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二人請安行禮后,宋追惗并未讓座,只將手中一本公文冷擲于面前髹黑的案,剔眼脧他二人,最終落在宋知書有些枯瘦的身形上,“書兒,我先前叫你寫信給你三弟,他可有回信?” 俄頃,宋知書的眼方遲緩對過來,有些虛弱地疑惑,“父親怎么想起來問這個了?信去了后,老三沒回,我也沒問。” 與宋知書的裝傻反行其道,宋知濯竦然望過去,嗓音始終平和,“父親,是不是三弟出什么事兒了?” 支摘牗后升起一輪圓月,冷輝踅入宋追惗眼中,折出可探人心的目光,“你們三弟死了。”望著二人相繼錯愕的神色,他拔座起身,繞出案后,“你們這么驚訝做什么?難道你們就一點兒不知道?” 他似乎別有深意,宋知書心內鶻突,卻是滿目痛惜,眼跟著他慢跺的身軀游移,“怎么會呢?父親,三弟不是在兗州好好兒的?怎么好端端就死了?!我看,必定是被什么jian人所害,只怕就是兗州那些貪官污吏!他們大概是怕三弟這次奉旨去賑災、實則是查處他們的貪墨案情,于是便想著先殺人滅口。簡直是膽大包天!竟然敢動我宋家的人,父親,不如叫我去查此案,必定查個水落石出,叫那些jian人給我三弟償命!” 至此節,宋追惗反而輕笑,將含刀的眼睇向宋知濯,“濯兒,你覺得你二弟說的有沒有道理?你心里是如何想的,也說給我聽一聽。” 可恨的風縈入廳中,不知哪里發出的簌簌細響,在沉默中如顫動的一顆良心。有一剎心痛滑過宋知濯的面頰,到底卻不知真假,“父親,我想二弟說得有理,如果父親懷疑三弟的死因,不如就派二弟去查個真相出來。” 所謂“真相”,無非是兄弟相殘,手足互害。宋追惗已蹣至他們身后,冷的眼、硬的心將這兩個背影細之窺探——他們挺闊闊的肩、頂天立地的脊梁、山巒疊嶂的側臉,都是千百個漠然的自己。 他似乎沒有過堅的立場去追責,只把嗓音沉一沉,重又踅回案后落座,“你們兄弟間,從小便不大親近,其中有多少內情是我不曉得的,我也不再追問。但乾坤有明,你們需無愧自心。遠兒是我的兒子,你們也是我的兒子,我希望他好,也同樣希望你們好。”頓一瞬,他的眼飄忽致遠,望向遠在二人身后的侍女臺屏,半嘆半悲,“我這一生,就只有你們三個兒子,如今遠兒沒了,我遲早也是要躺到棺材里去的。從此這世上,就只有你們彼此是彼此之至親,我希望,今日之事,以后永不會再發生。” 二人將眼抬起來,望見兩岸璀璨的燭光間,是他入河入海的殘年。宋知濯倏然覺得,這位永不會老的父親,此刻格外陌生,陌生得只如一個普通的“老人”。 不經意間,這場詰問追責在一層蒙蒙不清卻飽含深意的對話中含混過去,繁星轉眼成碧空,冷月又成了秋陽。就在宋知濯以為他已經逃過了父親的譴責后,他迎來自己良心的譴責。 京東路衙門很快便送來了宋知遠的棺槨,為了討好宋家,他們特意用了上好的迦南木棺材。一口漆黑繪紅的棺材被擺入宋府的大宴廳,彼時雁字又成行,是光陰里歸來復去的離殤。 最終宋知遠的死因在宋國公的默認中被定為“不慎墜崖、因公殉職”,圣上念其宋國公之勞苦功高,特開恩追封宋三子為從三品開國候,以開國候之禮舉喪下葬。 棺木并未封死,只等親眷瞻過儀容后再訂封,敞開著蓋兒安靜地躺在一片金陽中。俄延一晌,宋追惗漸漸靠近的步子止在半丈開外,最終又旋回身,朝身后二人擺擺袖,“我就不看了,你們兄弟二人去瞧瞧。” 宋知濯只是純粹聽命地、僵硬地靠近棺槨,他以為他的心在面對這些奇妙的血緣或是權利紛爭時,已經足夠心硬了。 可不是的,當他看到那一張臉,蒼白的唇、陷落的眼、像抽干了血、又或是凝固了血的臉,就想起許多年前那個稚嫩又膽小的幼童,躲在他身后祈求他為其遮風擋雨的怯懦。點點碎碎的片段驀然如一只干枯的手鎖住了宋知濯的喉頭,使他有些上不上下不下的心驚。然后整個清晨,他都陷在這種心驚中瞧著各主事管家領著一眾仆從忙開。 不過半日,整個宋府已散開一片霜白,各式大幡、小幡、飐飐纏綿,于天地之間引一個不歸魂。大宴廳屋頂上搭設布棚,一殿一卷用于來往官員親眷們吊唁。府門外的喪鼓很快便遞嬗響起后,便有眾多仆從來往奔波迎來送去。 直到客行漸緩,明珠一抹白影方由殘陽下蕩來。看到她的一刻,宋知濯就似瞧見了孤海的浮木,一伸手,就想夠住這總能使他心安的一個人。 他想靠近她、用她神佛一樣的從容撫平自己慌亂的心神。不想她卻刻意避開了身,連帶著將一雙冷漠的眼亦從他身上抽開。眼瞧著一片艷菊擁著明珠就要走遠的身影,宋知濯只錯愕一霎,便兩步追上去,掣了她的手,“你還要鬧到什么時候?今兒就別跟我鬧了行嗎?” 整個府中處處飄白,明珠亦不例外,白的軟綢掩襟褂、白的羅裙、鬢邊一朵小小的白絹花、白的面色。髻上卻有一根碧藍的細玉簪,如白雪皚皚上的一點碧空。 她十分平靜,不再同他聲嘶力竭地爭吵、或是面紅耳赤地對峙,只是抽出了自個兒的手,“你才是不要鬧,今兒是你三弟的喪禮,有什么話兒,等過了這些日子再說吧。” 她睞一眼遠處人影憧憧的院門,作勢就要錯身而去,又被宋知濯掣住。他俯睨著她,滿目俱是急躁不安,“就為了童釉瞳,你同我鬧了多久?她就那么重要嗎?你不是向來目空一切,不爭不搶嗎?怎么偏就在這事兒上同我過不去?” “我說了,有話兒過后再說,今兒是你三弟的喪禮。” 紅葉黃花秋意晚,她的眼卻比秋意還涼。宋知濯冷不丁即被這涼意蜇了一下心,愈發浮躁起來,“什么喪禮不喪禮的,與我無關,咱們就在這里把話兒說清楚!”他頓一下,兩個手由袖中伸出,就要去托她的手,“別生氣了,往日是我說話兒太重,我也是一時急火攻心。你也不是不曉得你自個兒,說話句句戳得人心肝疼,我吵不過你,才說了那么多氣話兒,我不是有心的,你就別生氣了。” 言輕語淺地,仿佛他們只是鬧了個小小別扭,抹殺了明珠半年輾轉難眠的時光。然而明珠只是極輕地笑一笑,垂下了眼,“宋知濯,我不是為了同你吵架生氣,我只是想不明白,我們為什么會變成如今這副光景?” “如今什么光景?”宋知濯一寸寸追著她的眼,生怕錯過了一絲可能發生的變化,“不過就是夫妻絆幾句嘴,再平常也沒有了,這有什么的?只要我們以后不吵了,同原來就還是一樣兒的。” 驚起風,滿路飛紅穿柳渡蔭,一場春夢乍醒。明珠潔白的裙飛揚在萬花叢中,將頭緩緩搖一搖,“不一樣,從前你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再壞的人、再難的事兒我也永遠不用擔心,因為我知道我們會永結同心,生也好死也罷,我們的心總歸在一處。可不知什么時候起,你的心里裝了許多東西,前程、仕途、至高無上的權利,你可以為了這些與童釉瞳糾纏,那么總有一天,你會為了這些做更多的事,可能是更壞的事。” 他討好地笑一笑,笑容掩飾了他胸腔內砰砰的心慌,“你瞧你,盡是瞎想。世間男兒,哪個不追求功名權利的?我這樣兒也沒什么錯啊,我猜,你一定是想我就要為了這些拋下你的?……我看,說來說去,還是因為童釉瞳,你要是不喜歡,我以后就不再去她屋里了,好嗎?” 寒蟬消半,偶爾長長地嘶鳴聲中,明珠從沒有退避,盯著他像海一樣瞳孔。這一霎,她忽然就不難過了,由衷地笑一笑,“現在實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等過了這些時日我們再談吧。” 她旋裙而去,在宋知濯僵住的笑臉中像一只孤雁蹁躚入那人來人往的院門。他倏然泛起猛烈的鼻酸,猶如兩三歲的時候目送母親的棺木緩緩沉入一個巨大的黑坑——還不懂悲傷是何物,就已被兇悍的悲傷猝不及防地襲擊了一副小小的身骨。 南去的雁在頂頭一片碧空旋過,飛花亦零落,復來復往的春秋,就如靈前來了又走的人。而那個蹲在棺槨前,正往火盆中投放冥錢的弱柳身軀是明珠唯一相熟的。 她走過去,由身側的丫鬟手里接過一沓金箔紙糊的元寶,睞目望向身邊兒的人,聲似煙輕柔,“二奶奶,好些日子沒見了。” 楚含丹同樣簪著一朵小小的白絹花兒,正好與明珠的絹花并頭,乍眼一瞧,真似一對兒姐妹花。她笑了,有一種飽經滄桑的風韻,“是好些日子不見了,算一算,還是上回清明咱們碰過面。” “可不是?”明珠手上維持著緩慢的動作,盯著盆內高漲的火舌,“都好幾個月了,你可好?二爺可好?” 火光同時躍在她二人眼中。楚含丹稍側過臉,以一種平和且嘲弄的目光凝著她,“好、都好,大奶奶也關心起我們來了,真是奇事兒。” “算不得什么奇事兒,論近,我與你和二爺也算親戚家人一場,論遠,咱們在同一個屋檐下處了那么多年,也算老相識了,多問一句,也算不得什么吧?” 笑一笑,楚含丹的眼避回去,垂眸中便褪去了那些嘲弄。說來也奇,她恨了明珠這些年,如今寥寥幾次見面,恨意一次比一次消減。大概是因為聽說她的日子也過得不如人意,從前那樣兒恩愛的一對兒有情人如今也落得個唇刀舌劍,使她心內欻然就好受了許多。 盆里金黃的火光顫在這兩張“同甘共苦”的面上,眼神偶然的碰撞中,她們就都原諒了彼此的過去。直到將手中金箔紙的元寶燒完,楚含丹方軟軟地回問一句,“你呢?你好嗎?我雖好久不大出來走動了,卻也聽說,你被宋知濯冷落了半年,真是不知道你這日子怎么熬的。” 澄澄的火光里是明珠溫暖的笑容,她亦將手中最后一個“元寶”丟入火盆,兩掌相搓一搓,搓去了那些滯留在手上的金齏殘粉,“日子還那樣兒過,該吃吃該喝喝,只是心里有些難過罷了,倒不至于天會榻下來。”爾后,她撐膝起身,和煦地、溫柔地笑著,“二奶奶,我走了,你好好兒保重身子。” 未及人答,她的裙已經如月華下的水蓮花蕩開,走向了灑滿秋陽的人海。 這是永遠留在楚含丹心內的一副畫卷,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她從來不是恨明珠擁有宋知濯的愛,她是嫉妒她——明珠竟然頑強到這個殘酷的人間也拿她毫無辦法,縱然雷殛電劈、荊棘載途,她仍舊能步履維艱地走過這寸寸焦土,步入柳暗花明的新世界。 但這是很久以后的事兒了,眼下,楚含丹只是忍著莫名的鼻酸,踏入另一條她唯一能看得見的,日暮途遠。 倏而紅葉辭樹,艷芳離枝,墻頭丹杏雨余花,門外綠柳風后絮1,這是仲秋。 連著半月的喪禮,宋知濯與明珠偶爾在靈堂碰面,但他已不再主動搭訕,更不提那些討好求饒的話兒,反見了她便避走東西。倒不是他的耐心耗盡,而是那日明珠的笑顏與背影都隱隱令他生出不好的預感。 他見過她的眼淚,聆聽過她刻薄尖利的罵語,與她相爭相鬧,這些都不算什么,他知道他們終會克化掉這些不好的零碎,她會原諒他,因為她的愛一向就十分偉大。可當她不再掉淚,由衷的笑起來,他便隱隱感到,她的確原諒了自己,卻是像原諒她人生里所有不好的過去一樣,笑一笑,再踽踽前行。 故而他一點兒也不敢給她時間或機會說出那些令人絕望的話兒,他只能躲著,躲到殿前司內、躲到千鳳居內,躲到那些春意闌珊的舊夢里,然后就不用面對她善良的殘忍。 俗語卻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日,他獨在千鳳居的書房內,正仰在椅上發怔,就聽見廊下似乎是玉翡飛揚跋扈的聲音,“你又來做什么?你這人,怎么專挑爺在家的時候來?平日里也不見你來請個安,忒沒規矩了些!” 下一瞬便是明珠柔柔的圓潤聲音,聽得不大真切,“我來找宋知濯,沒閑功夫同你瞎扯,煩請你讓一讓,我有話兒要同他講。” ———————— 1宋 晏幾道《木蘭花·秋千院落重簾暮》 138. 珍重 前面是洶涌人海 艷秋的碧空下, 是清清靜靜的千鳳居。自打周晚棠死后,大大一個院兒剩下全是童釉瞳的人,自然彼此和善幾分, 聒噪亦減了幾分。 廊檐的影隔出了兩個天地, 明珠站在高陽中, 玉翡則在一線之隔的濃蔭里。因見宋知濯近日對明珠避走不及,玉翡心中頗有些志得意滿。挺著二兩胸脯, 一階之上似譏似嘲地睨住明珠,“你說要見就要見?爺有多忙你又不是不曉得?爺眼下在書房里頭,別說你, 就是我們奶奶也不敢輕易打擾, 你縱有天大的事兒, 也只給我等著!” 明珠正要回嘴,卻見童釉瞳踅出門來,冰雪肌膚、紅馥香腮,穿著殷紅的對襟褂,扎入牙白月紗裙, 渾身似一顆爛熟紅透的櫻桃, 散發著誘人的、濃郁的香甜。 而明珠則是淡薄梳妝,淺靑蕙草, 仍舊是金秋里的一抹春意。見到她的一霎, 童釉瞳扶門而出的腳步在裙下頓了一瞬, 仿佛這一頓, 便摺起了那些對明珠的嫉妒與羨慕。 她走近后, 極其甜美地一笑,“明珠jiejie,真不是哄你, 知濯哥哥在書房里頭困了一天了。要不你進屋來等,我叫丫鬟去瞧門兒告訴一聲?正好了,我好久沒見到你了,我備好香茶,咱們說說話兒好不好?” 到如今,明珠望著她胭脂揉雪的臉,已經說不出是什么感覺,羨慕、同情、憐憫雜糅成一股相識不如不識的悵然。她微張了唇,正不知是應是拒,便聽遠遠的側面,另一間屋子打開,是宋知濯拔地千里的身姿。 他兩個手把著門,面無異色地眺望向明珠,“有什么話兒,進來說吧。” 隨后,他旋身進入陰沉沉的屋內。明珠牽裙而去,甫進屋,見他已踅到大書案后頭的扶手椅上坐著。待明珠將兩扇門闔攏回頭后,才瞧清他的臉,下頜一片淺淺的青,似一片灰蒙蒙的烏云,他的眼睛蘊著一片水霧,半散未散。明珠翕然發現,他有些老了,鬢上已生了幾絲白發,振地的氣度已經老得像一個似乎永不會出錯的中年帝王。 明珠倏然有些心酸,垂下眼眸,一霎又抬起,像是說笑話兒一樣先笑起來,“你知道你坐在這里像誰嗎?……像你父親。我記得我頭一回見到他,是那年在祠堂,他好大的氣派,唬得我膽戰心驚。如今乍一見你,就像當年第一回見到你父親一樣。” 扶手椅后頭是一片書海,高而闊的書海。里頭記載了無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講解了諸多圣學道理。宋知濯在這些幾千萬的文字里學會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1”,甚至也學會了行軍打仗、玩弄權術。 可他此刻很想很想有一本書能教給他,如何使一朵花不凋謝、如何挽留住一只薄翼彩衣的蝴蝶。 但先圣諸君,沒有書寫這個道理,他只能獨自面對她的道別,以一顆即將停跳的心。 很久,他用一副沙啞哽咽的嗓音發出聲,“你就是來說這個的?” “我要走了。”明珠垂眸一笑,就墜下了一滴淚,“我要走了,來跟你告別。” 寂靜中,宋知濯聽見了什么在碎裂。他緩緩垂下下巴,澀澀的眼睨向字海文山的書案,“為什么?就因為童釉瞳?”他的聲音哽一下,帶上濕潤潤的水汽,“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么那么在意她,若你是因為吃醋,我以后不見她就好了,我以后永不踏進千鳳居就好了啊。” “不是的、不是的,”明珠帶著些急色,否定了他的一切猜想,“如果是因為童釉瞳,我至多不過是生一陣子氣就好了。我要走,是因為、是因為,我變了,你也變了。” 她冰雪聰明的眼釅釅望住他,如霧如煙,蘊著一些濃情淡似無,“我記得我剛到你們家,你也不會動彈,吃飯、穿衣、洗漱、沐浴,衣食住行無一不是靠我,我卻從沒有抱怨過。其實我很高興、很高興能照顧你、能幫到你。我從小由揚州到京城,一直是孤苦無依,沒有父母親人,有時候我常常想,我是不是沒什么用?好像這個世上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可自打遇見你,你需要我的照顧,你喜歡聽我說話、聽我念經,我說的笑話兒你會笑,我唱的曲兒你也喜歡。一樣的,我也會擔心你的安危,記掛你的溫飽,關心的煩勞與憂傷。人海茫茫,能有這樣一個人令我牽掛真是好……。” 淚珠由她眼中墜下來,是無數喜悅與傷悲一齊匯集而來的眼淚,她笑著,沒有一絲怨恨,“可這幾年,你早就已經不是十九歲了,你需要的也不再是一餐飯、一件袍、一張帶輪子的椅……,你越來越風光,朝之重臣、國之棟梁,這沒什么不好,我也十分替你高興。你曾說過,你想要出人頭地,靠你自己,讓你父親對你另眼相看,這也沒什么錯兒。可你現在自己瞧瞧,你已經不止滿足于此了,你的欲/望越來越膨脹,前兒你要你父親另眼瞧你,于是你出生入死,孤注一擲;昨兒你不想受童立行擺布,于是你布下天羅地網,這張網里頭困死了多少人?就連童釉瞳也因為你沒了父母親人。那明兒呢?你又會生出什么更大更遠的欲/望?你手上握著千軍萬馬,或許明兒皇上稍有不對付,你是不是就要起兵造反?民生天下,是不是要因為你血流成河?” 宋知濯含淚的眼沉沉地死盯過來,固執地咬著牙,“這有什么錯?自古來男兒為國為家立下豐功偉績,便少不了流血喪命。” “這當然也沒什么錯,我雖未讀過多少書,但是我也曉得這些道理。” 明珠溫柔地笑著,指端撥弄一下架上的筆,它們便緩緩搖蕩著,“可我已經幫不上你什么忙了,我聽不懂動你那些韜略,也不明白為什么你要殺那么多人。往后或許你會對我非常好,對我仍舊情真意切,可我就只能眼看著你慢慢成為你的父親,像他那樣冷漠無情,像他那樣被你自己那些復雜的欲/望和仇恨吞噬,我卻不再能照顧到你,我再也救不了你。” 他眼中閃過一霎的迷惘,攢緊了眉哀求,“你只要陪著我,留在我身邊就好,我不需要你做什么的。你可以就像平日里一樣,好吃好喝的閑玩兒,困了睡一覺,煩悶了就去找你的青蓮jiejie、沁心jiejie說說話兒。” 陽光由門上的綺紗內踅進來,為明珠的臉渡上金光,使她像一尊神佛一樣,有著普世的、悲天憫人的閎光,“可是我愛你,我不能看著你變成一個原本你憎恨的人,我不能看著你走你父親的老路。更何況,再這樣下去,我們還會爭吵,像先前一樣用言語殺死對方,直到連多瞧一眼彼此都生了無限的厭煩。” 她倏而頹唐地笑一笑,睫畔扇兩下,露出一雙淚潺潺的眼,“我不想騙你,周晚棠與張太醫通/jian,是我使的計,是我給他們倆下了藥,她會死,是我一手造成的。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我原本不想害死她,我原本不想做這些事,青蓮jiejie也在勸我,說與我無關,是她自個兒想不開。可一到夜里,我自個兒躺在床上,我就知道不是這樣的,她會死就是因為我,不管我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也難辭其咎。你瞧,連我也變了,我已經不是最好的我了,我也沒有像從前那樣‘最好的愛’去愛你。但我不想再變得更壞,我不想、不想拉不出你,反倒把自個兒也泥足深陷進去。” 眼淚逐漸融掉了一場靜謐的告別,彌散開一種無能為力的虛弱感。她仍舊在哭,只望著宋知濯,帶著萬千歉疚,“對不起,我不是你的女菩薩,我的愛沒有那么無私偉大。” 鵑聲四起,伴著她的哭聲,抖碎了宋知濯的心。他曾想好的那些萬不得已的計劃一霎便崩塌在她的眼淚里,碎片里亦慘著他自己的眼淚,“這些日,我一直在害怕你想離開我,我想了許多辦法來留住你,譬如讓你身無分文、讓你無處可去,再或者把你關起來。你無父無母,無權無勢,你是再弱不不過的弱女子,我有的是一千種辦法困住你。可我知道……。” 他慢慢踅出案后,站到她面前,哽咽無數,泣不成聲,“可我知道,那樣我才會永遠失去你。……小尼姑,你沒有做錯任何什么事兒,不用自責。”他帶著眼淚笑起來,一只手掌托起她的腮,“你一點兒也不自私,你像最偉大的一個君王照顧著我這個子民,你就是我的佛陀,你曾度盡我一生苦厄。是我,作為你的信徒,是我不夠虔誠。” 盡管她的淚眼仰望著他的淚眼,中間懸殊著一尺之遙,可宋知濯卻覺得是他一直在仰望著這一尊普度“眾生”的女菩薩,由她法力無邊的愛里,驅散了從前那些苦難與孤寂。 可他此刻已深陷在另一片欲/海里拔不出腳來,而他的佛陀無量慈悲的心業已有些累了。就因為這樣一種奇異的默契,他最后一次吻了她沾滿淚的杏眼與淺唇,目送她為離開,去繼續她自己的,一場修行…… 很快,與中秋便只隔了兩日,府中家仆紛紛忙開,由千鳳居來來往往,呈報采買銷賬等雜事,又有各家禮尚往來應酬,全托了童釉瞳。童釉瞳亦是初次當家,頗有些手忙腳亂,幸而得玉翡從旁協助,這才萬事妥帖。 脈脈秋水浸芙蓉、柳葉飄絮的大小徑道上,人影叢脞。一雙雙喜慶的眉眼行至前,福身朝明珠問安后,又由她身邊擦過。瞧著這一切,明珠只覺世上杳杳,人與人朝夕相對幾年,卻又難永遠,緣分真是妙不可言。 一股淡愁淡悵籠在她心甸,一晃,便到了張氏院兒里。目斷處,蜂慵蝶羞,萬紫千紅。寶玲在廊下相望一笑,“奶奶來了?快進屋吧,老爺在里頭呢。” “噯,”明珠彎著眉眼應聲,未幾已捉裙入了廳上,未見人影,便穿過細廊轉入內間,就見宋追惗正欹斜在榻上看書。她捉裙上前,在罽毯上跪下,深深叩了個頭,“給老爺請安,老爺萬福萬壽。” 稍時,宋追惗闔上了書擱在榻案上,亦端正了身子,“快起來吧。我聽濯兒說,你要搬到城南的‘清苑’里頭去住?在家熱熱鬧鬧的不好?” 明珠撐起身來,坐到了他就近指的一張折背椅上,乖巧地笑起來,“我這兩年疏于禮佛,前些時候夢到我師父,說了好大框話兒責備我。我想著,府里終歸人多,還是‘清苑’清凈些。” 濃郁的烏合香由一鼎漢白玉爐鼎內彌漫出來,有些怡人的祥寧。宋追惗了然地笑一笑,端起一盞茶,卻來不及飲,“你和濯兒是這么多年的夫妻,天大的事兒,也沒什么是過不去的。但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便不攔你。你若實在要去便去吧,我這里有些東西你一齊帶了去,就算我這個做父親一份心。” “老爺,我自嫁到府上這幾年,連個孩子也沒有,于宋家實在無功,實在不敢再要老爺的賞。” “不要多說。”宋追惗沖欞心月門外抬一抬手,不時便有兩個丫鬟端了幾個大小不一的錦盒上來,“你在府里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知道,先前你母親在時,因著她那些小性子,你沒少受委屈,若不是你,濯兒當初還說不清是個什么樣兒,又替我cao持府內瑣事這一年,你是個好孩子。這些東西都是你們姑娘家戴的玩意兒,你拿去,就算父女一場的緣分。” 鶻突一霎,明珠拔座福身,倏然有了幾分由衷的感激,“多謝老爺,老爺……以后請千萬保重身子。” 也算跪別父母后,不出小半個時辰,青蓮便張羅好幾輛馬車。其中四季衣裳、各色錦綢綾羅緞子單裝了一車,由侍雙領著侍梅同車照管;一些頭面首飾及往前那些官爵夫人們送的禮又單裝一車,由侍嬋領著侍鵑同坐看守;再就是那些十分貴重的銀子、玉簪金釵的梯己單裝了一車,是明珠與青蓮共乘。另有侍竹與侍畫兩個小的單坐了一輛。連著幾輛寶馬香車,就在秋陽茫茫下,駛往城南。 車窗外便是王孫吳候、人影憧憧的人海,車馬喧天,紅紫翠鄉的萬丈紅塵似乎于明珠來說沒有多大的吸引力,她靜看一瞬,將織金蓮花的車簾放下,扭回了身。 正座上青蓮正握著一沓票據細看,旁邊是大敞著的一個小箱。明珠亦挪湊過去,瞧那些五花八門的票子,“青蓮jiejie,瞧明白了嗎?” 簌簌幾聲紙響,青蓮抽出了幾張票據予她,“你瞧,這些都是京城的鋪子,最少一年也得有個萬把的進項。再有這些,是幾處田莊,一年也是四五萬的進項。下剩的這些,有咱們清苑的房契地契,還有現銀票,銀票一共有五十萬兩,另就是幾千的現銀。” 聽得明珠瞠目結舌,兜著個下巴將手上的票子匆匆掃過,“我的老天爺,這么多,恐怕我一輩子也花不完吧。” “一輩子?就是四五輩子你也花不完!” “宋知濯將這么多錢都給了我,他可怎么辦呢?” “你別替他愁,他有花不完的錢,來前他同我說了,也不敢太多的給你,怕你一個婦人家獨在城南,被賊人盯上。若是有什么大的開銷,再遣人回府去取便是。另已跟白管家交代過了,要他們留心看管院子。這話兒沒錯,咱們以后單住在那邊,你千萬留心些,可別招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我曉得,我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