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謝良媛喜出望外,當下,摟著劉氏的耳朵,便把滿腹計劃一骨魯地道出。 劉氏要走出后宅,她必然有獨擋一面的能耐,劉氏能戰勝酈?,?,這將是一道信心的良劑,給她無窮的力量。 但,今天不適合,因為,謝晉成也在場,如果讓劉氏此時站出來,那今天這一策就活生生成了妻妾之爭了。 所以,劉氏聽了她一番話后,靜靜地坐回了原位,并低聲對謝老夫人道:“娘,媛兒沒事?!?/br> 約一盞茶后,謝良媛從屏風后步出,太監馬上撤掉屏風,眾人正襟危坐,開始傾聽。 “酈姨娘,我方才說到哪了,麻煩您提點一下。” “你?”酈?,幠樕喟捉患?,這謝良媛精氣神一恢復,小臉的表情就讓人看了生氣。 謝良媛一臉無辜地開口,“哦,我記起來了,好象是提到年齡上的事,哦,還有……。重點是我在說明,為什么我一定、必需、當眾要你卸妝的事?!?/br> 謝良媛欣賞夠了酈海瑤七情上臉的精彩面部表情后,施施然地走到三盆水面前,指著第一盆道:“這盆水是浸了酈姨娘用過的枕巾,你們看,上頭浮著一層黃黃的油脂?!?/br> 又指著第二盆水道:“這一條是新的,水依舊清澈,說明一點,醋不會令染料褪色。而這第三盆是周玉蘇用過的枕巾,大家仔細看一看,也是漂著一層黃色油脂。這說明什么呢,在場的有哪位大人,站出來給大家說說。” 今夜來謝家赴宴的,不乏是西凌的刑檢司的官員,其中一個官員年輕時做過仵作,便站起身回道:“每個人睡覺時,臉上的肌膚難免貼到枕巾上,不過,多數人習慣會把臉洗凈,所以,枕巾上一般不會留有太多的胭脂。但周玉蘇易容成夏凌惜,她心中有鬼,自然是日防夜防,所以,睡前也不敢卸掉妝容,臉上的東西便會沾在枕巾上,即便是枕巾三五天洗一次,但時間一久,在她的枕巾上就會留有易容所用的材質。用醋泡,可以將枕巾上殘余的油脂浮上來,所以,周玉蘇這一盆水,才會呈出如此異色,至于酈掌柜,是易容之物殘留,還是女子粉妝殘留,下官不敢妄言,所以,酈掌柜想證明清白,還是褪了妝為好?!?/br> “青荷,去打一盆干將的水來,酈姨娘要洗臉了?!敝x良媛盈盈一笑,細纖的小手捏著一個瓷瓶,脆生生道:“酈姨娘,要我讓人侍候你么?” 酈海瑤怔在當場,想不到一條小小的枕巾泄露了她所有的秘密,現在—— 卸或是不卸? 大大方方地卸掉,然后,讓所有人見識麗人妝的神奇! 她——沒有這個勇氣! 不卸,她相信,這個笑得天真浪漫的少女,已然占據了道德高地,絕對會馬上翻臉,令人強將她的妝容挾下。 所以,不卸也得卸! 青荷很快將一盆溫水送上來,放在她的腳邊,離開時,還細心地為她備了上一面銅鏡,也擱在了地上,鏡面上反射著月光,冷冷地刺著她的眼。 酈?,幝囟紫律恚p手護在胸口,全身瑟瑟發抖,象是無比寒冷的樣子,牙床不停地打著寒顫,裙裾再一次如蓮花般徐徐展開,這一次,無人觀賞! 盆里的水清晰著照出她溢滿痛苦的雙眼,她咽喉處突然一梗,她尚來不及吐出,梗在咽喉處的東西便化作了淚,簌簌落下,過往的記憶撲襲而來,那一聲聲的慘叫聲、呼救聲,刀劍擊打聲,仿佛穿越了時空,再次灌進了她的耳里。 她拼命地跑,結果,被裙子絆倒,她伸手呼救,不但沒人管她,還從她身上踩過,她一次次掙扎著,想起來,可一次次被人踩下,最后,一根燃燒的柱子打了下來,火舌濺到了她的臉上……。 在后來的歲月中,她巔沛流離,因為一張臉讓她連生存的空間都沒有,她學會化妝,雖然依舊無法示人,但至少在面紗落下后,她不會引起滿堂震驚,隨后,她也慢慢摸索出一條路,靠著堅韌不撥的性格,以賣脂胭水粉為生。 三年前,周以晴出現,她高超的妝術,讓她從此擺脫蒙巾,兩人攜手,建立麗人妝。 遇到謝晉成,她早就聽說這個男人潔身自好,所以,她與幾個女商作賭,誰能將謝晉成誘到手。 剛開始,她只是當成一種游戲,可漸漸地,她上了心,一次次的暗示,他皆輕巧避過,她感受到謝晉成無時不牽掛遠在千里之外的妻子時,她不服氣,所以,設下連環計,讓謝晉成以入獄。 謝晉成找人幫忙的路全部被她堵死,直到謝晉成無計可施,托人找上她時,她出面擺平。 謝恩宴上,她用藥迷倒了謝晉成,并偽造成謝晉成酒后失德,而后,在他面前演了幾出痛不欲生的戲碼,迫得謝晉成答應納她為妾…… 她閉上眼,用力搖首,想揮去那痛苦的記憶。 茫然間,再次看向謝晉成,這一次,如愿地觸到了他的目光,可他的目光太冷,是那種切骨的冰冷,霎時,那樣的目光如寒凍刺進了她的骨中。 她咬了牙,恨自已太賤! 今日——她已無路可走! 許是心頭太怒,竟然泄恨般將臉一頭扎進水里。 傾刻間,她馬上意識到,這盆水進而滲進了她的卸妝水。 謝良媛真狠,為防止她只卸掉局部的妝,居然把她給李老夫人的卸妝水整瓶倒進了臉盆。 明明是溫水,可她卻冷得全身顫抖,仿如身陷極地冰川,冷水從她的鼻腔沖進她的內腑,浸濕她的五臟,剮過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下呼吸都那么艱難。 她苦苦掙掙著,卻不管抬起臉,甚至以更大的力量,將自已的臉貼在了臉盆的底部,等著窒息的來臨。 她的兩只手緊緊攥著臉盆邊緣,她怕自已一松手,就忍不住抬起了臉,她怕,她抬起臉時,滿堂震驚,她更怕,謝晉成會見了鬼似的連人帶椅滾了下去。 可水里象是長滿了荊刺,刺得她心肺在流血—— 最后,她發瘋似地將手上的臉盆一堆,一聲脆響,水流了一地。 她雙手掩著臉,呼吸急促,也不知是淚,還是卸妝水,她滿手濕滑油膩,慢慢地順著她的手腕淌下。 “抬起頭來!”蘭天賜的耐性已然用盡,夜已寒,露漸重,良媛初來月信,怎能陪著這瘋婦耗著。 酈?,幟偷靥?,短暫的窒息已經讓她有些神智不清,雙手倏地打開之際,慘然笑開,她站起身,感受到眾人的視線從四面八方投來,她索性跑近一張張的桌席,湊近臉,笑得狷狂,“你們現在滿足了么?滿足了你們的好奇心了么?” 男人們倒很淡定,離得近了,只是稍移開視線,遠的僅僅隨之蹙起了眉。 少女們則驚叫連連,投進家人的懷抱,尖叫起來,“什么鬼呀……?!?/br> 饒是謝良媛也是驚叫一聲,撲進蘭天賜懷中,喃喃道:“有驚有嚇,我還以為她是老了點,沒想到,這臉成為般?!?/br> 只見,宮燈下,酈?,幯劬ο路?,兩頰處黑紅一片,不同的膚色,有的嫩紅,有的白得滲人,有的顯得發焦,下頜處有一道明顯的凹痕,讓她的臉看上去象是缺了一塊似的。 “是,你們笑吧,我酈海瑤就是這模樣,可是,我告訴你們……?!贬B?,幨终戚p撫著下頜處的那處凹痕,帶著冷嘲的眸光漸漸沉寂了下來,變得哀傷,帶著低泣,“在此之前,你們看到的臉,才是我真正的容貌,我之所以成如此,是因為毀于一場大火,毀于十一年前,揚州賭玉后的一場大火……?!?/br> 謝良媛心頭狠狠一跳:又是牽扯到賭玉! 但,她思緒馬上一理,決定先暫不考慮此事。 因為,棋局順利走到了這一步,下一步,自然緊跟而上。 遂,謝良媛從主桌上步出,緩緩走到酈?,幟媲?,施了一禮,輕聲嘆道:“酈姨娘,讓您受委屈了,良媛給您賠個不是?!敝x良媛一聲嘆完,緊接著一聲,“我想,經過今晚,酈姨娘肯定不愿與謝家合作,可惜了,我之前還想著,謝家的玉店如果改成妝行,我還想在盤半個店面讓我娘也開個養生館,到時候,一起做生意,看看哪個有本事賺更多的銀子,現在,哎……” ☆、90 戲終人散(求月票) “道歉?我酈海瑤何德何能……?!贬B?,幯谥槙裥σ宦?,此時,她心緒已亂,腦子里晃悠悠全是那些年所受的冷眼,她環抱著自已,慢慢地蹲了下去,她嚶嚶哭泣,難受得想把人間撕成地獄,她雙手狠狠的攥著自己的衣袖,扭轉間,涂著大紅丹寇的指甲刮開袖上的青紗,絲線繃斷聲中,她的哭泣越發凄涼……。 謝良媛輕嘆一聲,雙手扶上酈?,幍氖直?,“酈姨娘,天冷,你還是起身吧?!?/br> 酈海瑤置若罔聞。 謝良媛又是一聲長嘆,脫了身上的披風,將它罩在酈?,幍纳砩?,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怪我,可我也是沒辦法,因為周玉蘇的易容術,讓謝家添了多少條人命?此番,周玉蘇剛入獄,你同一天你以我爹爹妾氏的身份出現在謝家,我不得不防著。我怕,萬一又是周玉蘇金蟬脫殼,易容成另一個人,蜇伏在謝家,我們謝府再也經不起這般折騰,所以,方不已而為之?!?/br> 謝良媛聲音不重,但句句入理,眾人對酈?,庪m深感同情,但對于謝良媛也挑不出錯。 諾大的宴席,眾人耳畔除了酈?,幍目蘼曂?,無人發出半絲的聲音,人人心頭感到沉重,亦感到婉惜,這么一個優秀的女商,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受到如此的不公正待遇。 可他們能說謝良媛做錯了么? 不能,有周玉蘇之事在前,謝家上下對易容之術避如蛇蝎,難免傷及無辜。 只能說,造化弄人! 謝良媛又緩至謝晉成身邊,當即下跪,“爹,今日女兒不孝,請爹爹恕罪?!?/br> 謝良媛的頭埋得很低,眾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著聲音,似乎帶了些哭音。 宴席中,以男子居多,對于男人而言,府里三妻四妾是尋常事,做為嫡妻,要善待妾氏和庶子,方為良妻。 謝良媛縱然對妾氏再不滿,也不應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逼酈?,帲退汜B?,幰詩y容之術欺騙謝晉成,那也是謝晉成的事,做為嫡女,無權向妾氏發難,正所謂打狗還看主人面,謝良媛此舉,置謝晉成于何地? 這時候看到謝良媛向父親請罪,暗責之心散了許多。 人人心想,這女兒倒是個懂事的主,還知道自己失了分寸,沒有仗著皇帝的寵愛,飛上了天,連親生父親也不放在眼里。 “起來吧,爹不怪你。天冷,你身子不好,早點歇了去,這宴,就散了吧?!敝x晉成嘴角地掠出一個蒼涼弧度,語氣充斥著nongnong的頹喪,只覺得男人活到了他這份上,還真沒意思。 “女兒遵命!”謝良媛緩緩抬首,看著一臉蒼白的謝晉成,心中婉嘆:爹,您的幸福一直是在你手中,或是抓緊,或是掉了,就看您自已。 謝良媛起身,微微環視四周,果然,四周盡是同情酈海瑤的眼光,她壓下眼眸,不著痕跡地抿嘴一笑,轉過身時,看到蘭天賜已從桌席上向她走來。 酈海瑤從指縫間看到一雙白色繡著龍頭的靴面,忍不住悄悄抬頭,眸光緩緩沿著那白色緞面的錦靴上滑,想近瞻一眼帝王的龍顏,在東越,一直盛傳,西凌帝王蘭家專出美男。 尤其是年輕的太子十六歲行弱冠之禮時,西凌皇城的百姓為了一睹太子容顏,提前一晚涌到皇宮門前占位。 那一天,皇城萬人空巷,甚至連屋檐都攀滿了人。 禮成后,太子蘭天賜的美貌傳遍天下。 今天,她雖然有機會一睹圣顏,可惜主桌那邊的光線太暗,而她所佇的宴廳中央又顯得太亮,每一次瞇了眼,也只隱約可見一道白色鐫刻著凜然、尊貴般的輪廓。 這樣的機會,竟沒有看清蘭天賜的容貌,始終感到遺憾。 心念一起,竟忘了此時該扮演哭泣的角色。 誰料,那人的雙眼竟似有感應般地蜇了過來,一雙琉璃異瞳,一半帶著冷冽,一半帶著嘲諷,眉骨透著寒涼,驚得酈?,幟Ψ松硐氯ィ吭诹藵裢傅娜箶[上。 蘭天賜攜著謝良媛離去,眾人恭送,待帝王的身影消失在曲廊邊,議論聲方悄悄在桌席之間蔓延。 “哎,也是個命運多舛的女子?!?/br> “希望以后與謝家人好好相處,都是有難處的人呀?!?/br> ……。 臉盆被打翻,漫了一地的水,酈?,幇牍蛟诒涞牡厣蠂聡鲁槠?,裙裾的的蓮花吸了地上的冷水后,不再朵朵綻放,夜風襲來,她瑟瑟發抖,引得更多的同情聲。 甚至有幾個婦人主動上前相攙,勸慰道:“酈掌柜,宴散了,這天冷了,你還是回房換件衣裙,別凍著?!?/br> 另一個亦勸道:“瞧六小姐方才的態度,象是接納你了,你以后只守好本份便是?!?/br> 帝王離宴,李老夫人以年歲大了,起身向謝老夫人告辭。謝老夫人命謝晉河相送,眾人見狀,紛紛離席。 酈海瑤依舊跪在一灘冷水上,拼命渲泄著滿腹的委屈的痛恨,直到猛然發現,四周空蕩蕩,她茫然地環視著,視線緩緩從一張張桌子移過,最后,看到獨飲的謝晉成。 她僵硬地抽身想站起來,因雙膝跪了太久,一時抽不直,半蹲了良久,才緩過勁來 “你沒走……?!彼p袖著地,如行尸走rou地踱到他的身邊,看著桌上狼籍的酒菜,干笑一聲,“謝晉成,你今天看到了吧,看到你眼中善良的妻子,天真的女兒,大庭廣眾下如此逼迫我,你還敢認為,她們是良善之人么?” 謝晉成心里亂得像團漩窩奔流不停,聞言,怔怔抬首看著眼前陌生的臉,良久,方啞著聲線道:“?,?,你回東越吧……”語帶長嘆,謝晉成緩緩轉身,邁著蹣跚的步伐,“我累了……” 酈?,幍钩榱艘豢跉猓挥X心頭仿佛被用冰水侵了一侵,又忽然被滾水澆了一澆,不知是冷是熱還是疼! 怎么會這樣?他是瞎的么,沒看出,他的妻女精心設計她? 難道,他真的無法忍受她這樣的丑顏,連她腹中的“孩子”也要舍了? 終于,“嘩”地一聲就慟哭出來,這一次,是毫不掩飾地放聲大哭,好象積了一輩子的委屈在一瞬間全部化為眼淚般,xiele洪似的傾倒出來,她猛地撲了過去,抓起桌上的空瓶瓶,如同瘋婦般砸了過去,嘴里干吼:“謝晉成,你是不是男人,如果你是男人,你就干脆利落些,要不就不要認我腹中的孩子,回你妻子身邊去,做你的國丈,要不,就與我攜手,我們象鐘亞芙一樣,創一番家業,我給你生幾個兒子。” “我是不可能離開謝家,我父親早亡,母親能帶大我們兄弟幾個,不容易?!敝x晉成一動不動,任其發泄,直到桌席上的東西都被酈?,幦庸夂?,方苦苦一笑,放眼過去,明明是張燈結彩,可他的心看到的盡是孤獨的顏色,漆黑如同他的絕望。 “你是不是嫌我……。丑,呵呵呵,心底是嫌的,對不對?可面上還得維持君子,是不是?所以,大家都散了,你留下最后一個?你是不是想讓所有人見識一下,你謝晉成并不介意美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