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沒想到徐景福有時候咋咋呼呼,管起店鋪來倒也像模像樣的,實在遇到難解的問題,就直接派身邊的伙計跑去新荷寶齋請教盧騫,左右來回不過一盞茶的功夫。 看著那短短幾日就足有一指厚的賬簿,蘇青荷兩眼冒光地撥弄算盤,隨即笑到合不攏嘴——新荷寶齋一日足足抵得上過去十日的流水。 看著盧騫每天腳不沾地得忙,蘇青荷很想讓他歇一會兒喝口茶,然而常常把他叫過來,話還未出口,就被另一邊的客人給重新叫去了。 反觀自己,自開張以來,每日就是在店鋪里閑坐,蘇青荷看著來來往往的客人,半垂著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面,她這掌柜當得也太悠閑了吧! 作為甩手掌柜,每天唯一能做的事,也就是核對核對賬簿,看看有沒有人揩油鉆空子之類的,可僅僅看了一刻鐘的賬簿,看到每頁右腳下朱砂色的批注,蘇青荷懷著既欣慰又復雜的心情放下了,連核對的工作都幫她做了,還讓她這掌柜做什么啊!摔! 蘇青荷撐著腦袋,有些困倦地掃向門外,而這無意間的一掃,讓她困意全消,挺直身子,瞪圓了眼。 門外,有位白衣公子哥正昂著頭,似是望著荷寶齋的牌匾,神色有些呆滯和怔愣。 蘇青荷吸了口氣,那個瘦到快相的男人居然是韓修白! 盡管他瘦得不成樣子,單薄得像被風一刮就倒的紙片,兩副寬大的袖子像沒有支撐一般,直直地垂下,但是那熟悉清雋的五官,確是韓修白無疑! 韓修白目光下移,與蘇青荷的眼神相撞,深深凹陷的眼眶下附著兩團黑影,暗沉的瞳色看不出情緒。半響,他提步踏入了店里。 韓修白直直朝她走去,從容地落坐她身旁的位置,頂著蘇青荷驚訝的目光,他有些艱難地開口:“……好久不見。” 嗓音沙啞粗糲,像是金石相擦,難聽得緊,與原先的溫潤嗓音大相徑庭。 “你……你怎么成了這副樣子?”蘇青荷雖然知道這樣問有些無禮,但還是忍不住出聲。韓修白實在瘦得太驚人,原先好端端地一副翩翩佳公子,而現在這副模樣,抹兩把灰在臉上,完全可以上街乞討了,若不是面對面的相撞,蘇青荷絕壁認不出來! “說來話長……” 韓修白抿了抿刀鋒般的唇角,像是在抑制什么痛苦,醞釀了半響,他極力以輕描淡寫的語氣來敘述他這一年來在京城的生活。 確實說來話長,他整整說了一盞茶,才止了話音。 蘇青荷從他這停停頓頓、頗為平淡的自敘中,提煉出兩個最為關鍵的信息。 而這兩則爆炸性的消息,險些讓蘇青荷砸掉手中的茶杯! 第77章 因果緣 蘇青荷一動不動地捧著茶盞端坐著,像是在靜靜聆聽,心中卻在極力消化韓修白所說的話。 這第一個讓她震驚的消息便是國母已立,乃是右相之女施婉莊,皇上已頒布了詔書,將在下月舉行冊封禮。 韓修白風塵仆仆地從京中回來,提前帶回了這個消息,雖然古代信息傳播得緩慢,但像這等國家大事,相信要不了兩日,兗州城也該傳遍了。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水膽瑪瑙事件過后,后宮中最得勢的兩個女人一個被毒殺,一個被貶入冷宮,笑到最后的人竟是最不打眼的婉婕妤。 不過這也是最好的結果了,婉婕妤的出身擺在那兒,老皇帝提出立后的提議時,幾乎沒有遭到大臣們的反對,進行異常的順利。 然而真正讓蘇青荷驚訝,也是讓韓修白回兗州的原因是云映嵐。 這是除了立后,現在京城里唯二讓人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事了。 年逾四十的三王爺終于選到了中意的王妃,大理寺少卿的嫡女,少卿也因為這門親,不日就要被提拔成三品的正卿,云家可謂是雙喜臨門。 五品官的女兒去當王爺正妻,算是高攀的親事了,然而從另一方面看,云映嵐正值碧玉年華,而三王爺已年過四十不說,家中美妾如云,有名分的妾室兩個巴掌都數不過來,沒名分的丫頭通房更是遍布王府各大角落,是京城出了名的紈绔王爺。 蘇青荷沒想到這倆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能湊一塊兒去,不過細想下來,憑她和云映嵐幾次交鋒,也能看出云映嵐視財權如命,若在商□□與正兒八經的王妃之間選一個,若有機會,她必定會選擇后者。 再說三王爺,因為早年就劣名在外,沒有正經人家敢嫁,也有幾個貪戀其權勢欲結親的,要么是他嫌棄人家女兒樣貌不佳,要么是地位太不匹配。老皇帝也為這大齡剩弟的婚事cao了不少心,可每次談及婚事時,看見三王爺那絲毫不上心吊兒郎當的模樣,皇帝就氣不打一處來。 皇帝曾從百官中挑出幾位有適婚女兒的大臣,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句,那幾位大臣聞言皆是冷汗連連,把自家女兒說得各種無才不堪,直說配不上三王爺,精明如皇帝,怎么會聽不出來這是婉拒,有個耿直的大臣,更是嚇得當場跪地磕頭,乞求皇帝放他一馬……老皇帝最重名聲,也自知他那三弟是個什么貨色,實在干不出以身份威逼臣子嫁女兒的事。 于是,婚事一年一年地往下拖,三王爺左擁右抱的小日子過得很滋潤,老皇帝日理萬機,也沒那多心思浪費在他身上,見狀也漸漸撒了手,由他去了。 許是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后宅爭風吃醋的事沒少發生,三王爺被吵得鬧心,也覺著這偌大的后宅該有個當家主母管管了,且隨著年紀漸長,見遍了鶯鶯燕燕,三王爺也漸褪去了少年心性,心中逐步放低了對樣貌的要求,正尋思著找個長相看得過去的,湊合湊合算了。 那時云映嵐正陷在殿試失利的陰霾中,蘇青荷最終當選給了她不小的打擊。韓修白一直陪在她身邊,云映嵐卻把殿選落敗的事遷怒到了韓修白身上,全然忘記了她通過初試多虧了韓修白兄長幫襯,只一門心思地抱怨韓修白沒有提前告知她,皇上會在殿試上當場相玉,害她出了丑。 纏絲瑪瑙的臨時加試,完全是老皇帝一時興起,韓修白哪里會提前預知,簡直不能更冤。沒有了利用的價值,云映嵐終日對他冰著一張臉,十有八次都是閉門不見。 自殿試后,云映嵐心里就堵著一口氣,想到以后要是見到蘇青荷,得福身見禮,她是怎么也不甘心,恰聽聞三王爺最近在說親,便去央了她爹去王府探探口風。一開始云老爺是怎么也拉不下臉,但聽女兒說在殿試時因言語不慎,引得皇上發怒,生怕牽連到自己的仕途,于是第二日便惶惶地去了王爺府。 五品少卿這官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在說親的一堆雜魚雜蝦中,算是好的了,三王爺再略一打聽,云家女兒是個實打實的美人胚子,當即心花怒放,第二日便派人上門換了庚帖。 當韓修白知道時,云家已收下王府的聘禮,連大婚的日子都定好了。他想去質問,想帶云映嵐走,然而云家門房像防賊似的防著他,云映嵐連面都沒露,甚至連句話都未曾捎給過他。 三王爺和云映嵐大婚那天,所有人都跑去湊熱鬧,唯有他一人滿身狼狽,逃似得,一路駕馬,奔回了兗州。 蘇青荷全然不知這場婚事的促成,間接還有她的一份功勞,只道這云映嵐與三王爺,一個貪戀權貴,一個耽溺美色,他二人的結合,還挺般配。 蘇青荷不知怎么安慰韓修白,蹙眉想了半天,只溫言道:“云姑娘這么做,許是有她的理由,姻緣這種事強求不來。你也不要太過傷心,身體為重。” 韓修白隱在袖中的指尖抖了抖,嘴角扯起一絲苦澀的笑容:“……我懂。”吐出一口氣,唇邊的笑容扯得更大了,“所以我這次回來,準備安心地做我的韓二少,京城那種地方,我不會再去了。” 蘇青荷彎眉看著他,眼里寫滿了三個大字:不相信。 韓修白有些僵硬地環顧四周,岔開了話題,“我去了京都不過才半年,怎么這兗州第一翡翠樓居然易主了?” “這事也說來話長——”蘇青荷懶懶地拖著尾音,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韓修白也沒有要追問的意思,半駝著背,眼神空洞地落在地上,思緒好似順著她那綿長的尾音飄遠,又想起了些往事。 他想起他當初為了護住云映嵐的名聲,而在斗石擂臺下攔住蘇青荷,那是他第一次愧對朋友。然而追根究底,他會做出那個舉動,多半也是欺蘇青荷當時沒有錢沒有權,若當時站在臺下換成是段離箏,他怎么也不會敢去攔。 面對弱者,人總是會不自覺地帶著一份居高臨下和理所當然。 然而不過一年的時間,他眼見著她從一無所有,到現在不僅身負二品官職,還擁有兗州城首屈一指的翡翠樓,從穿著補丁粗衣、處處受人欺負的鄉下野丫頭,到現在披羅戴翠,伙計們且敬且畏的大掌柜,而反觀自己一身落魄,幾縷亂發飄在眼角,他以前最注重風儀,發絲須要一根不拉地攏進冠里。 可現在呢,別說發絲了,他整個人都像是從饑民堆里爬出來的,韓修白看著笑容明媚的蘇青荷,忽然有些自慚形穢,也有些愧疚,有些說不上來的酸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