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一刻鐘后,蘇青荷輕輕擱下筆,才發現段離箏不知何時繞到了她身后,坐得位置不過離她一掌之距,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像是把她圈進懷中的姿勢。 蘇青荷略皺了眉頭,霍然起身。 段離箏專注于看她手下的畫紙,直到蘇青荷起身時,才像被驚醒似地恍然收回目光,黑眸里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漣漪。 那張紙上繪著一位壽星老人,長鬢短發,著長袍,袖似迎風,左手托桃,右手策杖,杖上端系一葫蘆。黑白的色調,乍一看沒什么稀奇,僅是長壽仙翁的造型憨態可掬,精妙生動。然而再對比那塊三色的黃龍石,整個畫面便像有了顏色,畫面瞬間活了過來。 覆蓋了大半個石頭的黑皮被繪成了山石溶洞的形狀,上面攀附著些纏枝花葉的紋樣,黑皮下的黃玉被繪成了長壽仙翁,而那幾抹看似雜亂無章的朱砂紅,則恰到好處地附在壽星手中的木杖、仙桃、葫蘆以及隨風飄起的衣擺邊緣之上。 整個情景像是仙翁正含笑著彎腰從溶洞里走出,又像是仙翁執起木杖,談笑間把漫天的黑云枯樹給摧散了,一股撥開云霧見明月的磅礴大氣襲來,更為絕妙的是,那顆水膽正好處在仙翁的雙眼之間,給本就精美絕倫的畫面添上了畫龍點睛的一筆。 時間仿若靜止了,大廳內落針可聞。 “蘇姑娘,這真是絕了……”容書發出一聲長長的驚嘆,打破了寧靜,隨即上前將那張圖紙抖開,拿到黃龍石旁略一對照,發現尺寸大小以及朱砂紅、水膽的位置分毫不差,顯然這張圖紙是可以直接拿來施工雕琢的。 蘇青荷摸了摸下巴,前世時,她曾在拍賣會上見過一件以水膽為睛的觀音像,拍出了上億的高價,那對水波瀲滟、會轉動、仿若活過來的觀音雙瞳,給她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這南極仙翁的擺件要是雕好了,只會更加靈動臻美,巧勝天工。 段離箏目光深沉,語氣帶著一絲難得的澄凈溫和:“十六日之后便是家父的壽辰,屆時蘇姑娘若肯賞光,還請來府上一聚,這幾日姑娘大可在京都暢意游玩,所有的開銷由在下全包。” 段離箏的這番話算是蘇青荷認識他以來,聽到的最順耳的一番話,于是半點沒推辭,勾唇點點頭:“那好。” 蘇青荷原就打算在京都多逗留幾日,傳言京都臨安街夜市的小食,匯集五洲特色,乃是一絕,還沒嘗過就走,豈不可惜了。況且有人放言要報銷所有開銷,不去最貴的酒樓喝上一盅,豈不更可惜。 隨后,段離箏叫容書先送她回客棧歇息,自己則留在了那破敗的小院中,拿著蘇青荷的圖紙對著黃龍玉若有所思。 回客棧的路上,容書一直在蘇青荷耳邊喋喋不休:“蘇姑娘,你這身相玉的本事是跟誰學的?之前少爺找了幾個俱是京都赫赫有名的相玉師,其中一個還是御用相玉師,結果看完石頭,回家搜腸刮肚了好幾天,想出來的都是些餿主意…話說那圣水,真的沒有延年益壽、趨利辟邪的奇效么?猶記得三年前,城北有一戶人家,無意間撿到一塊圣水瑪瑙,放在病母的枕頭下,結果僅是短短數月,纏綿病榻多年的老母親不知不覺間病痛全消,整個人容光煥發,當時這事在京都傳得神乎其神…還有當今的盧貴妃,娘家是做玉石生意的,一直把一顆含著圣水的千年冰當做心頭寶,片刻不離身,傳言那圣水會散出異香,”容書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謹慎地環顧了下左右,湊近她附耳道,“那異香有催情惑人之功效,傳言當今圣上就是因……” 蘇青荷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扯出個燦爛的笑容:“你可以叫你家少爺把那塊圣水挖出來,也放在枕頭下枕著,看看他那腿疾會不會被治好。”怎么以前沒發現他那么聒噪呢?要不是自己不認路,早就甩開他,自己回客棧了。 容書幽幽地嘆口氣,泄氣道:“蘇姑娘你不知,我家少爺的腿多半是……神仙也難救了,如今聽你這么一說,那些個神乎其技的傳言著實信不得,想當年,也沒少上那些江湖術士的當,不過這些年,少爺自己也想明白了,什么神藥圣水,無非是自己騙自己罷。” 蘇青荷繼續往前走,隨意地問:“你家少爺的腿是怎么病的?” 容書張了張嘴,復又緊閉,連連擺手只道:“說不得。” 蘇青荷挑挑眉,淡淡道:“說不得就算了。”她也沒多大興趣知道。 二人再次穿過那道幽僻孤寂的小巷,兩側青泥墻漸漸淡出視線,望著街上馬車粼粼、人流如織的景象,莫名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那樣讓人陰冷得讓人透不過氣的宅院,估計只有他才能呆的下去吧,蘇青荷這般想,她是再也不會想去第二次。 容書把她送到了客棧前,復又折返了回去。蘇青荷獨自回了房間,中午就近在客棧用了午膳后,畫了一會花樣,補了個午覺。待到黃昏時分,天色將暗,街上的行人反而比白天要多了一倍,街邊酒肆紛紛點起了大紅燈籠,將整條街照耀得燈火通明,熱鬧而喧嘩的叫賣吆喝聲渲染了半邊天。 蘇青荷合上房門準備出門時,發現對面的屋門還是緊閉著,目光停留了片刻,隨即轉身舉步出了客棧。 第37章 紅光珠 臨安街上燈火煌煌,蘇青荷順著人流走,看哪兒有吆喝著賣小食的,便躬身往哪兒鉆。幾近亥時,蘇青荷抱著一堆夜市小食饜足地回到了客棧。 走到房門口正準備伸手推門時,她發現身后傳來微弱的光,轉身望去,只見對面的房門虛掩著,燭光從門縫中傾瀉而出,同時還隱約傳來窸窸窣窣的摩挲聲。 這么晚了,那位少爺這是在干嘛? 蘇青荷眼底閃過一絲好奇,放輕腳步,悄然走到虛掩著的門前,透過那半開的門縫,瞧見了屋內此時所發生的景象。 段離箏端坐在桌案前,桌面上擺著琢玉的用具以及那塊黃龍玉,黃龍玉儼然已被沖磨處理過,表皮細膩而富有光澤,形狀也初見了雛形。 他一手撫著黃龍玉石,一手持著雕鏤花紋用的搜弓,弓前的鋼絲上沾滿了浸水的解玉砂。黃龍玉上已用石榴皮的汁液勾繪上了圖案,隨著鋼絲的每一次拉動割據,黃龍玉的表面上便留下了一道清清楚楚、兩端窄中間寬的線條。 他的面前只點了一盞青瓷油燈,燈芯的火苗偶爾會不安分的跳動著,在墻壁上投下斑駁的剪影。那雙黑不見底的眸子因面前的燭光而微微閃動,像漾著一泓清水,棱角分明的面容變得柔和溫潤,骨節分明且修長的手緊壓住玉石,手背上的經絡因用力而微微凸起。向來對周圍事物敏感的他,竟絲毫沒察覺到門外正站著一個大活人。 蘇青荷定在原地,她從未見過有人在雕玉時露出這樣的表情,像是對待自己的至親至愛,仿若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塊冰冷的石頭,而是一位軟玉溫香的絕色美人。 雕玉是個精細的活計,蘇青荷曾試過用搜弓及扎桿去給一件翡翠鉆孔,然而僅僅是將玉石固定好這一步,就將她折騰得心力交瘁,不得不放棄。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用電鉆機幾秒鐘便輕易解決的事,那些玉雕師們可能需要一天、一個月、甚至更久,消耗十數年的時間才能熟練運用這些看似簡單,實則十分難把控的琢玉工具。如果不是對這行抱有巨大的熱忱,有人會愿意把自己寶貴而有限的光陰,用來重復這些枯燥而繁瑣的工作上? 最懂玉、最愛玉之人莫過于玉雕師。 然而蘇青荷也見過她店里的幾位玉雕師琢玉,他們同樣也是全身心地投入在雕刻中,但卻從未沒有人給她這樣一種感覺,不是在完成一件任務一副作品,而是在和玉石“說話”。 蘇青荷默默地站在門外,看他一點點用搜弓拉線透花,再用木碢將琢磨好的一部分打磨拋光,因雙腳不便而無法使用水凳的踏板,只能一遍一遍地徒手旋轉扎碢。 他仿若感知不到疲累,機械式地重復這做了上千遍的動作。蘇青荷臉上拂過茫然,她明明記得他說過的話從來不會重復第二遍,連多聽別人幾句,都會覺著不耐煩,若是別人說了幾句不中聽的,更是會當場暴走。她實在無法將面前的這個男人,與平日里那個陰沉毒舌的少爺聯系起來。 蘇青荷轉身離開時悄悄地將那虛掩的門帶上了,而垂首琢玉的男人絲毫沒有察覺,然而未料蘇青荷剛邁出一步,懷中的一包麥芽糖不慎滑落,白花花的糖塊撒了一地。 蘇青荷一邊心中暗罵自己太蠢,一邊蹲下來去撿糖塊。 于是,當段離箏聽見動靜,上前打開房門時,便瞧見了她撅著屁股四處追撿糖塊的一幕。 “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 “……剛剛逛完夜市回來,”蘇青荷站起身來,見面癱少爺眉頭一擰,就知又沒好話,迅速地從懷里扒拉出一小盒油紙抱著的栗粉糕,遞過去,“栗粉糕,要吃么?” 段離箏瞟一眼油紙包,瞟一眼蘇青荷,無動于衷。 見他毫無反應,蘇青荷正準備收回手時,忽然只覺手里一空,旋即面前的房門被迅速合上了。 “……” 蘇青荷無語凝噎。 “不就吃個栗粉糕嘛,有啥不好意思的,連剩謝謝也不說!”蘇青荷一邊不滿地小聲嘀咕,一邊利落地轉身回房。 不一會,鴻來客棧的左手邊的走廊盡頭,一邊傳來像倉鼠啃東西的咯吱咯吱聲,另一邊則是不斷打磨玉石的沙沙聲,直到黑幕徹底籠罩京都,圓月高懸之時,兩種奇異的聲音才漸漸小了。 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蘇青荷被一陣敲門聲吵醒,迷迷瞪瞪地合衣起身,一打開門發現是容書,手里還拎著一個三層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