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脂木豆(三)
明明只是失憶,可宋意情儼然被當成了個易碎的瓷娃娃,全家上上下下生怕她累著,不等她蹲多久,如珠就將她攙起來推回床上。 柔軟的彈簧床,坐進去時就像陷入一灘鵝毛,夏被蓋在身上,涼得卻似拂面春風,真絲床單是流動的水,躺上去如清泉洗禮,讓人不禁醉入夢鄉。一張床愣是令人品出“吹面不寒楊柳風”的滋味,宋意情總會在這些細節處為宋家透露出奢華所驚訝。 “叁小姐又不穿鞋,踩在地上當心生病,總是往醫院跑也不吉利,夫人到時候又要拿我問罪了。您去床上歇著,大小姐從上海寄來了些沉大成家的桂花條頭糕和青團,剛拿到廚房,您且等我去端點過來?!比缰楸人我馇榧s莫還小兩叁歲,尚未婚配,可這細致入微的模樣,倒像極了關懷她的長輩。 她口中的“大小姐”是宋家的長女,宋大小姐,在劇本中只是個NPC,連名字都沒有。據說她與宋大老爺不知因何生了嫌隙,成年后便搬離暉城,多年未曾回來過。念及親情,偶爾會寄些外界的東西,附上寥寥幾句家書,現已婚配。 如珠合上鞋柜的門,剛要出去,又扭回來:“叁小姐想喝些什么?您以前頂愛喝咖啡——咖啡是什么您可還記得?就是那黑黑的苦水,像中藥似的,能直接喝,還可以往里加牛奶和方糖,西洋來的怪玩意,反正我是喝不慣。又或者,眼下天氣熱,我去給您拿點冰淇淋,有香草味的、巧克力味的、香蕉味的,您看是需要哪一種?” 她這洋洋灑灑一大串,聽起來像咖啡廳的服務生。 宋意情倒想瞧瞧這個時代的甜點都是什么味道,與現代對比,究竟是哪方好吃些,便答:“咖啡就不用了,你這才端上來一杯茶。”她頓一頓,又試探道,“我想喝可樂,這兒有沒有可樂?” “有倒是有?!比缰楸砬樯宰?,“就是您以前可討厭這冒著氣的水,總說蜇舌頭得很,怎么這一失憶,反倒和小少爺搶起來。” “小少爺?”宋意情現在無法從其他地方搜羅證據,只能靠這些口中的話發現蛛絲馬跡,一聽又解鎖新人物,趕緊追問。她約莫記得劇本里提過此人,好像是宋意情的弟弟??勺古c他更不熟,就講了個關系,其他一概不知。 如珠已習慣宋意情聽個新東西就要問一問,還怕她全無好奇。醫生說,失憶的人萬一覺得周圍太陌生,可能會心情陰郁,倍感寂寞,所以要多多與她交流,特別是以前熟近的事物,興許能慢慢想起來。她趕忙介紹道:“小少爺名為宋顯時,是您的弟弟,與您差不了幾歲。他前陣子被大夫人派到洋行幫忙去了,這兩天應當回來,興許晚些時候就能見著人。這家里只有小少爺愛喝可樂,冰箱里放的那些原全是為他買的。” 宋意情聽后點頭:“那就這樣吧。你幫我倒杯可樂,拿幾個條頭糕,不要太多我吃不完,冰淇淋要香草味的?!?/br> 如珠樣樣記下,答一聲跑下樓取東西去。 其實宋意情尚不適應有人這么照顧她,恨不得睡覺都跪在床邊幫她脫鞋,哪承得住這么大禮??墒沁@些丫鬟到宋家來就是謀個生計,不讓她干活,表面是對她好,實際被大夫人發現,反而覺得是她奴大欺主,想要偷懶,沒多久就會被打發,換個勤快的進來。念在做的這些事都瑣碎,宋意情便不多客氣,讓她的工錢拿得心安理得一點。 再聽見推門聲,宋意情以為是如珠回來,剛要打招呼,發現先進屋的是宋夫人。 “休息得如何了,可還有什么不適?”她手上捏著塊方巾,坐到宋意情旁邊,握住她時一同塞入手心。那塊方巾也柔軟至極,她牽起宋意情,輕輕地擦拭她的手背。 雖然這張臉宋意情十分熟悉,可宋夫人的姿態中總是透露出一股不明顯的威儀,她無法將她與現代的mama畫上等號,還有些許怯懦,拘謹道:“其實身上沒什么問題,總是關在房間,這么久沒見到幾個人,都快發霉了?!?/br> 她惦記找兇手的事,只想快快遇到所有嫌疑人,梳理線索,當然要爭分奪秒,沒時間享受這些民國年間的貴族待遇,浪費的每分鐘都是在逼近死亡。 “著什么急,等你這些時間先認認人,以后有得忙。”宋夫人卻說,對身后招招手,如珠把端來的糕點和飲料擺在床邊的小茶幾上,替她們掩上門,退出房間。宋夫人瞥見冒著氣泡的可樂,聯想到另一個人,悠長地嘆口氣,“不知宋家這些年是不是運勢不佳,顯時越來越大,懂事許多,卻與我愈發生分。以前留學,隔兩叁天就要聯系,現在去洋行一星期,不過距離半個暉城,反而聽不到任何消息……兒大不由娘,如今你又失憶。” 她抬起手,撫摸宋意情的頭發。她燙著端莊的波浪卷,精心打理過,柔順無比:“過些日子可要去尼姑庵和廟里都好好拜拜,供些香火錢,求老天爺開眼,保佑我宋家才是?!?/br> 宋意情微微張嘴,正想回話,又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眼前的人。 叫“母親”,太文縐縐,叫“mama”,又怕不夠正經。 她只好略過這步:“我只是忘記了一些事,又不是成個傻子,該記的、認的東西,慢慢都能重新記下來,您不用太過憂心?!?/br> 宋夫人聞言,勉強地沖她笑笑,眉宇間的擔心仍無法消散。 再坐不久,宋夫人見可樂的氣泡都快消散,說不叨擾她休憩,喚如珠進來服侍??赡茄绢^好似被其他下人喊去幫忙了,沒見著影子。 宋夫人搖搖頭,囑咐宋意情幾句,合上房門。 日色再晚些,房間里變得昏暗,宋意情拉開窗簾,叫余暉從窗戶照進來。這里的夕陽是橙紅色,天邊蘊著一抹奇異的粉,和云彩繪在一起,像染了色的奶油,蓬蓬地綴于天際。幾只鳥從陽臺上吵嚷著掠過,卻不是麻雀,宋意情認不出來。 陽臺下面是宋家的花園,幾個花匠正在打理澆水,她瞧見如珠混在其中。原來是被使喚到這。 她與那些花匠很熟,似是經常幫忙,拿著剪子修理一排灌木,又蹲下來精心照料邊角的幾叢綠葉。若不是她的動作,宋意情還以為那幾片是雜草,或是旁邊灌木支出來的多余葉片。 正看她收拾到一半,花園外忽然有人喊了一句什么,如珠大聲應答:“好!” 宋意情沒聽清,正疑惑,便見如珠對花匠們說:“小少爺回來了,我先去迎人,你們繼續忙活。” 小少爺,宋顯時? 宋意情見如珠匆匆擦干凈腳底,跑向公館,退身回到房間。 沒過多久,她聽見走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節奏不徐不疾。鱷魚皮的鞋踩在木地板上,有意控制,聲音很輕。宋顯時經過房間的門,卻沒有推開進去,而是繼續前進,帶著那輕淺的步伐。 聽見聲音越來越近,幾乎就在門外,宋意情回頭。 門被叩響叁聲,宋顯時的聲音傳入。明明沒有看到本人,卻都能從音調中聽出他微微揚起的嘴角。 “jiejie?!?/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