委屈著她,反正那人答應過,待到適當時機,便會想辦法讓她出宮。 只是,那人究竟可信否,他心中也并非有十成的把握。 梁興放下角花箋,凝眸沉思,身后的雕花窗外,一抹殘陽如血,在翻滾的云霞中漸漸西沉。 * 同樣的落日景致,觀者卻有截然不同的心境。 柳美人連著兩日前來御花園散步,昨個兒是被氣壞了胡亂發泄,今日則是生出了別樣心思。 她家世顯赫,又是嫡出,自幼金尊玉貴,從未受過半分委屈,是以對昨日的遭遇沒那么容易放得下。 終于見到了心心念念的皇帝陛下,沒想到被對方忽視得徹底,說實話,這比被皇帝兜頭兜面罵一頓還要令她難堪。 后者好歹還是牽動了情緒,前者卻是分毫沒放在心上,有或沒有這么個人壓根兒沒有半分區別。 柳美人越想越感不忿。 論家世,那端妃根本沒有。 論姿色,她自問也不差。 再論…… 她好歹也是皇帝親選入宮的,如果他對她這般不滿意,甚至連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當初又為什么從那么多世家女中選出了自己呢? 有些事越想得多越容易鉆進牛角尖,柳美人現在便是如此。 在她眼中,端妃本無任何過人之處,如今這般得到皇帝重視,完全是撞了大運。 若不是半個多月前在御花園里趕巧救了帝姬,哪里能有端妃今日的一身榮華。 相比之下,她的運道確實不怎好,才進宮皇帝便生了重病,好容易病好起來,又被端妃那個狐媚子勾了去。 可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就不信好運永遠不會降臨在自己頭上。 當然,空等著,守株待兔,也不是她的性格,還是應當積極一點,努力尋找機會。 譬如眼下,柳美人在御花園駐守了一整個下午,便是打著‘端妃在此起家,她也依樣畫葫蘆’的主意。 只可惜,直到紅日西斜,皎月初升,她一心期盼的奇遇也并未出現,最后還是在峨眉再三哄勸下不得不打道回府。 天色已黑,峨眉提著宮燈在前引路,一主一仆沿鵝卵石小徑行至御花園出口時,柳美人突然腳下一絆,毫無防備地撲跌在地,然而手下觸感滑軟,明顯不是石子,她蹙眉睜眼,見到自己臉前手邊當當正正鋪有一塊紅緞。 “美人,有沒有傷到哪里?”峨眉慌忙將她扶起。 柳美人揮揮手表示沒事,就著宮燈的亮光,看清楚自個兒手里抓的是件紅緞滾黑邊的主腰。 “哎呦,什么玩意兒!”她尖叫起來,第一個反應便是要趕緊丟掉,然而就是這么一瞬間的功夫,她注意到主腰一角青綠絲線繡的“巧茗”二字。 女人的貼身衣物向來被視為污穢之物,是不被允許晾曬在室外的,也就不存在風大被刮走流落至御花園的可能性。 因而,用腳趾想也知道這東西出現在此處絕對不是什么好事情。 喲,原來她心想事成,果然在御花園里有奇遇,端妃的好日子馬上要到頭了。 剛才還像斗敗了的公雞一般垂頭喪氣的柳美人立刻精神抖擻,昂首挺胸地出御花園右拐,往太后居住的慈寧宮去也。 有道是好事多磨,一波三折,迎接她的是慈寧宮緊閉的宮門。 峨眉握著銅環敲了又敲,又足足等了一盞茶的時間,才終于等到門扉開啟,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太監從門縫里探出頭來,“什么事?” “這位公公,我是關雎宮的峨眉,我家主子柳美人有要事求見太后娘娘,麻煩您通傳一聲。” 這方面峨眉被柳美人調.教得極好,一壁說一壁從袖中滑出一只銀錠,塞在小太監手中。 小太監倒也不推辭,直接將銀錠放進袖袋,然后大大咧咧地回道:“你們來得太晚了,太后娘娘已經睡下了。” “現在才酉時三刻,”柳美人難以置信,“誰會這么早睡下?”她滿心以為那小太監拿喬,眼風一掃,峨眉便會意,又是一顆銀錠送上。 “美人,小的說的是實話。太后娘娘進來玉體欠安,連明日的宮妃請安都免了,想來你也知道。”小太監邊說邊將那銀錠子也塞進袖袋,“除非天塌下來了,不然您還是明天請早吧。” 說完,人向后退一步,宮門便即合起。 吃了好大一頓閉門羹,峨眉不安地看向自家主子,生怕她又爆發出難以抵擋的怒氣。 然而,完全出乎意料的,柳美人竟然翹著嘴角,一臉笑意不減。 多等一晚也不是多大事兒,反正這回她把握十足,“端妃,便讓你再笑一晚好了。” 翌日一大早,柳美人便再次前往慈寧宮。 太后正在德妃的服侍下喝藥,聽了通報直皺眉頭,“不是說了取消今日的請安,怎地還來?” “聽說是有極重要的事情,所以特地前來求見。”呂嬤嬤向太后說明道,“其實柳美人昨晚上已經來過一次,但是當時娘娘您已經睡下了,所以便請了她回去。” 太后向來有些嫌棄柳美人性子咋咋呼呼,她現如今有病在身,需要靜養,最怕吵鬧,便問道:“到底是什么事兒?” 呂嬤嬤有些為難道:“老奴問過了,柳美人不肯說,只說這事兒關系到后宮中女子的清白聲譽,一定得請太后定奪。” “姑媽,不如我去看看。”德妃道。 “算了,她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子,這會兒認準了我,你去也沒用。”太后阻止道。 姑侄兩個其實一般心思,都覺得柳美人多半是來鬧事的。 可當那主腰在手中傳過,兩人便都變了臉色。 太后與德妃跟柳美人不同,她們是服侍過男人的,主腰上數團白斑,柳美人以為不過是污糟,她們卻知道那是男人的東西留下的痕跡。 “去,去把端妃帶過來。”太后昨兒睡得足,早起本來并未頭疼,這會兒卻被氣得犯了病。 巧茗才剛起身便被呂嬤嬤帶著人請到了慈寧宮。 說是請,行事上卻一點不客氣,幾個壯碩的嬤嬤幾乎是拖拽著將她帶離鹿鳴宮,還不許宮人隨侍。 進了慈寧殿,巧茗下跪行禮,半晌聽不到太后叫她起來的聲音,疑惑更深,然后頭上被硬物狠狠一撞,太后竟是連著裝主腰的匣子一起兜頭兜臉砸了過來,“瞧瞧你做的好事情!” 巧茗顧不得頭疼欲裂,連忙低頭查看到底是何事引得太后大發雷霆,待到看清楚是自己丟失的那件主腰,以及紅緞上的斑斑白漬,立刻明白過來,這是鬼面人對自己的懲罰。 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卻沒想到來得這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