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梁芾等四人立刻開弓箭一般躥出水閣,動作迅捷,有如風馳電掣。 那太監正低頭拆信,忽覺眼前光影一暗,訝然抬頭,才發現自己已被四名帶刀侍衛包圍起來。 * 紫宸殿里,巧茗才梳妝完畢,便見到韓震沉著一張臉走進來。 她瞥一眼窗前月牙桌上立著的西洋座鐘,這才是剛下早朝的時候。 平日里韓震里下了朝,還要在御書房里單獨會見一些大臣,從沒有這般快便回來的。 “陛下,”巧茗起身迎過去,打量著韓震的神色,柔聲問道,“可是發生什么事?” 韓震并未答話,揮揮手叫殿內的宮人全部退下,才將手中拿著的一卷紙卷遞在巧茗手里,“你自己看吧。” 巧茗便坐在他的腿上,將紙卷展開。 原來,今晨卯時初刻,她二哥帶著人在御花園里抓到了前來取信箋的人,那是直殿監負責灑掃的一名太監,姓喬名大石。 這紙卷上密密麻麻書寫的,便是喬大石以及其余與他同時當值的太監們的口供。 依那喬大石所言,他之所以曉得石頭下面有信箋,乃是因為一年多前某一天清晨如常打掃時,某位太監從石下掃出信箋,信中所書內容不甚明朗,但信封中夾著幾錢碎銀。 當時眾人都不在意,可后來,每隔一段時日便能從石下撿拾到信箋,最關鍵的是每次信中都夾有碎銀,少時數錢,多時一兩、二兩皆有。 喬大石的親舅乃是直殿監秉筆太監,論地位僅在掌印之下,所以他向來都仗著舅父的威風在同僚中橫行霸道,便將清掃大石周圍的活計強硬攬下,那拾到的銀錢自然也就是他自己的。 灑掃太監是直殿監里品級最低,月銀最少的,每月僅得二兩銀,所以一月三次這般意外貼補的,算起來差不多能有三、四兩,反而比他自己的月俸還多,自然也值得心心念念惦記著。 關于每次信上寫了什么,喬大石表示:“我怎么知道,那些字認得我,可我不認得它們。” 還有每次拿了銀子后,信的歸處則是:“和當日掃出的雜物一起,丟在編筐里,自然有馬車帶去宮外處理掉。” 今日與他一同當值的,只有兩人是首次撿到信箋時便負責御花園灑掃的,他們的證詞與喬大石倒是一致,看上去沒有撒謊的跡象。 至于當初最先撿到信箋的那名太監,叫做安杰,但是三個月前,也就是過年期間,不小心沖撞了進攻赴宴的貴人,當時便被杖斃了。 羽林衛到底是不同凡響,卯時抓到人,現在還不到辰時,便以交上來這樣一卷內容詳細、條例清晰的筆錄來。 可惜,巧茗看得越明白,心里便越糊涂。 那錢,應當是原身放進去的,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她進宮三年,一分紋銀也沒能攢下來的原因。 但是,這樣大費周折,又是送飯去羅剎殿,又是打探事情,再冒險寫在信箋上偷偷傳遞消息,總應當是有一定的把握將信送至正確的人手上,哪有次次叫那貪小便宜的太監留銀去信便算完事…… 巧茗又掃視一遍那口供,看到喬大石說每次清掃出來的什物皆是裝在編筐內統一運出宮去,忽然心念一動,“陛下,難道主謀是宮外的人?” “嗯,”韓震依然沉著臉,“我已經命梁芾將此事轉至拱衛司,一定要把這故弄玄虛的人抓出來。” 巧茗心中仍有不解,那便是羅剎殿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其實,原本她并未如何好奇,所有的心思不過是放在投靠了韓震,然后好把自己摘出去。 對于羅剎殿里究竟有什么,甚至那個威脅她的人到底想做些什么,巧茗其實并不那么在意。 可眼下看著,韓震卻是相當緊張,這便無法避免的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宮外的人,探究了宮里的事情,目的是…… 巧茗倏地瞪大眼,她想起她死前那個元月里京師鬧得轟轟烈烈的一樁事來。 瑞王韓霽意圖謀.反,但被王府長史告密,韓震按兵不動,在瑞王進宮參加宮宴時將人捉住,直接問斬。 可是,曾有個自稱知曉機密的,在教坊司飲醉了酒,拉著她和巧芙傾吐秘辛,說韓霽根本沒有反心,一切只是韓震猜忌親弟,早就將韓霽暗中囚禁在京,只待尋找時機將人除去。 因為自家之事,巧茗自是難免覺得所有被按上謀.反之罪的人,都是被韓震冤屈了的。 但她并未將這事當真,畢竟一個活生生的王爺,有封地有妻妾有子女,怎么可能被囚在它處許多年,卻從來沒有半分消息傳出來呢。 不過,這件事她可一點兒也不想主動提起,不論那韓霽是否有謀反之心,也不論韓震是否早就在懷疑對方,她都不希望火頭兒是從自己這里點起,反正最后的結果,那韓霽并未成功,分毫威脅不到韓震。 巧茗抬頭看一眼韓震,見他眉頭緊鎖,一副心事滿腔的模樣,便伸出手去撫他眉頭,“陛下別皺眉了,皺多了額頭要生紋路的。” 韓震捉住她手指,扯了扯嘴角,最終也沒能笑出來,只淡淡道:“鹿鳴宮那邊兒兩日前便修好了,我一直沒提,原是想留你在這兒多些日子,但今日情況有變,倒不如你先回去,且看對方會否再來找你。” 見巧茗驚愕地張著小嘴兒,又道:“別擔心,已經命梁芾帶了人喬裝守在你那兒,絕對傷不著你。朕每晚也會過去陪你,白天對方斷然也不敢胡來不是。” 這日下午,巧茗便乖乖地帶著伽羅搬了回去。 只是沒有想到,回到鹿鳴宮里,屁股還沒坐熱乎,便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22章 紫檀提匣的四方蓋上,以金漆描繪著羲之換鵝圖,表面上看著倒是風雅,匣蓋掀起,露出內里,卻是金燦燦、黃澄澄、光閃閃的一盒船形金錠子,橫八豎八,整整齊齊碼放了六十四錠。 巧茗染了蔻丹的指尖輕點下頜,涂著櫻紅口脂的小小檀口微張,難掩驚訝的目光從金元寶上掃過,最后落在側旁玫瑰椅上坐著的柳美人,等她開口說明來意。 隨侍在坐榻旁的阿茸和流云瞪大雙眸,看著那提匣幾乎錯不開眼。 她們雖說未見得有多少見識,但自從來到鹿鳴宮,好東西也是沒少見過,此刻膛目結舌只為這財大氣粗背后的目的。 不管是真單純,還是假天真,宮人們在宮中時日久了,對人心盤算多少會有些領悟。何況兩人都是識文斷字的,禮下于人比有所求這句話總是聽過,加之這柳美人仗著家世在宮中財大氣粗甚至有些驕橫霸道的行徑也早不是秘密,因而難免替巧茗擔心。 正巧琵琶奉茶進殿,便也覷著眼瞟上那金光閃耀的提匣一眼,然后抱著茶盤背轉身,吐了吐舌頭快步出去。 這些個反應落在柳美人眼中,則完全是另外一番解讀。 果然主子出身低微,沒見過世面,就連底下伺候的人也都上不得臺面,區區一盤金錠子就讓她們全體傻眼,那等會兒自己開口索求,還不得一呼百應,無往不利。 如今天候仍有些微涼,自是用不上團扇,柳美人只得以絹帕掩口,遮住嗤嗤竊笑。 饒是心中當人家土包子,再瞧不起也不能露出來,開口講話時仍做得一派熱情洋溢的姿態,“今日與jiejie初次見面,特地送上小小薄禮,聊表敬意,還望jiejie笑納。” 一錠金乃是十兩,一兩黃金換十兩銀,六十四錠金便是六千四百兩銀子。 十兩銀足夠普通莊戶人家一年的嚼用,若有六千四百兩,便可傳承十代也不愁溫飽。 而換在皇宮中,妃位月銀乃是三十兩,若不算賞賜等物,六千四百兩巧茗便是分文不動,也得攢上十七八個年頭。 明明是一筆巨款,偏生說是薄禮,柳美人既然敢這般說,巧茗便也敢這般應,“meimei真是太客氣了,咱們同為陛下后宮,閑時走動走動便罷了,何需送禮這般見外呢。我這兒沒什么準備,但也不能白拿了meimei的禮物。”說著側向阿茸,“去將我那套赤金翡翠牡丹頭面拿來送給meimei做回禮吧。” 阿茸應聲去了,不大會兒捧出來一個紫檀嵌螺鈿的首飾匣子遞在柳美人手里。 這套頭面由九朵大小不一的牡丹花組成,花瓣分別用了鏤空金片與翡翠重重交錯層疊。金是足金,澄黃锃亮,翡翠水頭足顏色正,清潤透徹,一眼看去便知是難得一見的珍品。花蕊則由南珠綴成,最大的直徑足有三分之二指節長短,最小的也有拇指指甲蓋般大小。 巧茗素來嫌棄這套金鑲玉的頭面富貴有余,雅致不足,得了賞賜后一直擱在私庫里,根本沒打算戴過,偏巧今個兒碰到柳美人這一號人物,被人家豪爽地砸了一頭一臉的金錠子,便促狹地想起用此物回禮。 當然,若論價格是絕對及不上柳美人那六千四百兩,但她也不過是想著黃金對黃金,兼且表明她這里并非沒有珍寶,不那么將金銀放在眼內而已。 柳美人心中倒也玲瓏,轉瞬便領會了巧茗的用意。本以為對方好收買,想不到卻用數千兩換回來一頓添堵。 這端妃是什么出身宮中各人皆知,拿得出手的東西還不都是今上賞賜的。巧茗雖無此意,可放在柳美人身上,難免又多一條炫耀圣寵,存心刺激人的意圖。 “呦,jiejie這套頭面手工可真是精細,是御造坊的手藝吧?”柳美人可不是軟弱的性子,悶虧是決計不肯吃的,但到底今日來有所求,直強壓制著盡量不得罪人而已,“陛下對jiejie視若珍寶,便是賞賜都是這般罕物,真是叫meimei我既羨且妒,又添幾分心傷自憐。” 巧茗手上捧著青瓷茶盞,杯蓋撥得叮咚作響,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猜測到柳美人真正的意圖。 只見那柳美人舉著絹帕在眼角印了幾印,做出一番拭淚的模樣,然后嘆息道:“jiejie恐怕也知道的,這一轉眼我進宮都三個月了,卻連陛下的面也沒見著過一次,有時候夜里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就難免多思,憂心一輩子都是這般下去,成了那‘入時十六今六十,零落年深殘此身’的上陽白發人。” “meimei還是不要太多慮的好,若是夜不安寢,便請御醫問診,開些安神助眠的湯藥才好,免得拖得久了有損根本。”巧茗跟著做出一副關切的樣子,卻只撿那不要緊的話頭兒延伸。 “多謝jiejie關懷提點,”柳美人可不會那般輕易被她繞開話題,“可我哪里是多慮呢,這后宮三千佳麗……千百年來還不都是面上榮耀,內里……唉,總之,樂天居士那詩都流傳了多少年了,如今倒是世易時移,做宮女的還能盼著二十五歲上出宮嫁人,可咱們封了位份的,這一輩子就只能交代在宮里了。” 她說著又嘆一口氣,蹙眉道,“其實我也替jiejie擔心,如今陛下對jiejie好,可是花無百日紅,這后宮里又是不停有新人進來。我眼下是羨慕jiejie,但jiejie也別怪我直白,若論長遠,就算沒有圣寵,我也比jiejie強些。畢竟我有娘家,就像今日送給jiejie的,那都是娘家帶來的,雖則如今我在深宮里,輕易再不得見父母,但到底是血濃于水,但凡有他們一日便不能可斷了對我支持。jiejie就不同了,陛下愛重時,自是賞賜流水一般源源不絕,可若是哪日圣寵不再,jiejie又去哪里尋個可靠的人兒為你籌謀呢?” 依照目前的情況當面對巧茗講這些,往好了說是未雨綢繆,往壞了說就叫觸霉頭、烏鴉嘴,是十分晦氣惹人嫌的事情。 巧茗自是明白這話聽著不好聽,卻是真道理。只是,所謂娘家靠山,韓震已經為她謀劃好了,倒也不需旁人在來替她憂心。 可來者是客,她總不能無端端便不耐煩趕人走,這宮里面,就算不能多個朋友做助力,也不能輕易結仇多個阻力不是。 “真是難為meimei為我想得周全……” 巧茗嘴上應著,話還沒說完,便被柳美人搶過話頭兒,“既然jiejie明白,那就最好不過了。我這人打小兒直來直去慣了,旁的許多姑娘家都受不了我這性子,說不上三五句便要撂白眼的。今個兒和jiejie第一次見面,相談還未深,但也聽得出來jiejie是曉事理的,斷不會枉費了我的心思。” 巧茗這會兒卻不答話了,只捧著茶盞細細品茶,反正柳美人肯定有一肚子話,就讓她慢慢說去好了。 果然聽得那柳美人繼續道:“我與jiejie投緣,說話也就不拐彎抹角。既然jiejie也認同我的擔憂,那么我有個好辦法,可以同時免去我們兩人心中煩憂。” 她說到此處特地頓了一頓,等著巧茗將目光從茶水上挪到自個兒身上,才肯接著往下說:“有句話不是叫做孤掌難鳴么,嬪妃們大多各自為政,可若是我與jiejie兩人聯手,互補長短,互通有無,假以時日必然能勝過那些單打獨斗的,jiejie覺得怎樣?” 巧茗滿面笑容,卻就是不肯說個好字。 她那笑也不是贊同柳美人所說而笑,乃是因為自己猜對了對方所圖。 所謂互補長短、互通有無,巧茗所長與所有不用問便知是帝寵正盛,而巧茗短缺的,則是家世出身,這些與柳美人目下的狀況正好完全相反。 那么互補與互通,便是要巧茗將帝寵分給柳美人,而柳美人提供家世金銀給巧茗。 這手算盤打得本是極好,不愧是商人世家出生長大,但好巧不巧,柳美人能補給巧茗的,她如今并不需要。 別說韓震早給她安排好了,便是沒有,巧茗也不打算用這種方式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是要多傻,才愿意將自己的男人往旁人身邊推? 從來沒聽過也沒見過,哪個女子會心甘情愿做這等事的。 誠然,如今地位有別,若是韓震哪天起了興頭兒,去寵愛旁的嬪妃,巧茗是沒有資格去阻止與吃味的,但她也不會毫不設計挽回。 不是天生愛與人爭,而是身在其位,不得不為。 身為一名妃子,真正能仰仗的,只能是皇帝的寵愛,至于家世之類,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 不然,怎地以柳家坐擁大殷二分之一財富的勢頭,也沒能讓柳美人成為韓震最寵愛的人兒呢,就連封號也不過是一個美人,連嬪位都沒能夠得上。 柳美人也不是個傻的,見巧茗笑得歡快,卻久不答話,便知這事發懸,因而試探道:“jiejie,你在笑什么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不如說與meimei聽聽看?” “我不過是在想,meimei的辦法極妙。”巧茗說的是反話,柳美人是來示好的,所以她不想斷然拒絕,免得對方抹不開面子,惱羞成怒,結了仇。 “我就知道jiejie是個聰明人。”柳美人得意道,“那咱們便說定了,往后每個月我都會送jiejie一份大禮,jiejie也別忘了在陛下面前為我美言幾句。” “禮物什么的便算了,”巧茗仍舊避重就輕,虛應道,“實在太過破費。” 反正她根本不打算替柳美人說話,沒得白拿了她的銀錢,最后變成話柄兒。 柳美人轉轉眼珠,“jiejie幫我大忙,我怎么能不感恩答謝,不過既然jiejie堅持,那便這般,如果陛下去了我那里,我再送jiejie大禮。” 原來她也是精得很,見巧茗并非什么實在人兒,也怕她拿了錢不做事,便干脆擺明價錢交還帝寵。 眼見事情談完了,柳美人卻并不打算告辭,東拉西扯與巧茗閑談不止。 她是個能說會道的,話題不斷,妙語連珠,除了話題總是繞著自己打轉有點讓人不耐煩,其余倒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