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脂木豆(十六)
以貨換人,程謙行的車卻沒有徑直往輝煌的程家大門里開去,而是在尚離兩個路口時拐了個彎,穿入幽暗的青石板路深處,一路長驅。坑坑洼洼的路面攢起隔壁洗完衣服朝街上潑的水,輪胎碾壓,飛濺的污穢洗了乞丐半身。 他罵罵咧咧地咒問,是誰不長眼睛,又在看見緊跟的第二輛車牌號后噤聲消停。 再開約莫十分鐘,巷道越發暗窄,陰影逐漸籠罩在程謙行的半臉。盡頭的門邊站著兩個身著短褂的壯漢,正品嘗不知從哪討的煙。黑長的煙斗熏熏裊裊,中段綴著煙袋,常年在毛躁的木桌和石灶附近摩擦,表面已經勾絲,繡花斑駁,卻無處可換。 車燈灑到他們面前時,兩人對視一眼,推開厚重的鐵門。 程謙行從后座下來,宋家幾個伙計不置一詞,打開后備箱,沉默地將麻袋扛起。被捆住的人扭動幾下,在看門壯漢的示意下,他們松手,將他丟進院子。 “嗚嗚——”鑲嵌石子的院落堅硬且銳利,扎得那人渾身發痛,塞著白布也阻止不了他的齜牙咧嘴。他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但可以從周圍的響動判斷出,這并非程家。無章的腳步在身旁來回,他側倒在地上,胯骨被石頭戳著,手腕和腳腕磨破了皮。至少比在密不透風的后備箱里好些,他差點以為自己要缺氧而亡。 看門人從兜里取出幾枚銅元塞給宋家的伙計。核心的成員不可撼動,這些打雜工的不用幾錢便能收買:“勞駕諸位。” 無須多語,看到真金白銀,他們便明白對方的意圖。回去只會報說將人送到,至于究竟送到了哪個院子,今后是何下落,宋顯時不在意,他們更不關心。 目視宋家的車子在前方掉頭后向來路遠行,大門關閉。 程謙行拖了把竹椅,翹起二郎腿到那麻袋前坐著。快要散架的東西,稍微換個姿勢便是幾聲吱呀。他只是打量,似在進行毫無意義的等待,不動作也不發聲。 那人聽周圍倏然岑寂,剛剛消下的額角又布起冷汗,心中冒出空落落的預感。未知,總是比臨近眼前的死亡更可怕。 一股sao臭味從guntang的地面蒸起。 程謙行先是愣,反應過來后,看著地面擴開的穢水,像是發現什么新鮮事一樣,笑得停不下來。他好似理解為何墻角的野貓總是喜歡狩獵樹上的雀,將它捉了又放走,放了又捉回來,享受那份掙扎。 盡管他瞧著總覺得那麻雀無辜了些,何苦受這折磨,眼前這人——卻一點不無辜。 “你說你什么都不知道,給錢就來了?”他怕隔著麻袋聽不見,提高了聲調問。 忽聞話聲,那人的掙扎停下,他感覺自己被提了起來。麻袋上方伸進一只粗壯的手,將他口中的白布一把扯落。他還以為得以重見天日,剛露出半分喜悅,黑暗卻再度籠罩。頭頂又被捆緊,那光只是閃過一瞬。 失落涌上,他帶著顫音回答:“是、是這樣的……若有半分虛假,天打雷劈!” 程謙行好似信了他的話,身體前傾,想要聽得更清楚,順著說道:“所以收買你們的是誰,你一概不知咯?” “不知道的……只有張保生知道,可是他已經、已經……”想到那口吐毒血的慘狀,他心中又是一悸,“當初他只是說,帶上家伙,到時候放放風,他讓做什么便做什么,給的錢還不少。我哪知,哪知他竟是要去行刺……宋……” 起初張保生給他一枚藥丸,叫他含在后牙槽,若被抓住就咬破,他雖覺得有異,卻未往心里去。等到被擒時,黑洞洞的槍抵在額頭,嚇壞了他,一時將藥丸忘得一干二凈,更別談什么咬不咬的。等聽到張保生的死訊和趕來的宋四少爺質問,再蠢也知道究竟攬上什么事。 刺殺宋叁小姐,若要提早知道是這樣的活計,說什么他也不來,給再多錢也沒用。 陽光穿過麻布透到眼前,可他依舊什么也看不清,模糊加劇心中的惴惴不安。 “這也不知,那也不知。”程謙行失去耐心,向后仰到竹椅上,毛糙的表面硌得骨頭生疼,拿過一個冰涼的物體,“空有一張嘴,卻說不出些漂亮話,和尸體有什么區別。” 那人不敢回話,沉默地睜大眼睛。 程謙行用手帕擦拭起手中之物:“張保生既然想得起叫你,想必你們也是有些相熟的,既然如此,不如派你去替我問問他。” 麻袋中的男人似乎感應到話中之意,激烈扭動身體,可束縛他的繩索越縮越緊,直至勒得四肢失血發麻。他喘著粗氣,未敢有停歇時刻,雖不知對方已進行到哪一步,仍不肯放棄希望,蠕動著向另一個方向逃跑。 程謙行只是看著,倒想不到這家伙還能找對路,一直竄到門口臺階,被大門擋住去路。 他用頭不停撞擊,企圖砸開,可上閂的鎖紋絲不動。越是這樣,他卻越努力,額角磕出的血流到眉梢,視線猩紅,他也不肯停止。 夠執著,反應快,的確是行刺的好料子。槍頭折射烈陽,程謙行攢夠足夠樂趣,朝努力的人喊道:“順帶讓張保生給收買他的人托夢捎一句,就說……她的命,還輪不到你們拿去。”不理會那人加速砸門的舉動,一手上膛,一聲槍響。 大門徹底安靜。 地面暈開深紅色痕跡。 將槍丟給看門的壯漢,程謙行吩咐:“再補幾下,保證萬無一失,清理清理和那幾個一起埋了吧。為這么些個玩意兒丟四箱貨,晦氣。” 青磚堆砌的矮樓上,背光的窗戶毫無遮擋,黑洞洞的像兩只無神的眼,窺探著院落中的風吹草動。 短褂大漢掀開麻袋,袋中之人額角的傷口黑紅交錯,污垢與血水混在一起,臟亂不堪。大漢捏著他的兩腮,驟縮的瞳孔還停留在驚恐表情,子彈穿過,嵌進他的脖子。傷口還未凝固,鮮血依舊汩汩。確認已死,他們舉槍對準太陽xue,再補兩下。雖未消音,但這院子位置偏僻,周圍還有煙花鋪。哪怕普通居民聽到聲音,也只會以為是夏天氣溫太高,炮竹炸裂。 聽到槍聲,矮樓上筆挺佇立的二人面無表情的收起視線,從另一個方向下樓,回程稟報。 宋顯時聽手下之人清點著四箱貨物的內容,除了特意囑咐的香云紗外,其他的他聽聽便過,沒多一會就擺手,叫一直念名單的仆從打住。黃金幾兩、槍械幾支,都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他看向立在柜旁的座鐘時針,已走至下午。 “今天是不是舉辦葬禮?”他問。 “是,暉城大大小小的門戶都去了。”仆從答。 “吵人的緊,偏偏jiejie就喜歡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宋顯時語氣不悅,轉臉望著擺在桌上的水果刀,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