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悶沉沉的一個下午,周晚棠才由太醫把了脈,這會兒正打床上下來,欹斜在榻。一個盛滿大冰塊的盆就在她身側,涼絲絲的空氣里蘊著淡淡的玫瑰香。 “姑娘,”音書至前,落榻而座,由她半餳著眼,自顧著稟報,“說好了,戌時三刻她一準兒到,才剛春鶯也說咱們家大少爺是戌時末到府上來。回頭您在那邊同她周旋著,等她喝了茶水,藥犯起來,再借故引她的丫鬟出去,秋雁就將少爺引到廳上去。咱們家那位少爺向來就好/色/成/性,撞見這么個熱辣辣的人,只怕連骨頭都要酥在那里,最后領著爺過去一瞧,就是貼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周晚棠剔著一眼,慢悠悠地啟唇,“那藥可確保萬無一失?” “您就放心吧,這還是找的咱們姨奶奶身前戲班子里最要好的姐妹弄來的,保準兒吃下,叫她烈女也變蕩/婦!” “爺幾時回來?” “這我倒不知,不過聽正屋里的說,昨兒爺說了要早些回來,左不過也就戌時能到家。” 聞聽一切按數行之,周晚棠的心稍安下來,就在屋里看冰融涼消,銅壺漏晷,慢數著一個陰謀的按時到來。 滿月漸上,照著一片荒涼,明珠仍然在這片荒涼中濃裝盛戴,云髻簪花。她不能讓任何人瞧見她日漸殘敗的面容,尤其在更為年輕的周晚棠面前。 這廂換上碧藍的海棠暗紋對襟褂,扎著琉璃粉蟬翼紗百迭裙,月白的披帛,渾身就似一團淡吐輕蕊的西府海棠。此間慢搖去,且行且生疑,這音書向來也是同她水火不容,縱然比玉翡稍對付一些,卻不曾說話兒同今日一樣客氣過…… 正思著,不曾想侍雙同樣抱惑,“奶奶,這音書今兒是吃錯了什么藥?怎么忽然對咱們客氣起來?周晚棠還邀咱們到這敬月閣來,怎么不邀去她的屋子?” 二人一前一后錯了半步,明珠的裙擦著她的裙,語接著語,“……大概是她覺得邀我到她屋里去,被宋知濯瞧見了,我就‘狐媚’了宋知濯去?” 一步之遙是侍梅打著一只流螢彩絹燈,頻頻回首,“橫豎她定然是沒安什么好心就是了,明說是叫奶奶去商議個給爺過生辰的法子,保不定就是趁勢奚落我們呢。無非又要說爺日日在她們千鳳居、爺多久沒到咱們院兒里如何如何,就想著拿話兒來糟踐咱們,奶奶就不該去!” 群芳夜游,暗香輕浮,月光鋪滿在各色月季夾道上,侍梅的燈籠輕輕一晃,就照見成片的粉暈香水、赤龍含珠、宮粉、綠萼、羽士妝、玉樓春…… 明珠的眼匆匆掠過這些嫣然簇粉,心中飄出一絲悵然,“我也不想來,可想想,到底是替宋知濯做生。我同他夫妻一場,如今雖然流年倏忽成陳事,到底也是春物依稀有舊情1,即便久不常相見,卻還有舊情在那里,像旁人說的,縱然前日不好也有一日的好,橫豎也是周晚棠去討這個巧,就白出個主意,不費心也不費力,也沒什么要緊。” 二人相繼未有言,夏夜的風迎送長香,沒一會兒便吹涼了明珠一點點笑容,生出了警惕之心,“不過,你們二人說得也有理,大家向來是各行其道,就那寥寥幾次相交,也是兵戎接見,她怎么忽然與我親近起來?我想,若不是有事兒相求,就是其中有詐。” “有詐奶奶還去?!” “你別急嘛,”明珠柔軟的聲音壓下了侍梅滿臉的急色,“我就是想去瞧瞧她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她若要害我,我就是躲在屋子里足不出戶她也能再想出法子害我,沒什么可避的。況且想想綺帳,就知她這人心腸歹毒,我若不與她正面交鋒,還不知她背地里會生出多少更陰毒的法子。” 侍雙并步上前,掣著她的胳膊,眼懷擔憂,“那奶奶可得小心著些。” 眨眼即到敬月閣,屋檐下搖擺著兩盞宮燈,敞開的欞心門窗內可見燈火輝煌。周晚棠正在廳上,案上已經擺好了兩盞清茶,見明珠進來,并不起身,只將袖抬一抬,指向身側的折背椅,“我還只當你怕我要加害于你,不敢來了呢。” 二人俱是朱鈿寶玦,妝額黃靑,明珠淺淺桃色的唇扉微牽,露出一抹從容不迫的笑,“這是說笑,好端端的,你怎么會害我呢?更何況,如今我又不妨礙你什么。” 燈花月影下,周晚棠亦是個沉穩有加,“這才對,你如今不過同我是一樣的人,我要害也害不到你頭上去,故而我才請你幫這個忙。童釉瞳家世好,為著給爺過生辰,聽說是將昔年圣上還是王爺時賞的東西都拿出來了。咱們自然比不上她,只好多花些心思罷了。你瞧我,只顧著求你辦事兒,卻忘了待客之道,請喝茶。” 她將一只白釉盞推至明珠眼皮底下,復錦光璀璨地笑起來,“我呢,沒錢沒勢,不會別的,單是這一手繡活兒還拿得上臺面。我想著給爺做件衣裳,一時手邊的料子都是平常,聽說那位與你交好的付夫人娘家認識好師傅,倒請你替我同她講一聲兒,求著織一匹上好的料子來,只一樣,不要世面上有的貨。再有就是求你找個爺平日里喜歡的花樣子給我,我好趕著爺的好日子之前繡出來。” 她的眼一刻不曾錯過明珠,誓要盯著她喝下這盞茶。明珠手上正端起茶盞,還未入口,先一笑,“你這樣有心,就是送塊爛布頭想必宋知濯也該是高興的。” 言訖,就要將盞送入口中,不知哪支燭一跳,恍而腦中就沒由來地閃過那一年清念送來的茶,猶似金源寺的暮鐘,將她的警惕之心敲起。于是留著心眼兒,借故填補談鋒,又將盞緩緩擱下,“我明兒就遞帖子給付夫人,請她妥帖安排好,你放心,一定趕在月底給你做出來。” 這一個小小的動作中,她的眼如鸕鶿帶勾的尖嘴,精準地捕捉到周晚棠眼中一絲晦澀的失望之色。隨之,指端溫熱的盞就倏然變做了燙手的鴆毒。 意外的,明珠雖心知她有鬼,并不急著拆穿,她更想趁勢瞧清楚眼前這個艷郁似罌粟的美人花兒,到底是一味多毒的“毒藥”。 “那就先謝謝你,”周晚棠目不游離,自呷一口茶,“回頭要廢多少銀子不必動用官中的錢,我自出就是。” 一眨眼的功夫,明珠在她灼灼的眼中又捧起盞來,唇挨著盞邊兒,露出兩只滴溜圓的杏眼,逮著個空隙便朝門下站著的侍雙使了個眼色。那侍雙倏會其意,趁著眾人不妨,便驚叫一聲兒: “啊!” 就將幾雙眼睛呼啦啦都扯了過去,捉著這個功夫,明珠疾揚手將茶水倒了大半盞到身側高案的花盆中,再佯慌著擱下,“侍雙,好好兒的叫喚什么?” 侍雙眼一轉,靦腆迎將上來,“這夏天就是蚊子多,方才不知咬在我哪里一下,疼得要死!擾了奶奶同姨娘說話兒,兩位千萬別怪我啊。” 幾個纖悉婀娜的姑娘各懷心思,卻俱是面露笑顏。周晚棠尤甚,瞥見明珠水漬洇潤的朱唇后,再瞄著那盡了大半盞的茶,眼波橫轉而來,迤邐而笑,“不妨事兒,這敬月閣后頭不遠就是煙臺池,自然蚊蟲多。音書,你帶兩位姑娘去屋里拿我的玉露膏子給姑娘們涂一涂,一會兒就不癢了,也不會起包。” 音書輕步玲瓏,已上前福身,作勢要邀侍雙侍梅同去。侍梅鼓脹著腮,不愿挪動,還是明珠睇著眼稍勸,“去吧,這里離千鳳居也不遠,我就在這里等你們。去吧,啊,一會兒身上的包可癢得死人,我這里也不要你們伺候。” 二人到底見她眼色,到底同音書離去。室內落月啼鵑,只剩明珠與周晚棠二人。明珠拿不定她打的什么主意,只含笑周旋了半/燭/香/功夫,只見她仍是個半真半假的周到,又不似有其他舉動,心內也著實摸不準。 直到春鶯捉裙入了廳上,當著明珠的面兒俯身貼耳地與周晚棠嘀咕兩句,稍刻周晚棠轉過來抱歉地笑一笑,“我出去同這丫鬟說幾句話兒就來,你且先坐著。可別慌著回去啊,我一會兒還有事兒要請教你呢。” 這一去,金池瓊苑就剩下明珠一人。她果然是不著急走,將那盞端起來湊到鼻翼下嗅一嗅,雖未有異,可周晚棠方才那個失望的眼神卻一直沉在她心底,便誓要留在這里捉出個端倪來。 那廂春鶯秉一盞八角美人宮燈,引著周晚棠,且行且說:“音書帶著那兩個丫頭回了院子,姑娘你說巧不巧,偏就撞見了如意,這會子正在廊下吵呢,一時半會且得在那里絆住腳。咱們家大少爺已經到了,秋雁正帶著他往敬月閣去,就怕明珠先行走了,可怎么好?” 一色蛙鳴三十里,伴著周晚棠一副輕柔的嗓子,“她走不了,這藥吃下去,全身癱軟無力,必定是這會兒發作,她可哪來的力氣走啊?未必爬回去?” 她自覺萬事妥帖,只等著秋雁帶了那周家大郎到敬月閣,再領著宋知濯前去捉jian。誰料天總有不測風云。明珠不但沒喝那茶,先等來的亦不是周家大郎,反是宋知書。 這廂,宋知書進門時,只見明珠獨一人在椅上干坐著,倏而歪嘴一笑,帶著些病懨之色,“大嫂,大晚上的你在這里坐著干什么?” 萬想不到來人是他,明珠睜圓了眼,拔座起身往他身后探一探,見無人跟從,更有些警惕地連退幾步,“你怎么在這里?” “呵……,”宋知書往周遭富麗堂皇的墻面瞧一瞧,“我問大嫂呢大嫂反來問我,我是路過,見大嫂一個人在這里坐著,便進來問問。” 驟然一瞬,明珠腦子里拐來拐去地便以為他是與周晚棠有何勾結。他進一步,她便踉蹌著退一步,“是周晚棠讓你來的?” “什么周晚棠?”宋知書笑詢著,少頃,面色急滑下去,端得十分正經,“是周晚棠叫你到這里來的?” “你別在我面前裝,”她挑起下巴,是一種帶著小小驕傲的倔強,“我可不懼你們,那茶我并沒有喝!宋知書,不管周晚棠許給你什么好處、是要叫你對我做什么,你都仔細著掂量掂量些!” 看似莫名其妙幾句話兒,宋知書卻一霎便懂了,大步流星跨過來。唬得明珠四首急張,卻見不知何時門窗緊閉,又心知外頭無人。只把一個身子縮緊了,閉緊了眼胡亂恐嚇,“你別過來!我我我告訴你,如今老爺可疼我了,你要敢對我做什么,我告訴老爺,看他打不死你的!” 一縷沉香擦過,明珠緩緩掀開一個眼皮,見宋知書已經跨到案邊查看著那只盞,“這茶水里頭是加了點兒不干凈的東西。” “你怎么知道?”明珠松緩下來。 “大嫂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他旋身過來,浪蕩的笑意又重新在面上掛起,“我先從府里進來,碰見周家大公子,他朝我搭訕兩句,說是周晚棠叫了他到這邊廳上來等。本也沒什么,可方才我路過,見大嫂獨在這里,思來想去,總覺得有些不大對,大嫂想想,她叫個男人到這里來,又往你的茶水里下藥,會是何用心?” 茫茫一片輕靄在明珠眼中聚攏,稍時又散開。宋知書曉得她是懂了,相視一笑,“快回去吧大嫂,這里現在就是個是非地。” 明眸一轉,明珠輕抿的唇松開,“你為什么要幫我?” 他輕狂地笑著,帶著悵然與嗟嘆,“我為什么就不能幫你?你我無冤無仇,不過是說幾句話的事兒,舉手之勞而已。況且……,況且大嫂還是快走吧,否則過一會兒你就是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 一半沒緣由的話掐入腹中后,明珠到底誠然致謝,二人便相繼離去。 未幾時,瑤臺月冷,蛙住蟲歇,一個氣勢洶洶的隊伍含恨而來。周晚棠帶著四五丫鬟秉燈,明晃晃的躍螢火匆匆掃著淡雅梳妝,淺薄夏裙,簇擁著宋知濯蔥蔚青蒼的身姿。 黑履上嵌的兩顆翠玉頻繁相錯著,為這惱人的夏夜平添涼夜。陡然,這步子停在了離燭影搖曳的敬月閣一丈遠處,響起他暗啞悶沉的聲音,無情無欲的冷,“你記著,這是頭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月華照著他的極其冷硬的面色,周晚棠聽懂了他話里的深意,強作鎮定,“爺是懷疑我的丫鬟說話兒冤枉明珠?秋雁,你聽著,這種話兒可亂說不得,你到底瞧見了什么,這會子一五一十說清楚了,倘若有半點兒虛誑,我就是頭一個不饒你!” 十色群衫中錯出來秋雁,面含苦色地陳表著,“我沒有說假話兒啊爺,頭先領著大公子進府來,我讓他自進敬月閣去等著,我便先去請我們姑娘,走到半路,想著不好將大公子一人留在廳上,便隨便打發了個丫鬟去請姑娘,我自原路折回去。誰知過來,才靠近門里,就聽見、就聽見一點兒‘動靜’,透過門縫一瞧,就是顏姨娘與公子在里頭……,我也不曉得怎么姨娘會在里頭,慌得我不知怎么好,只得忙回去同我們姑娘說。” 言訖,她退至一邊,燈籠照著周晚棠嵌珍珠的粉緞鞋朝那雙黑靴挨進一步,“爺,我大哥做出這種事兒,也叫我沒臉,我原想著顧念兄妹之情,私下里趕來止住這等臟事兒。可想想,明珠與別個不同,到底還是交給爺決斷的好。” 星河明朗,二人的呈誦比夜下花間里的蟲鳴更加鬧騰,喧闐入宋知濯耳廓,就令他想起那副畫兒、更多的畫兒,明珠魅惑人心的身姿被細描在其中,承載著一個男人滿腹的相思與欲/望。他當然知道那些都不能是真的,但他自私到極致的占有欲不能容忍她被任何人以這樣下流的方式惦記著,大概是因為這褻瀆了一個只庇護他的神明。 他還是那句話兒,平穩的音調滲出寒意,“這是頭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之后,他率先跨出步子,懸在門前的手略頓一瞬,就將兩扇欞心門猛推開,橫貫滿室的是驟然肅殺之氣,攪亂了一片寧靜。梭巡一眼,屋內只有錦罽繁雜,其他的都很簡單,簡單的幾副案椅與四壁緊閉的窗,簡單的沒有一個多余的人,除開乍驚乍喜的周家大公子。 那周家公子掛著奴顏媚骨之笑,腆著一副大肚急迎過來,“哎呀呀原來是妹夫來了!說起來竟有好些時不見。今兒我來,原想是去拜見拜見妹夫的,可meimei卻說妹夫公務繁忙,不知幾時才回府,你瞧,這不是讓我碰著了?妹夫快坐,我正有一肚子的話兒要跟你說!” 恍見滿室空空如以,那周晚棠也略慌了神,忙朝秋雁瞧去。秋雁更是慌亂不迭,一雙眼將屋里各個角落都細掃一遍,錯出身來,“大公子,您怎么一個人在這兒?” 話音一落,便暗被周晚棠射來一記警告的眼神,除開幾個丫鬟,卻是誰也沒留心。 那周公子把臉掛下來,反訓她一語,“你倒還有臉問?讓我在這里等,一等便是這么一晌,也忒沒規矩了些!”言著,望向宋知濯,身形臉色巨變,垂肩含笑,好不巴結,“真是給妹夫添麻煩了,我家里這些丫頭沒規矩,跟著陪過來,恐怕沒少嚷得妹夫耳根子不清凈。來來來,妹夫快請坐,咱們正好說說話兒,我還沒好好謝過妹夫呢,上回放官的事兒還多虧了妹夫。” 宋知濯寒磣磣的眼已凝了些輕慢的顏色,朝周晚棠意味深長地望一眼后,便相笑辭去,“我就不坐了,還有些公務沒完事兒,還得先回書房里頭去。周公子難得來一趟,請多坐會兒,改日咱們再聚,先告辭。” 言訖自去,叫那周公子面上略微有些掛不住,便將呆滯著的周晚棠怨懟一番,“我們周家就教出個你這樣的女兒?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我在這里等這么久,不見一個丫鬟來招呼一下,連茶也沒有一盞。敢情你如今攀上高枝兒了,就將滿府里的人、連我這個大哥也不放在眼里了?你不是說要拿什么銀子給我?快些拿來,我懶得在這里看你的臉色!” 波暖塵香,好夏綿綿,誰都沒料到分明是萬事周全,卻捕了這一場“空”。音書等人心內想著怎樣應對宋知濯的問責,個個兒嚇得腦門上浮起一片薄汗。唯有周晚棠一個身子似浸在冰雪之中,止不住細碎地發顫——她想起宋知濯那雙冷粼粼的大眼,便心知此劫難逃。 ———————— 1唐·徐鉉《正初答鐘郎中見招》 131. 漸遠 同居而離心 敬月閣的風與月歸為寧靜, 另一片冷霜卻潑在千鳳居的側屋內,照著宋知濯凜然的、沉寂的眼。 目斷處,伏跪著幾具篩糠作抖的孱弱身軀, 猶似一群被圍獵的兔。秋雁的眼淚已經橫縱幾行, 可憐兮兮地作那困獸猶斗, “爺饒了我吧!大概是我瞧花了眼,燈花兒一晃, 就誤把哪個丫鬟看走了眼,錯瞧成是顏姨娘了。我也是為著咱們宋家的門風著想,真的不是有意的!” 榻上一盞明燈, 照著宋知濯徐徐挺直的腰, 泄出聲緊如冬風的笑意, “都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沒想到你一個奴婢也懂這個道理,還為宋家的門楣cao起心來了。”他呷了口茶,笑意沉入窗外的茫茫夜色,“你想清楚, 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最好從頭到尾跟我講清楚。講清楚了,我只要你的命, 講不清楚, 你在外頭的父母雙親就得跟著你陪葬。” “我說的都是真的!”秋雁額上掙出細細的經絡, 哭聲震得另外幾個丫鬟直把額頭貼到泛著光的青磚上, “真是半點兒也不敢欺瞞爺啊!求爺饒了我一命, 我保證以后再不敢亂說話兒了!” 她將頭連嗑在地上,發出“咚、咚、咚”的悶響后,額上已汩汩滲出不少的血。丫鬟們俯首貼地, 眉也不敢抬起,獨有周晚棠捉裙跪下,細柔的嗓音截斷了一屋驚懼的嗚咽,“爺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不好,一聽這話兒,竟然腦子也跟著犯了糊涂來,連問都沒來得及細問,就、就擾得爺心煩。” 宋知濯的眼只在她梨蕊嬌面上瞥過一瞬,便將角落里站著的明安喚上來,“你連夜去一趟秋雁家里,將她的父母雙親提了來,就以敗壞主子家風之由,全部打死。” 宛如一顆巨石砸入水中,濺起秋雁一腔悲慟的哭聲,慌得牽著裙匍挪到他靴下,“爺、爺,我說、我說!” 接著,她用涕泗橫灑的哭腔說了這么一段真相,“是玉翡姐、是她!都是她逼我們這樣兒做的,她說,爺雖然不去顏姨娘屋里了,保不準心里還惦記她,倘若哪天她又重得了爺的心,大奶奶就沒有好日子過,連我們也沒有好日子過。又說:‘你們姑娘是姨娘,甭管我們奶奶得不得爺歡心,橫豎你們姑娘一輩子都是要在我們奶奶手底下討生活的,以后有的是日子慢慢熬,看你們姑娘能不能從奶奶手上熬出命去!’姑娘也是沒法子啊!爺,我們姑娘也是沒法子啊!您叫她怎么辦?奶奶就是頂在姑娘頭上的天,什么時候塌下來,什么時候就要她的命。沒辦法,我才出了這個主意,想借著娘家少爺來,把顏姨娘也叫到了敬月閣去……。” 聲音斷續消沉下去,后又響她起悶頭砸地的聲音,“爺要怪就全怪我們做丫鬟的吧,別罰我們姑娘!只求爺饒了我的父母家人,我愿意一條命賠顏姨娘的名聲!求求爺、求求爺……” 在她語無倫次的求饒聲中,復復行行的淚在周晚棠面上滿布著,展示著她夾縫中度日的辛酸。她在用這種辛酸賭宋知濯的心軟,直到他幽幽吐出一口氣,她想她大概是堵贏了。 嘆息過后,宋知濯朝明安揮揮袖,“把這幾個丫鬟帶下去各打四十板子,叫總管房里找個人伢子來,將秋雁發賣出府。” “是。” 明安正要將幾人帶走,卻見他半個身子俯下來,兩肘撐在膝上發問:“奶奶那邊兒怎么說?” “我才剛去探聽了,奶奶一點事兒沒有,問了奶奶,奶奶說周姨娘是爺的愛妾,她也得給爺這個面子,橫豎沒出什么事兒,便不做追究,這會子正同幾個丫鬟吃宵夜呢。” 緘默一刻,宋知濯不耐煩地揮揮袖,很快,亂砸的眼淚伴著幾雙繡鞋退出屋子。屋內又剩萋萋的風燭,撒滿一地的碎金。宋知濯的眼透出息事寧人后的疲憊,他抬起一片醬紫紗的衣袖,兩個指端在山根處反復揉捏。 周晚棠兩個腿疊在裙內坐在地上,耐心地等待著他開口,暗忖著或是問責、或是原諒,總歸是能逃過此劫。等了半天,他才拔座踅出門去,淡留一句,“我理解你的難處,可明珠同我四五年的夫妻,就算她不追究,我也要給她一個交代。你先在屋里閉門思過,等我手上的大事忙完了,再做懲處。” 于是這劫,便成了懸在周晚棠頭頂的一片烏云,她抱著一個惴惴的心,余下的時日果然不曾再踏出屋子一步,只等著天上下來一道雷,或只是一場溫雨。 而另一道驚雷,則實打實地劈在了太子府重巒疊嶂的屋頂。 這是一個悶燥的天,陰翳墨暈的云下,蟬鳴一潮高過一潮,催逼著一場山洪的到來。廊橋錯落的太子府內,童立行一個干瘦的身軀慢蹣過一個水榭,身旁是一個同樣有些干瘦的年輕男人——當朝太子趙敬。 二人錯下水岸,又上一條曲廊,與這悠然步子不同的是趙敬略顯焦躁的聲音,“老師,自打上次老二同儃王宋知濯等人謀逆之事平息后,他便在父親面前處處與我爭鋒,還請老師再想個法子,這樣兒下去,老二豈不是要踩在我這個儲君頭上?被他頂撞幾句,原也沒什么打緊,可父親近日有何國策,也叫他一齊到殿詳聽,父親如此看重他,我擔心的是,父親起了廢儲的念頭。” 童立行的須已白過半,他的眼睨向曲廊盡頭,仿佛在一片茂竹間瞧見了宋追惗這位終年的對手年輕挺拔的身姿。或許對于一個男人來說,金相玉質的皮貌算不得什么。可他仍舊羨慕他的年輕的皮相和與之并進的無限精力。他不知道宋追惗何時才會老,正如看不透他劍戟森森的城府。 良久,他才側目望著身邊的年輕人,“殿下要記著,凡事要沉住氣,只有沉得住氣,才能找到敵人的破綻。” 可令他沒料到的是,他沒有時機去沉,一場風波驟然隨著太子府一名內侍官的到來撲朔而至,“殿下、殿下不得了了,小宋將軍與中書門下陳大人、范大人一同帶兵,將咱們太子府圍住了!眼下幾人正進府來,說是帶了圣上的旨意,請殿下與童大人到前廳聽旨!” 二人驟驚,趙敬更是趔趄一下,扶住身側一根褐色圓柱,慌亂地掣著童立行衣袖,“老師,宋知濯領兵前來,定然不會有什么好事兒,老師趕緊想個法子怎么應對!” 童立行心內頓覺大廈將傾,卻仍挺直了腰板,“眼下還不曉得是個什么事兒呢,先去領旨再說。” 即使老得如他這樣發須半白、已經不相信任何神佛的男人,也一萬次地在心內向神佛禱告著千萬別是什么壞事,但當他在廳上望見宋知濯那張含著詭笑的眼,心內亦開始發起虛。 圣旨由那位年過花甲的陳大人緩緩念出后,趙敬已被那言簡意賅的一百來個字砸得頭暈目眩。稍刻,兩只渙散的眼重新聚起驚恐的光,直指三個氣勢凜然的欽差,“你們胡說!我怎么可能有謀逆之心?一定是有佞臣誣陷!我要去見父親!帶我進宮去見父親!” 墨云濃聚,楔進來暗悶的一片光,照著趙敬面上灰敗的土色。卻在宋知濯臉龐凝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太子殿下,臣等不過是奉命前來,您要見圣上自然無何不可,只是也該讓臣與二位大人一同遵旨辦完事兒再說。殿下莫急,不過是搜宮,搜不出什么,自然能還殿下一個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