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被夸了，卻有些羞赧地垂下頭；伸手往衣袋里掏了兩下，摸出來三四個(gè)核桃大小的野果，在自己衣襟上用力擦了幾下，捧到燕灼華面前來。

    燕灼華探頭瞧了瞧，撿了一個(gè)在手中，見這些野果都半紅半青，如今是夏季，能找到果子已是不易，更何況是這樣熟了一半的。

    十七低聲道：“滋味只怕不太好。殿下權(quán)且充饑吧。”

    燕灼華這才會意過來，她方才隨口說了一句“肚子餓”，他便離開去尋吃食去了。她捏著手中那枚小小的野果，只覺鼻尖發(fā)酸。

    她生來尊榮富貴，平日生活里哪會有這般情境？四季八時(shí)的鮮果點(diǎn)心，晝夜不停地供應(yīng)著；成群結(jié)隊(duì)的侍女隨從，無處不在地恭候著。

    一切來得太理所當(dāng)然，便再顯不出情意來。

    燕灼華捧著那枚小野果，小口小口啃著，見十七還巴巴等著她去拿剩下幾個(gè)，便柔聲道：“你也吃吧。”

    十七搖頭道：“我吃過了。”

    燕灼華抬眼看他兩下，兩人離得這么近，她連他泛紫干涸的嘴唇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沒再說話，低頭慢慢將手上的野果啃完，連果核都嚼碎咽下去了。

    她伸手又從十七掌中拿了一枚野果，握在手上拋了兩下，盯了一眼十七；卻是徑直將野果塞到他唇間去了。

    十七嚇了一跳，呆呆含著那枚野果，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燕灼華拍拍手，淡淡道：“這枚只能你吃了。”她瞥了他一眼，嫌棄道：“難道你要本殿吃你的口水不成？”

    就見十七“嘎嘣嘎嘣”兩下將那野果咬碎，脖子一挺，就吞下去了。

    燕灼華咬住下唇，瞪著他，又是笑又是嘆，“你還怕我搶你的不成？”見十七皺眉不說話，小聲道：“果然噎到了吧。”

    十七卻只是搖搖頭，見燕灼華沒有再進(jìn)食的意思了，便將剩下的兩枚野果放在一旁的草叢上；又將手伸入衣袋，掏了兩下。

    燕灼華好奇地看著他，不知這次他又要拿出什么來。

    ☆、第26章

    明亮的月光下，廖堂主一個(gè)五六十老漢的臉上，忽然流露出又崇敬又激動(dòng)的神情來，和著他臉上那兩道淚痕，真是說不出的詭異滑稽。

    好在十七如今尚看不清，只聽與自己交手之人喊了這一聲“公子”，卻沒理會——也并不覺得這是在喊自己。他的匕首仍舊緊緊貼在廖堂主脖子動(dòng)脈處。

    若是宋元澈看到這一幕，定然要駭笑出來。蓋因此刻十七拿捏住廖堂主的姿勢動(dòng)作，與當(dāng)初燕灼華在太子巖恐嚇?biāo)麜r(shí)如出一轍。

    這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廖堂主既然認(rèn)定十七是“公子”，自然不敢再同他動(dòng)手，脖子遞在十七匕首邊，卻是乖如一只兔子。

    十七側(cè)耳聽了片刻，慢慢皺起眉毛，良久將匕首微微挪開一指距離，道：“帶著你的人，走。”他聽著林間燕灼華呼吸聲平緩悠長，顯然并未受傷；手中此人雖然本就敵不過他，方才交手那一下卻明顯也是手下留情了。這種情況下，若是此人愿意帶人離開，他也并不愿意狠下辣手。

    “謹(jǐn)遵公子圣命。”廖堂主卻如聞仙樂，當(dāng)即恭敬躬身，心情激蕩處，足下不穩(wěn)，險(xiǎn)些跌下樹巔。他一聲呼嘯，樹林中竄出七八條身影；俱都往遠(yuǎn)處奔去。

    “老奴這就去了。萬望公子保重自身——不知公子何時(shí)現(xiàn)身，也好叫幫中兄弟安心……”廖堂主方才捉燕灼華時(shí)，說一不二，頗有些草莽氣息；見了十七，卻不知為何斂了一身戾氣，做起小媳婦之態(tài)來。

    他小心翼翼打量著十七，見他并不說話只皺著眉頭，廖堂主心中一慌，忙道：“是老奴僭越了。”言罷，不敢再多饒舌，見十七沒有旁的指示，便追著離開的手下撤走了。

    阿寶從后面追上他，嘟著嘴問道：“費(fèi)了好大功夫才找到那個(gè)燕狗，怎么就這樣走了？”

    廖堂主臉色凝重道：“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公子既然要留著那燕狗的性命，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公子？”阿寶腳下猛地一停，臉上又驚又喜，“你說方才那男子便是公子？”他頓了頓，摸著自己腦袋自言自語道：“若是公子，怎地又不與堂主你相認(rèn)呢？”

    廖堂主嘆道：“公子龍?bào)J虎步，智計(jì)百出。他既然不與我們相認(rèn)，想來是有大道理的。只是咱們愚鈍，一時(shí)不能體會其中深意。”他對公子實(shí)在是又驚又怕到了極點(diǎn)，想了想，又叮囑阿寶道：“此事不可對外人言；若是壞了公子的大事，你我可是萬死不足以謝罪了。”

    阿寶乖乖點(diǎn)頭，忽而又問：“你說黑娘子知道這事兒么？”

    廖堂主“唔”了一聲，沉思不語；他早該想到的。之前他帶著手下眾人，在這密林中找尋了大半夜，卻一無所得。而黑娘子倒像是原就認(rèn)識路一般，將人一路帶到此地。想來這就是前人埋骨處的百隱林。若不是公子身邊的人，怎么會知道這樣隱秘的地方？

    只是既然是公子要將那燕狗藏在此間，黑娘子又怎么會引著他們?nèi)フ业焦拥热耍苛翁弥鞔蟀櫰鹈迹粫r(shí)百思不得其解。

    阿寶又問道：“廖爺爺，你在想什么？腳下一節(jié)枯枝也不曾留意，當(dāng)心跌一跤摔個(gè)四腳朝天。”

    廖堂主又氣又笑，往阿寶后腦勺拍了一記，罵道：“小小年紀(jì)，只會胡吣。”見阿寶年紀(jì)雖小，卻很是聰明機(jī)靈；左右也沒有旁人可以討論，便將自己心中所想大略講來。

    阿寶聽完，卻是嘻嘻一笑，把那長劍好似繩索般縛在自己腰上，卻是渾然不怕上面的劇毒。他腳下不停，口中笑道：“這還不好猜么？戲文里都唱過的。公子這一番定然是要賺得那燕狗信任——我看那燕狗地位不低，說不得是個(gè)郡主娘娘什么的。公子一表人才，這番又從咱們手中救走了郡主娘娘——可不是怎么說的來著？救命之恩，只有以身相報(bào)……”

    廖堂主笑罵道：“胡說！胡說！”話雖如此，心里卻盤算著，這阿寶年紀(jì)小不知道厲害，說得卻也有幾分道理。他想起方才依稀望見的燕族少女身影，只記得她身姿曼妙，雖然被眾人圍住，倒也并未驚慌失措——如果換成旁人，說不定真要設(shè)計(jì)一出“英雄救美”來賺得美人芳心。

    只是公子卻是萬萬不會的。

    廖堂主只在心下沉吟，阿寶也不再說話；一老一少，漸行漸遠(yuǎn)。

    卻說十七翩然落下樹巔，燕灼華見眾敵人忽然撤走，又見十七落地，忙起身奔過去，問道：“你跟那老頭過招，可有傷到？”問話間已經(jīng)走到了近處，眼見十七仍挺直脊背站著，看起來不像受傷的樣子。

    燕灼華腳下一頓，咳了一聲，“我的意思是說——咳咳，你可有把來犯的刺客驅(qū)退？”

    十七平穩(wěn)道：“他們走了。”

    燕灼華歪著臉兒想了一想，“就這么走了？”這可真是匪夷所思。

    十七卻是老實(shí)道：“那人喊我公子。我讓他帶人走，他便果真走了。”

    燕灼華凝眉盯著十七，忽然福至心靈，雙手一擊，道：“啊！是了！這定然是宋元澈那廝派來的人……”她恨恨地說著，心想當(dāng)初在太子巖，真該廢了他一條腿才是！

    當(dāng)初在太子巖，宋元澈性命懸于燕灼華一念之間，到底軟了；如此一來，燕灼華雖然沒細(xì)想，心底深處是對宋元澈有些鄙夷的——大約有種，宋元澈也不過如此的意思在里面。如今宋元澈絕命反殺一記，倒叫燕灼華又正眼看他了。便是游戲，也要?jiǎng)菥巢庞腥ぁ?/br>
    如今燕灼華前后一想，便明白定然是宋元澈派人來暗害于她；結(jié)果那些人黑夜中見了與宋元澈相貌即為相似的十七，只當(dāng)是宋元澈本人。鬧了這樣一場烏龍，這些人才走了。

    她雖然隱隱覺得宋元澈手下之人也太粗心了些，卻也并未深思；只是忙道：“此地不可久留。”那些人回去之后，發(fā)現(xiàn)此地的人乃是十七，而不是宋元澈；若是他們?nèi)ザ鴱?fù)返，那她和十七可真就是大勢不妙了。

    “你……知道出去的路么？”燕灼華看向十七，想起他方才去尋野果與傷藥，下意識覺得他能尋到出路。

    十七卻是搖了搖頭，道：“夜間危險(xiǎn)。”這便不是他尋不到路，而是夜晚在密林中穿行太過危險(xiǎn)之故。

    燕灼華也怕走在林中，哪里忽然竄出一條毒蛇來，若給咬上一口，這荒蠻之地，可是大羅神仙難救。她嘆了口氣，一低頭看到方才撞暈了的鸚鵡翻身起來；她想起這鸚鵡撞上那廖堂主的滑稽情形，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然而這笑容還未完全綻開，她便又嘆息起來。想到眼下兩人的境地，如何能不嘆息呢？

    燕灼華慢慢退回竹吊床旁，輕輕坐了下去，良久沒有說話。

    十七垂首低頭站在一旁。他方才給燕灼華采來的草藥，早已在他聽到此處聲響不對狂奔而來時(shí)，落在林密不知處。現(xiàn)下再留她一人在此地，他也不能放心。十七一時(shí)踟躕，也陪燕灼華一同沉默著。

    靜默中，那鸚鵡又怪叫起來，似乎這會兒才認(rèn)出十七，在對他發(fā)泄翅膀與雙足被縛住的怒氣。

    燕灼華皺眉看向那鸚鵡，撇嘴道：“好吵。”

    十七便伸手將那鸚鵡拎起來，也不知他指上如何動(dòng)作，那鸚鵡卻是瞬間啞了，只一雙溜圓的小眼睛仍是直直瞪著十七。

    燕灼華撲哧一笑，道：“歇了吧。”便蜷縮起身體，輕輕側(cè)躺下去。她原本是面對十七而坐，此刻躺下了，看著十七卻覺有些不妥——哪里不妥，說不上來。

    她小心地在半懸空的竹吊床上轉(zhuǎn)了半身，背對著十七，強(qiáng)迫自己閉上了眼睛；數(shù)著一只月亮，兩只月亮——卻覺得越數(shù)眼前越亮，便停下來；又換了數(shù)著一朵合歡花，兩朵合歡花——數(shù)到第三十七朵的時(shí)候，猛地醒悟過來，心頭突然一跳，也便戛然而止了。

    如此翻來覆去，月影漸漸西斜。

    燕灼華閉目半響，似夢非夢之間，隱約覺得似乎有人在靠近自己——那一半清明的意識卻告訴她，此間除了她，便只有十七一個(gè)活人。十七又怎么會在她睡著的時(shí)候靠近她呢？

    燕灼華疑心是自己心中有鬼，反倒歪派到旁人身上；她便越發(fā)不肯睜開眼睛，只強(qiáng)逼著自己靜下心來，快快入睡，將前些日子聽舍千子說過的清心咒也在心底默念了好幾遍。

    卻是越念越清醒，越念心中越焦灼。

    漸而只覺額上微微發(fā)癢，似是誰的發(fā)尾輕輕搔過，又似是誰微涼唇瓣輕悄蹭過。

    一念此及，燕灼華面紅如霞，再沒法裝睡下去，豁然睜開眼睛，卻見臉頰上方，正是俯身彎腰望著她的十七。

    ☆、第27章

    燕灼華拖著酸軟的雙腿，咬牙走到宋元澈身前三步處。

    “殿下看起來辛苦了。”宋元澈坐在竹椅上，風(fēng)采翩翩，搖一搖折扇。

    燕灼華卻是冷笑一聲，徑直奪過他手上的折扇，狠狠戳在他左腿傷口處。

    “傷好了，忘了疼吧？”她丟下那折扇，擰身走遠(yuǎn)了。

    獨(dú)留宋元澈抱著大腿，疼得縮做一團(tuán)。

    回到宋府，燕灼華卻得知一條不得了的小心。

    安北都護(hù)府的趙將軍帶著養(yǎng)子千夜瑾來了。

    千夜瑾，這名字讓燕灼華眩暈了片刻，她想起了當(dāng)初的自己。

    ***

    炎熱的夏，知了聲聲。

    少女趁著侍女換班，悄悄溜出寢宮，路過蓮池的時(shí)候偷偷摘了一片大大的荷葉頂在頭上遮陽。她踩著后花園的假山，爬到了高墻之外的大樹枝干上。此樹生在墻外，枝干卻伸到了墻內(nèi)。躺在大樹枝干上，翠蓋如傘，她小小竊笑著瞇起眼睛，輕輕搖動(dòng)荷葉，逍遙似神仙。過了片刻又覺得此處也不甚涼爽，她正待從樹上回墻內(nèi)，忽然看見遠(yuǎn)遠(yuǎn)地有一人往這邊走來。

    那人一襲白衣，墨發(fā)束起，玉簫懸腰。

    走得近了，透過濃密的葉片間隙，方看清來者約莫十三四歲樣子，與自己一般年華，待看到那人面容，少女不禁呆了呆，世間怎會有如此俊美人物吶。只是他的眉頭微皺，頗有些郁郁之感，莫名的，她竟想要伸出手去撫平那褶皺。明明是這般謙雅的裝扮，可看到那少年的眸子，如墨點(diǎn)漆，不知怎得，竟讓少女想起了昨日新學(xué)的詩詞“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樹下的少年渾然不知樹上有人，只自倚了樹身低低得吹簫。

    聽了半響，少女坐起來，問樹下的人：

    “這是什么曲啊？聽著連這夏天都不覺得熱了呢。”

    少年聽到樹上人聲，微微一驚，看清那人后，輕輕笑起來：“這曲名喚‘清歡落’，

    又問，“姑娘怎得在樹上？”

    “恩？”少女狡黠的眸子轉(zhuǎn)呀轉(zhuǎn)，像只小狐貍，“我是樹精呀。”

    “樹精？”

    “對的！”少女老氣橫秋得重重點(diǎn)頭，卻掩不住唇角翹起的小小得意弧度。

    她故意把聲音壓得低低沉沉的：“本妖精在此樹中修煉已千年，你是何人，來此吹簫擾我清修？”話音未落，她自己先撐不住笑了，本來稚嫩的嗓音偏偏要變出玄妙的味道來實(shí)在是引人發(fā)笑。

    少年也笑，他笑起來露出兩個(gè)小小的虎牙，煞是可愛，眸子像星星一樣閃爍著。

    少女又看得呆住了，癡癡地看了半響，忍不住嘆息道：“你生得真是好看啊。”

    少年臉上微微泛紅，可是唇角卻忍不住得彎起來。

    少年臉上的紅不知怎得竟染到少女腮上去了，她快速扇動(dòng)手中的碧色的荷葉，移開了視線：“喂，這曲子有沒有唱詞啊？”

    “有的。”

    “那你唱來聽聽好不好？”

    “我出來久了，今日要回去了。”少年眉宇間又堆起了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