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謝良媛平靜地看著他,眉宇間不見絲毫情緒,聲音也如素日的柔軟,“大哥,謝家是你毀了,那天我哭,僅是害怕,大哥,你想多了,我沒這能耐,那不是我第一次見到玉舞人。” 謝卿書重重揉著眉心處的一塊漲疼,緩了許久才開口:“中秋夜的野山參是你動的手腳?” “我不知道該怎么幫大嫂,我去了雙緣拍賣行。”謝良媛說完,便轉了身,呆呆的眉眼剎時一跳,瞬間飛揚。 把一切推給雙緣拍賣行,那雕著“梁婆”的玉鐲有了合理的解釋,梁婆貪下來的那根棟宅子,和宅子里那些偽造的書信出現得合情合理。 同時,在心里偷偷為自已點個贊,心道:知已知彼,忽憂你沒商量! 這些話,點到為止,他相信謝卿書會因為一句“我看到的東西與你們不同”而相信她。 因為,一年前,謝卿書曾在她面前隨口說了一句:“六meimei,成日鎖在寢房里不出,十年如一日,也真能忍受那種日子。” 她當時亦隨口回了一句,“每個人看到的東西都不同,或許,我們在她眼里,不過是戲臺上的人偶,每天都是一場戲!” 謝卿書頭疼得厲害,這才想起,他曾把玉舞人帶回到謝家給大家欣賞,當時的謝良媛一臉興奮和歡喜,還摸個不停,可見,確實不知道玉舞人里是謝凌惜的身體。 那,就是雙緣拍賣行知道,并設下了陷阱讓他一步一步地跳下去! 看著謝良媛漸去的身影,謝卿書啟了啟口,略顯掙扎地開口,“六妹,大哥,想見見祖母。” 謝良媛緩緩轉身,眼神柔柔地看著他,直截了當地開口:“不,你傷了祖母的心,我不幫你!”謝良媛與謝卿書原本就不親,謝卿書會對她開這個口,顯然被雨淋昏了頭。 謝良媛在外寢,已是隱隱聽到悠揚的樂曲之聲,不知覺,緩了步伐,對站在門簾邊的丫鬟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而后,輕輕步進。 只見,劉氏坐在瑤琴前,素衣綰發,撥動琴弦,許是太久沒彈,指間略顯生澀。 在距瑤琴三尺之地,金鼎內焚著一柱檀香,一縷一縷白煙從七孔內裊繞逸出,彌漫著柔軟舒緩的寧靜香氣。 謝老夫人半靠在窗臺邊的軟榻上,闔著雙眼,單手托腮,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擱在團圃上的手指偶爾隨著樂聲輕輕一點,完全是一副沉浸在樂曲中的模樣。 謝良媛提著裙子,沿著寢房邊緣繞過劉氏,悄悄走到謝老夫人的身邊,無聲地接過綠鶯手里的牛骨骨捶,輕輕敲著老夫人的腿。 一曲《陽春白雪》慢慢在余韻中收尾,謝老夫人含著笑,緩緩睜開雙眼,一看是謝良媛,便支起身子,將她抱在懷內,“六丫頭,昨晚雨下得大,祖母一直擔心你睡得不實,看你今天的氣色,倒放心了。” 劉氏站起身,脫下指套,臉色微微泛紅,“這都幾年沒彈了,彈起來有些力不從心。” 謝老夫人笑道:“多彈幾次,就好了,這天氣,清涼舒爽,正是彈琴作畫的好時候。” 綠鶯收起瑤琴,百合領著三個外寢的丫鬟,端了早膳進來。 謝老夫人牙不好,早膳多是以蔬菜粥和蒸得軟軟的糕點為主,謝良媛之前嚷嚷著要來這里解饞,可她胃口并不開,只是吃了一個蒸糕,便站到老夫人身后,乖巧地幫著老夫人又是捶肩,又是捏脖子,嘴里笑著,“祖母,母親,你們多吃點,吃飽了,媛兒有重要的事要稟報。” 謝老夫人樂得笑呵呵,“瞧,姑娘長大了,有心事,要跟我這老太婆商量了。” “嘿,才不是心事呢。”謝良媛說著。 謝良媛給劉氏又裝了一碗粥,“娘親,您多吃一碗,一會才有力氣聽女兒說話。” 劉氏方才進來時,與謝老夫人說了一席的貼心話后,又聽了謝老夫人的意見,彈上一曲,郁結之氣已慢慢散開,這時候聽了女兒的賣乖,心情愈發舒暢,便依言吃了一碗粥。 謝良媛等丫鬟們收拾停當,轉首對綠鶯道:“你們都先避一避,我有小秘密得跟祖母分享,你們是聽不得的。” 綠鶯和百合相視一笑,退了出去。 謝老夫人一本正經地端坐起來,“說吧,六丫頭,祖母仔細聽著呢。” 謝良媛輕咳一聲,小臉變得嚴肅,“祖母,您能跟媛兒和母親說說,這次,謝家要掏空到什么程度。” 謝老夫人神情詫異,但很快就了然,這孩子平日不愛說話,不愛結交人,但并不代表是傻的,何況,近來她頻頻入宮,耳濡目染,見識自然不同。 “你大伯昨夜粗粗給了一個數字,謝家如今在皇城里幾家賺錢的玉器店,布行,典當行,還有幾家古董店及散在各地的宅子,都要慢慢地轉手,但如果贗玉的消息傳得太快,連京城外的人都聞訊前來,要謝家雙倍賠償,恐怕到最后,恐怕謝家能保住的就是當年你祖父留下來的幾間典當行。” “這棟宅子呢,還有拿工錢的丫鬟、婆子要不要譴散?” “目前不能動,一動,坊間就會盛傳謝家要倒,到時候,恐怕那些店想悄悄盤出去都難。”謝老夫人端起一杯茶,啜了一口,輕嘆一聲時,謝良媛已續道:“最后,還是保不住這宅子,是不是?” “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昨晚你大伯說,他們在結算這三年賣出去的贗玉有多少是皇城的買家,又有多少是外地的買家。皇城的肯定要先賠付,外地的或是東越南皓的,可以緩上一緩,只要謝家擺正姿態,那些買家也不是催逼得太緊,就怕——” “就怕有人故意搗鬼,把謝家要倒的消息傳出去。” “是,祖母正有這擔憂。”謝老夫人握了劉氏的手,“娘留給你們母女兩的銀子,你們要存放好,你千萬不要一時心軟,給了老二,如今,他身邊也有人,娘信不過。” 劉氏眼眶深紅,咬了唇瓣,哽咽道:,“娘,媳婦這輩子能做您的女兒,是媳婦上輩子修來的福份。” “祖母,我們什么也不用賣。”謝良媛內心瞬時激起一股暗流,毅然從懷里拿出一沓厚厚的銀票,擺在謝老夫人的眼前,很認真的開口,“祖母,這是太后娘娘所賜。” 謝良媛幾經考慮,決定與酈海瑤這一役,與謝老夫人和劉氏并肩作戰,因為謝家的很多決策需要謝老夫人決定,而她,不能因為顧慮暴露自已的真實身份,就這樣一輩子藏拙,用三倍的心機去推動策略,還時不時地讓謝老夫人和劉氏為她擔心。 最關健的是,蘭天賜正在籌備為她動手術,如果順利,可能是在沈太后壽辰過后就會做。 既然是手術,那就有風險,如果她上輩子燒的香不夠,許是從此再睜不開眼睛。 而她的娘親,既便她現在就帶她走出后院,但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女商,并不是一兩個月就能成事,所以,讓謝老夫人參與進來,既使她不在了,有謝老夫人親自培養個三五年,劉氏的后半生,不需要仰他人鼻息生存。 “媛兒,你告訴祖母,太后娘娘為什么會給你這么多銀子。”謝老夫人精明半輩子,自然不會認為,僅憑謝良媛入了皇家的眼,就能得到這么一大筆的銀子。 謝良媛沒有馬上回答,秀睫像密簾般遮垂下來藏盡情緒,她象是微微出神一般,很靜很靜地盯向桌面,仿佛周遭全化成一團空氣。 謝老夫人也不急,她知道自家孫女在猶豫。 不知過了多久,謝良媛終于抬起頭,站起身,跪下朝著謝老夫人磕首,劉氏一驚,本想扶著,卻被謝老夫人所攔。 “祖母,謝家今日之難,良媛也有責任。”謝良媛咬緊牙關,神情帶了些凜然之色,卻未見懊悔,“周玉蘇假扮大嫂,良媛一早就發現。”謝良媛既已和謝卿書說過這些話,自然也沒想瞞著謝老夫人。 謝良媛除了道出自已是夏凌惜的真相外,大體向謝老夫人陳訴了一遍,從用玉鐲里的鬼魂恐嚇周玉蘇開始,到她偷出謝府,到了雙緣拍賣行,代夏凌惜向雙緣拍賣行求助,接著帶回了南宮茉和周舟。 劉氏一時半會還是緩不過勁,之前掛在臉上的笑容一直僵住,竟然忘了斂去。 謝老夫人自始至終靜靜地聽著,其間,沒有任何提問,臉上神情毫無松動之色,甚至,那層層的皺紋的眼斂后,連眸光都不閃,不知是藏得太深,還是年歲大了變得穢暗不清。 饒是謝良媛向來冷靜,臨危不亂,亦慢慢慌亂起來,看向謝老夫人時,眼里帶了哀懇,“祖母,媛兒讓祖母失望了,如果媛兒一開始就把真相說出來,或許……。”她口氣發虛地問,自己先搖起頭來,仿佛在駁斥心里升起的可怕想法:今日過后,祖母和娘親對她失望透頂! 謝老夫人沒有被謝良媛的哀傷牽動,淡淡問一句,“你為什么要幫夏凌惜,你是謝家的孩子,謝家的榮辱與你休戚相關。” 謝良媛神色微慟地垂下羽睫,低聲道:“謝卿書、周玉蘇、鐘氏欠了夏凌惜一條命,謝家能有今日,與夏凌惜的身份和雕刻之藝分不開,就算打回原形,也算是謝家該還的!” 謝老夫人沉默良久,眼里的鈍痛不再深藏,暗穢不明的眼后,隱隱閃著淚花,緩緩頷首,“是這個理,人世間,善惡總有個輪回,卿書這孩子……。可惜了。” 夏凌惜嫁進夏家,她的身份是夏知儒的孫女,進而與謝卿書在玉器行上合作,三年來,大展鴻圖,玉器買賣,確實是謝家最賺錢的生意。 何況,贗玉之案,謝卿書也整整欺騙了夏凌惜三年。 謝家,不僅欠夏凌惜一條人命,還欠天下一個交待。 而這孫女,固然一個人算計不該,但如果她一天始把事情原委道出,只怕,出于人的私心,出于家族利益的考量,她會將此事按著內宅之事處理掉,她承認,她不會還給夏凌惜一個公道。 但天理迢迢,報應不爽,就算謝良媛沒有這樣做,謝家躲過今日一劫,又怎能在將來漫漫歲月中,不會被清算? “祖母,請您饒恕媛兒一直……。”謝良媛眼圈泛紅,她低著首,不敢去窺探祖母眼眸中所露出來脆弱,象是自語又似輕喃,“媛兒太壞了,太壞了……。” 這段時間,為了給周玉蘇設陷,常常利用謝老夫人和劉氏的信任,賣嬌賣傻,說些有針對性的話,縱然老人最后理解了,但難保心中就此埋下了一根刺。 可她現在不說,將來真相揭開,恐怕埋下的就不是刺,而是一把刀! “您……可不可以,不要討厭媛兒……。”緩緩抬首時,謝良媛眸如同一片靜謐的湖水,沉到底地死寂,好像死刑犯臨刑在等秋后問斬一般,無盡的絕望和恐懼—— “六丫頭,你模樣兒象你母親,可你這心智……。”謝老夫人伸出手,緩緩捧起她的臉,看著掌中的少女雙眼眸亮如日月星辰,眸中智慧閃動,淡淡一笑,“許是象你的父親。” 謝良媛何等聰慧,從謝老夫人的最后一詞用了“心智”而非是用“性情”,倏地明白,老人對她的算計并不排斥。 下一刻,所以的背負都一釋而空。 是的,謝老夫人從家宅惡斗里走出來的婦人,心底恐怕更欣賞的是有生存能力的女子,對以前的謝良媛,或許是疼入骨,但更多是對她未來的cao心。 而現在,老夫人慢慢消化她的話后,剩余的就是驚喜。 “祖母……。”謝良媛謂嘆出聲,余音似乎是從她靈魂深處發出來,轉瞬,眉眼一彎,馬上嬌嗔了起來,搖著謝老夫人上綱上線地撒起歡來,“我可不希望象父親,我要象娘親。” 謝老夫人撫了一下她的頭,并非詳細解釋,心卻道:這樣也好,他日良媛的身世若藏不住,這孩子應有自保的能力,她這老骨頭也能放心地去了。 劉氏懸吊在胸腔里的心,亦隨著謝老夫人的笑而輕輕落下,一把將伏在謝老夫人懷中的女兒拉起,讓她坐好后,拿了帕子,輕拭著她眼角的淚花,“傻丫頭,以后有什么心事,一定要跟祖母和娘親說,別一個人擔著,你身體又不好,cao那么多心干嘛?” 于她,可不在乎這些,她在意的是,她辛辛苦苦養了十幾年的孩子,不能就這樣被自家的祖母所憎。 謝良媛破啼為笑,“娘親,這一次,女兒不是全盤托出,還要和你們一起面對困難,一起讓謝家走出泥潭么?”說著,拍拍桌面上的銀票,眸中不無得意,“瞧,這可是兩萬萬銀子,女兒這輩子第一次口袋里揣這么多銀子,從宮里回來時,好怕遇到劫匪,恨不得把它們全藏在肚子里呢。” 謝老夫人知道這孩子故意在逗趣,看著她顧盼之間,漆黑靈動的雙眼那般朝氣,忍不住伸手輕輕擰了一下,藹聲道:“六丫頭,你跟祖母說說,這些銀子你有什么計劃?” “自然是發揮它最大的作用,祖母,我有一個好計劃……。” 謝良媛走出聚福閣時,天空湛藍湛藍,空氣中透著一股淡淡的泥土芳香,深感心曠神怡,忍不住伸了伸懶腰。 當然,最關健的是,謝卿書不見了! 謝良媛帶著青荷和青竹回到碧慧閣時,謝府后門,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在一個婆子的領路下,悄悄閃進了蔡氏所居的金玉閣。 蔡氏喜歡黃金,尤其鐘意金鑲玉,所以,舉家遷到皇城時,她就給自已的苑落取了這個名字,并且,當初修繕時,她還貼了不少銀子,在內外寢里增了些金鑲玉的裝飾。 可自從不久前,聽到謝良媛提起陰玉的事,接著夏凌惜一而再、再而三因為玉鐲而失控,她便對玉產生嗝應,所以,又掏了一大筆銀子來,把內外寢修繕了一次,全換了鎮邪的桃木。 蔡氏穿了一身居然的寬袍,正盤著腿坐在軟榻上與女兒一起挑繡花的圖樣,見房里的丫鬟領了兄長進來,忙將一堆的描圖往女兒懷中一塞,“去,自已回房慢慢挑,挑中了,娘再找繡娘給你做新裙。” 謝良敏喜滋滋地捧著描圖下了軟榻,還不忘給胖胖的中年男子行禮,“舅舅好。” 蔡福榮呵呵一笑,“去吧去吧。” 蔡氏又吩咐那丫鬟道:“你悄悄去風華苑,請周郡主過來一趟,就說,她托打探的事,有眉目了。”蔡氏心里暗暗竊喜,這份好處也拿得太容易了。 周玉蘇和鐘氏的案子,如今傳遍了整個皇城,只要去茶樓稍坐片刻,就能一清二楚。 她不懂,為什么周以晴要白白給她賺了這些甜頭,憑她自已郡主的身份,就算不宜拋頭露面,只要住進西凌朝庭為她備的驛館,稍一問官差,不是什么都知道了么? 不過,蔡氏也懶得琢磨周以晴的心理,反正有便宜賺,不賺白不賺。 不到半盞茶時,丫鬟便領著周以晴進了外寢。 蔡福榮有模有樣地給她請安后,因為此地不宜久留,免了寒喧,直截了當道:“郡主殿下,令妹如今和你養母被囚在城外的牢獄里,聽說,過幾天才會判下來,我問了個相熟的官差,說是這種情況,令妹多數會判騎木馬游街,您養母和另一個姑娘或斬首或是流放,恐怕這一次,她們都在劫難逃,因為審案的是高大人,有銀子也是打點不了。” 周以睛瞳孔凝縮劇動,盡管這結果已在她估計之內,但聽了“騎木馬游街”五字,心頭慟起一股強烈的悲傷,絞著柔腸寸寸千千結,結結痛斷腸。 良久,待心情慢慢平復后,方淡淡開口:“蔡掌柜能不能煩你打點一下,讓本郡主和meimei見上一面。” 蔡福榮眉頭深鎖,凝了半響,搖首道:“這恐怕幫不上忙,郡主,您也知道,別的重案犯您要見,還能打點打點,可這事鬧得太大了,恐怕誰也不敢拿高大人親審的案子動手。” “所謂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蔡掌柜,您是西凌的商人,本郡主畢竟是初來乍道,還是希望能夠仰仗您。” 蔡福榮不解,“郡主,恕在下直言,您為何不去找驛館的官差商量,或許,他們可以給您指條路。” 周以晴是有苦訴不出,這一路下來,走走停停,途中,自然也曾下榻驛館,她本以為,憑她執東越帝王的文碟,怎么說也會讓驛館的官差以禮相待,誰知道,這些人對她愛理不理,除了給她們按規格備好廂房和膳食外,其它之事,一問三不知,壓根沒把她放在眼里。 后來,她慢慢琢磨出味道,原來,當年新帝蘭天賜還是太子時,曾在東越失蹤半年,被救回來時,奄奄一息,震驚整個西凌。 蘭亭震怒,為此還關閉兩國一切往來,包括民間商貿也全部停止。 后來,事隔多年,在兩國邊境商人的推動下,才慢慢恢復通商,兩國的普通百姓的敵意也漸漸淡化,甚至,隨著這兩年商貿的頻繁,變得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