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眾學子忙讓出路來,都道山長辛苦了。 宋長庚獨自出了雅室,卻是往永興茶樓后面走去,只見后院內一路梅柳夾植,松竹掩映,園林優美。 宋長庚到院后,望著左手邊兩株古荔枝樹,腳步頓了一頓——這古荔枝樹還是前朝時所植;而眼前小屋的楹聯亦是前人所書。 只見一筆流利的飛白,左右兩邊寫著:他浴文禽,從羅舍夢里飛來,覽憑苑林翔吉宇;鳳鳴翊鳳,向劉勰筆端流書,遷喬阿閣聽和聲。 宋長庚癡癡望著那副楹聯,想到當初寫下這幅楹聯的那人,只覺前塵往事,都如舊夢歸來。 屋內傳出一道蒼老的男聲,“阿琦,你來了。” 宋長庚伸手推開木質的門扉,低聲道:“虎哥,一別十年,你我都老啦。” 只見小屋內窗戶緊閉,窗簾拉緊,里面很暗;屋子正中的方桌旁,坐著一個絡腮胡子的粗壯老漢,他身邊侍立著一名通體黑紗的窈窕女子。 那女子見到宋長庚,輕輕福了一福,道:“黑娘子見過宋祭酒。”聲音很冷,冷得像一塊冰,稱呼宋長庚也用了舊時名號。 宋長庚看了黑娘子一眼,想到上次見她時,她還是個豆蔻之年的天真少女,不禁一陣唏噓,嘆道:“慧兒也長大了。”他又嘆了口氣,卻已經收了臉上的感慨,望住對面的粗壯老漢,沉聲道:“十年前,你托付我那樁事情后,便說過為了周密、再不相見。怎得這次又派手下的人給我送船遞信呢?” 彭虎鐵塔一般穩坐著,聞言黝黑的臉上肌rou一跳,他粗噶道:“老弟,若一切順利,我便是死了,也不敢讓人來告訴你一聲。” 宋長庚臉色沉了下去,莫不是被他猜中了,“難道是公子……” “公子下落不明了。”彭虎沉痛地點一點頭,道:“半年前公子率領上三堂的人,去南詔與當地部落和談。那時候我舊疾發作,公子憐我病痛,便不許我跟隨,留在南安養病。誰知道這下可給了jian人可趁之機!” “怎得?”宋長庚坐下來,聞言身體前傾,很是緊張。 “唉。”彭虎重重嘆了口氣,抹了把眼淚,指著黑娘子道:“這個丫頭當日跟著公子的,你要她來說吧。” “是。”黑娘子又是輕輕一福,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冰冷,傳到人耳中,像是風從嚴冬的湖上刮過,“因南詔連月劫掠我輩在貂州的勢力范圍,半年前的一月里,公子便去與南詔的部族大王和談。和談很是順利,歸程途經一處密林,誰料到廖堂主驟然發難——他事前在我等飲食中下了毒藥,又早設埋伏,公子亦不曾防備于他。這下子變故陡生,我等都無計可施。同行上三堂中的另外兩堂無人存活,公子下落不明。” 宋長庚瞠目結舌,默然想到,廖老三何至于此?他問道:“慧兒你又是如何逃脫的呢?” 黑娘子沉默了一瞬,忽然抬起左臂,用右手將左臂上那迤邐的黑紗一層一層卷上去。 卻見如玉的肩膀下,那本該生出手臂的地方,如今嵌著一根枯枝一樣的類似手臂的東西。 她神色不變,聲音仍是那么冰冷,感情亦淡漠,“我當日被阿寶的毒劍劃傷,他們只當我必死無疑,便沒再追我。我逃到林子邊緣,毒氣已上行,我便自斷一臂,保得性命。” 彭虎重重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兩下,他憤然道:“這個廖老三,真是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泄我心頭之憤!只是可恨,如今公子下落不明,廖老三向來左右逢源,眾人只當他是個忠心的。老弟,哥哥現下孤立無援,若不是這丫頭還活著——誰又知道廖老三是那么個人面獸心的家伙呢?” 宋長庚“唔”了一聲,他與彭虎十年未見,乍然聽他說了這番匪夷所思的事情,心里總要掂量幾遍。他慢慢道:“此事干系甚大。可是連老哥都說公子下落不明,我已有十年不曾涉獵此間事,又有什么法子呢?”說完,便拿眼睛瞅著彭虎。 彭虎壓低聲音道:“先前是下落不明的。”他聲音本就粗噶,此時刻意壓低,真如巨石碾過磨砂紙發出的聲響一般難聽,“如今卻是知道了。” “哦?”宋長庚見彭虎與黑娘子齊齊盯住自己,感覺頗為詭異,皺著眉頭靜等下文。 卻聽彭虎繼續壓著嗓子道:“公子如今,就在老弟府中。” 宋長庚笑著搖頭,“我怎的不知?”顯然是不信的。 黑娘子卻道:“敢問祭酒,這番來南安的長公主殿下,是否曾遇刺落崖過?” 宋長庚臉色一肅,慢慢道:“是有這么回事。”但是消息封鎖的很緊,這黑娘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便是了。那日陪著燕狗落崖的,還有一名男子;崖底不是別處,正是當初先祖埋玉璽、公子習武藝的百隱林。”黑娘子繼續道:“我當時到處尋訪公子下落,遍尋不得,抱著萬一的想法,去了百隱林一趟,想著,興許公子重傷之后尋到故地去了。誰料正遇上廖老三,帶著數十人,正在搜查那燕狗與男子的下落。而那男子,正是公子。” 宋長庚已是坐直了身子,凝神細聽,滿目驚怔。 “我設計救了公子性命,卻也受了重傷無法上前相認。”黑娘子繼續道:“這幾日我又反復前去確認,公子傷了眼睛,從前的事情也都不記得了——還、還給那燕狗做了……”她向來不含感情的聲音里終于出現了一點波動。 彭虎睜大眼睛,含淚道:“所謂主辱臣死,老弟,如今正是你我二人甘為驅用之時!你這便與我個方便,讓我殺了那燕狗,救公子出來!” “老哥,且莫情急。”宋長庚不似彭虎這般魯莽沖動,他皺著眉頭只是思索。他來之前還不知道燕灼華身邊有個玉奴叫十七,長得與自己孫子宋元澈如出一轍。畢竟這樣的事情,誰會講到他面上去呢?“長公主殿下身邊有個疑似男·寵的奴隸長得跟你孫子一樣一樣的……”——這種話,誰會對宋長庚說呢? 宋長庚自己的精力,也基本都放在皇太后與燕九重兩邊,對于那個起不了什么風浪的長公主并不留心。是以竟是從彭虎與黑娘子口中才知道有這么一件事。 彭虎見他沉默,瞪著他,越來越怒,忽然立起身來,一腳踢翻長凳,恨恨道:“好好好!你兒子孫子做了燕人的大官,你不愿意跟著咱們干這掉腦袋的事啦!”他將手中茶碗重重一放,“人各有志。只要你一句話,老哥絕不再來煩你!”說著胸膛兀自起伏不定。 宋長庚忙起身,拉住他手臂,溫言道:“老哥,你的脾氣還是這樣沖。章懷太子對我的恩情,我這一生都償還不盡的。如今公子有難,我又怎么敢袖手旁觀呢?” 彭虎這才氣咻咻地坐回去,道:“我知道你是個有良心的,就只是脾氣太膩歪。這種事情,難道能像你做文章一樣,咬著筆頭子想起三五日再落筆么?當機立斷才是緊要!” 宋長庚笑道:“老哥所言極是。”他沉吟道:“只是那長公主身邊,晝夜不離都有羽林軍護衛,便是我放你們入了宋府,只怕也難得手。”況且若真是在宋家出了事,那只怕宋家便要落個滿門抄斬的下場。他便用個“拖”字訣,斟酌著道:“不如等我生辰那日,賓客既多,護衛也少——倒是有可趁之機。” 彭虎撓著擋住半張臉的絡腮胡子,對宋長庚這個建議不是很滿意,卻也說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來,揪著絡腮胡子沉默了一息,粗聲粗氣道:“就照老弟說的辦。” 燕灼華對此卻是一無所知,只聽修鴻哲來匯報宋元澈動向時提了一嘴,知道宋長庚去了一趟永興茶樓。知道宋元澈接連幾日都住在白鷺書院之后,她還笑了笑,帶了點諷刺意味得說道:“宋家果然是書香門第,高門世家。” 十七坐在她身旁,小聲跟著念了一遍,“書香門第、高門世家。”他現在白話說得已很流暢,只這些拗口的成語俗語還似懂非懂;偶爾聽燕灼華說了不懂的話,他便跟著鸚鵡學舌。 燕灼華笑起來,輕輕拍拍他的臉頰,夸贊道:“說得好。”她又碰了碰他眼睛上蒙著的黑布,黑黑戈及說再過三日就能減一層黑布去了,如是再三,直到他的眼睛適應正常的光亮,視力也就恢復了。 想到此處,燕灼華心中歡喜,就手又捏了捏他的臉頰,笑問道:“眼睛就快好啦,你開不開心吶?”不等十七說話,她又含笑望著他,自問自答道:“你自然開心的——你這個小、傻、子。”語意里透著說不出的親昵喜愛。 十七笑著低下頭去,笑意里透著點包容,與他干凈純粹的性格很是不同。他學著燕灼華的語氣,慢慢念了一句,“小傻子……”。 他知道“傻子”不是個好詞,他剛開始學話的時候有些慢,丹珠兒就曾呵斥過他,說他是個傻子;可是殿下說起來的時候,在前面加了一個“小”字,好像什么東西前面加個“小”字都顯得可憐可愛起來,小狗、小貓、小孩子——況且,她的語氣又那么柔,尾音翹得那么歡快。 他模仿著她說話得語調,不知不覺也笑起來。 她說他是,那他就是吧。 ☆、第37章 撲倒 夏日長晝,燕灼華下午同修鴻哲學著怎么擺沙盤,過了一會兒便困倦了,屏退外人,在軟榻上和衣而臥。 夢中不聞滴漏聲,忽忽已是半日過。 燕灼華一覺醒來,神清氣爽,伸著懶腰慢慢坐起身來,看一眼坐在一旁扇著團扇的綠檀,問道:“我睡了多久?”聲音還有初醒來的低啞。 不用綠檀回答,燕灼華自己抬眼望著窗外滿天紅霞,也不覺一笑,竟睡了大半天。她來南安,本是入虎xue,連自己也不曾料到會這樣鎮定放松。 綠檀笑著捧來一盞薄荷茶,柔聲道:“殿下潤潤喉嚨。” 燕灼華飲了一口茶水,含在口中,冰涼的薄荷香讓她神思清明起來。她看了一眼左右,問道:“他人呢?” 綠檀笑道:“十七公子……” “又去西跨院練武了?”燕灼華卻已經知道了答案,她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對綠檀抱怨道:“你說他這人怎么長的?后背骨頭斷了七八處,這才一個多月,便活蹦亂跳了——難道是他的骨頭長得跟正常人不一樣?” 綠檀只是笑,并不敢附和著編排,殿下自己說得這人,卻未必能容忍旁人去說。 “走,去看看他練得怎么樣。”燕灼華站起身來,跺了跺腳,走出正廳時,隨手拂亂了沙盤。 十七雖然筋骨強健,耐痛能力超乎常人,這會兒耍起長·槍還是有些吃力的。燕灼華來的時候,他已經放下練了半日的長·槍,改為用匕首練準頭與力道輕重了。 只見他一襲黑衣,獨立花間,手中一團銀光,所到之處,片片飛花,迷亂人眼。 好像這滿天晚霞的光,都落到他一個人身上去了。 燕灼華定在園口,癡癡看了半響,直到他收勢停身,這才笑道:“你這是耍的什么?恁得好看!” 十七其實已經察覺到燕灼華的到來,只是他練到一半,不慣停下;因感知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十七好幾處險些錯手,此刻聽燕灼華問起,他便走上前來,問安后回答道:“不是什么——是我自己練著玩的,不算招數。” “你自己練著玩的?好看的緊!”燕灼華夸了一句。 十七笑起來,卻還垂著頭,怕給她瞧見這笑容。 “我還當有個華麗的劍招名字什么的……”燕灼華熟門熟路地走到秋千旁坐下,這院中本沒有秋千,只是她喜歡,宋家便令人連夜建了一架。她坐上秋千,愜意地蕩了兩小下,同他說笑,“比如什么‘落花神劍’啦,什么‘十七劍法’啦……” 她信口胡說,十七終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燕灼華便住了口,頭倚在手臂上,靜靜得從下而上望著他的面容,半響嘆了口氣,忽然輕輕道:“你笑起來可真好看。” 比方才的亂花迷人更純粹,比此刻的落霞滿天更動人,比她見過的任何笑容都更惑人。 只是這樣的笑容,也不是她能一直擁有的。 等回了大都,母后是定然不許讓她這樣胡鬧的。 燕灼華想著,眉間染上淡淡的清愁,再者十七武藝這樣好,總將他困在自己身邊,也實在自私;等他以后話都學好了,世間諸事都明白了,只怕反倒會怨她呢。 十七小心問道:“殿下不開心么?” 燕灼華見他關心,心情好了一些,掩飾道:“我想起了父皇。”她這本是借口,話一出口,卻當真想起已故的元帝來,目光落在十七手中的匕首上,燕灼華輕聲道:“我給你講則故事吧,是當初父皇告訴我的。” 十七走到秋千旁,聽出她語氣中的緬懷之意,覺得自己心中也苦苦的。他溫聲道:“我聽著的。” “父皇年少的時候曾經打過老虎。”燕灼華想起幼年記憶里那個總是與苦藥的味道連在一起的父皇,想象著他也有過英姿勃發的少年時,“那時候平叛反賊,父皇身為太子,領軍疾行,中了埋伏,獨身流落荒野,深夜中與一只吊眼金晶大白虎狹路相逢。那時候父皇身邊一個從人也沒有,手中也沒有旁的武器,唯一的依持便是……”她的目光落在十七手中漆黑的劍鞘上,“一柄匕首,長不過寸許。” 十七握著匕首的手緊了緊。 “老虎咬住了父皇的手臂。”燕灼華講到這里,賣個關子,卻去問身邊眾人,“我父皇后來顯然活下來了——你們猜他是怎么贏了那老虎?” 綠檀用團扇將口一掩,看了一眼還在沉默的十七,便笑道:“奴婢猜著,當是先皇武藝驚人。老虎咬住了先皇一只手臂,先皇就用另一只手臂將那老虎打死了。” 燕灼華只是笑,既不說是對,也不說是錯。 玉蝶大著膽子湊趣道:“奴婢猜,興許是保護先皇的大人們剛好趕到了——眾人一擁而上,將那惡老虎制服了。” 燕灼華仍是笑著不作表態。 綠檀便笑道:“奴婢等都是不靈光的。可惜丹珠兒不在,若那丫頭在這里,只怕十個八個故事也是信手拈來的。” 燕灼華想到丹珠兒的“才氣”,也忍不住撲哧一笑,最終將目光落在了還沒說話的十七身上。 十七低著頭,有些出神地攥著手中的匕首,在燕灼華忍不住要揭曉謎底之前,忽然開口道:“若是我,就把手臂直伸入虎口,將匕首插入老虎腹中。”拼著送了一條手臂,也要殺了這老虎;否則連自身的性命也無法保住了。 燕灼華有些震驚地望著十七,半響,緩緩道:“不錯,父皇的確是拼著廢了一條手臂,也要將那老虎置之死地。”她繼而道:“好在父皇的護衛及時趕到,為父皇包扎治傷,將那條手臂救了下來。” 不入虎口,怎取虎命? 這便是她來南安的原因。 燕灼華神色凝重起來,她低下頭去,漫無目的得往前方花間一望,忽而皺起眉頭,盯著花叢中露出來的一角藍衫,冷聲道:“誰躲在那里!” 花叢中一陣窸窣聲傳來。 綠檀上前一步,護在燕灼華側前方;原本守在院門口的兩列羽林軍也嚴陣以待,為首的兩名羽林軍已搶上花叢間,拔出佩刀,指向花間,喝道:“出來!” 十七雙唇微動,還沒說出話來,就見那花叢中的人已經爬了出來。 那人爬出花叢后,背對著眾人,看身量乃是個少年。 一名羽林軍上前,掰著肩膀讓他轉過身來,對著燕灼華跪下。 只見那少年面上一道極為丑陋的疤痕從左耳斜劈下來,一直到下巴右邊,橫貫了整個面頰。若是沒有那道疤痕,這少年原本生得極為清俊。 綠檀見狀,心底不禁為他感到惋惜。 燕灼華卻沒有細看,只是不悅此處有人暗藏,冷聲道:“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