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屋內了無生息, 可隔著一堵沉重的銅墻鐵壁, 他依然感覺到明珠身上點點沉香, 輕易就能將這一絲飄忽不定的氣味由香火繁脞的廟宇里挑出來。 事實上,他輕易就能撞開這兩扇門去擁抱她、親吻她, 但他捺住馬鐵一樣奔騰的心,一點、一點的請求她的寬恕。廟堂無言,寶相無語, 只有他寂寥的聲音, “明珠, 我有很多話兒想跟你說……,” 他將另一只手攀上門上的欞心格,幾個指端一格、一格地撫過,幾如在輕拂她的面龐與發絲,“延州不好, 滿是風沙, 一連許久都不下雨,在邊關, 一張嘴就能喝一口沙, 嘴唇干得起裂, 眼睛總是被黃沙刮得泛紅, 揉也揉不盡;壽州也不怎么好, 總是雨濛濛的,潤得人骨頭疼,但是離你的揚州很近。大約是這個緣故, 我在壽州時夜里總是做夢,夢見你還是個小女孩子,五六歲的年紀,走失在一條霧茫茫的長巷中。我在你身后,隔著數丈遠叫你的名字,你好像沒聽見,一直在往前,往前……,每當我驚醒過來,你不在身邊,只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我就、我從來沒像那樣想過家。” 帶著一點梗咽的柔語擠過逼仄的門縫,飄至明珠耳中,她低垂著頭,背后一束長發墜在胸前,隨她發抖的肩細碎的顛簸搖晃,兩手緊摳住床沿,顯露出荏弱的筋脈,猶如抓住了他的掌心。須臾,眼內啪嗒墜落,將她水綠的裙面暈成一片湖心。 “明珠,”外頭的聲音仍舊梗咽,卻又再壓低了一分,薄如蟬翼,“其實第一次上戰場那天,我很害怕,我跨馬立在弓箭手后頭,看見遼人幾萬兵馬,他們每一個都提著彎刀長/槍,我想到我可能會死在那些刀光劍影里,心里就止不住打抖。”輕輕地,他笑了,帶著春風一樣溫柔的尾音,“可當我提著纓槍殺出去那一刻,我看見了你,你在馬蹄奔騰地黃沙里,像我第一次見到你一樣,我又忽然不怕了。我要活下來、我心里只想著這個,要活著回來見你。” 林中仿佛杜字聲聲,唱著“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1。” 小鴻眉黛低顰,剪得冷帳斜影,明珠雨淚涔涔的臉龐越垂越低。她是為他而哭,聽見他從黃沙萬里的邊關,再到煙雨濛濛的江南,一路棲棲遑遑,夙夜奔忙,以及,想著他在兵戎相交命懸一線的那些時刻,她一顆心便如被攥住,艱難地喘息。 她已經忘了過往種種,滂沱的、新的眼淚覆蓋了從前因他而傷心的舊涕痕。她多想沖出門去,擁抱他風塵仆仆的身軀、撫慰他曠野無眠的心。可當想到,會有一個新的、新如枝頭初開的豆蔻花一樣的女人代替她做這些,她便止住了腳,捏袖橫抹了一把眼淚,繼續漫無邊際的沉默。 綠瓦清霜下,宋知濯似乎聽見了她的哭聲,在浩瀚的天地間細如青絲,勒緊他的心。伴著廟堂里的晨鐘,他將食盒緩慢地擱到地上,“明珠,……我就在對面,你要是愿意見我了,就開個門兒,我隨時能瞧見。” 言訖旋身,繞過雪里的大爐鼎,進屋時,他回首一望,濃煙纏繞住熾烈的相思撲在一面檻窗與門扉上,難舍難離。 直到青蓮端了水來,才將那只食盒提進門內。然后漫長的一個下午,宋知濯都在屋內案牘勞形。疊公壘文中,陽光錯落偏向,將他沉默的身影漸漸與他父親重疊在一起。每有吱呀啟門之聲,他便抬眼去看,來往進出的卻只是青蓮。 來往回盼中,月淺燈深,心沉不明。明安候在一邊,聞聽他泄氣又嘆,輾轉踞蹐,便眺一瞬窗外笑起來,“少爺放心,送進去的飯,奶奶都吃了,要是真恨您,那肯定是一筷子不碰!” 蠟漸消融,暈開宋知濯苦不迭的面色,靠在無拓紋的椅背上,側顏遙望對面門上的兩只筒形燈,“可她何時才能給我開門啊?這都一天一夜了,她熬得住,我也快熬不住了。” “哎喲我的少爺,”明安烹一盞茶擱在案上,旋過去翻一翻炭盆,“熬不住也得熬啊,眼下這就是拼耐性的時候,您要是熬不住打道回府,信不信明兒再來,奶奶就跑沒影兒了?到時候又得滿世界找去。” 感覺一寸箭光射來,明安別臉去瞧,果然見宋知濯面色不佳地將他睞住,“我何時說我要走了?”他隨手翻開一張折子,又甩袖闔上,蠻大不耐煩,“我是想見見她,她若是生氣,給我開了門兒,隨她打罵,我絕不還一句嘴,只要能讓我看見她就成。” 憋不住明安背過身去笑一笑,整理好神色方扭臉回來,半哈著腰貼近,“少爺是從戰場上殺出命來的人,怎么這點子苦都受不住?我瞧奶奶是個心軟的,少爺再捱幾日準能好了。” 心上無計,半晌無言。門外漸漸瓊砂洋灑,像是隔了一層朦朧的細沙,看對面的屋子寂靜無言地橫臥在風雪之中。屋內燭光由昏黃漸亮,明珠手執月剪,剪掉未及半寸的黑芯。 “咔、咔”兩聲兒,引青蓮由帳中抬眉,遠瞧著她伏在案上的背影,xiele一氣,擱下手中的針線,“他要一輩子在這里,未必你一輩子都不出門啊?到底要如何呢,你去給個話兒,好讓他也死心回家去好了。你瞧瞧這一日,來來往往,廟堂不像個廟堂,朝堂不像朝堂的。” 漸明漸亮,明珠在圓凳上轉一個圈兒旋過來,兩手撐著膝用一雙紅腫的眼苦兮兮地睇住她,欲言又止,“我是怕,……真出去見了他,趕他的話兒我也說不出口了。” “那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好了。”青蓮又執起繡帕,拈針頓一瞬,“我問你,人活這一輩子,到底圖什么呢?……依我說,無非是圖個高興兒,金銀能讓你高興,你就鉚足勁兒去掙金銀,功名能叫你高興你就頭懸梁錐刺股地也要考取個功名。同他一起能叫你高興,你就去同他在一塊兒,這么簡單個事兒,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風刮著樹林沙沙乍響,后又乍靜,不知哪里積填不過,雪墜下來,窸窸窣窣一陣響動,連同剝落明珠心內所有疑慮。她扭過臉,望向緊閉的檻窗,透過月白的油紙,仿佛看見對面宋知濯攢翠如林的身姿。 而遠遠地,宋知濯立在敞開的窗前,貪戀地望著對面窗扉上的投影,山河蜿蜒、疊嶂曲線,即便只是一個黑影輪廓,亦能暫解他滿腹相思之苦,暫解后,又是更深的渴望,與之對立的,是更空的空虛。 弦語愿相逢,知有相逢否2? 這種磨人的思念回復折磨著他,唯一舒心的是,在這種折磨中,他感覺自己的罪孽得到輕贖,像惡人面對佛祖半闔的眼,在這種無言中,惡人不停地自我審判。他從未懷疑過,明珠是他唯一敬仰的神佛,在她面前,他所有的私欲與壞心都無所遁形。 下一刻,佛門漸開一條縫隙,撲出一線光輝,隨后是明珠的莊嚴寶相一點點展露出來。他險些下淚,胸前里奔騰起無限酸楚,慶幸自己得到了寬恕的機會。 風雪中,明珠站在門外,水綠的裙飄搖不定,她的心亦是飄搖不定。她不知道走過去將是悲、是喜,可細細算來,每一個明天同樣是撲朔迷離,她不是照樣走過了嗎?于是她帶著勇氣,邁進風雪中,坦然地面對命運。 一個激靈,明安由撐起一把黃綢傘跑過去,眉開目笑地將她引過來,“奶奶總算出來了,您不知道,少爺這都一天沒吃飯了,奶奶再不來,咱們少爺就要餓死在這里!” 引入房中后,明安關了窗,闔上門,退到對面的屋檐底下,注視著窗扉上的影子一步步挪動向另一個影子。 每一步都像是由春走到冬,抖落了宋知濯滿身的寒氣與風雪。他蹣到明珠面前,想將她擁入懷中,又謹慎克制地止在一步之遙,面上分明是笑,一幅嗓音卻破碎梗咽,“你終于愿意見我了。我、我沒有埋怨你的意思,真的、我只是驚喜,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愿意再見我了。” 四壁柔光里,明珠頗有些局促地捏著袖,一雙翠眉如新柳,一對眼波似靈珠,將他瞥一眼,定到滿案的公文里頭去,“你要見我做什么?” “我、”他知道這很無恥,被幾只燭火照得心虛,可他仍舊腆著臉追著她的眼,“我想帶你回家。”霎時,明珠將眼斜過來,似乎是判官的筆、九重天的雷,讓他形無可匿,“我就是想帶你回家,就是沖著這個,我拼死也要活著。” 他不避不退地凝住她的眼,徐徐招供出一切罪行,“你一定知道了圣上給我賜婚的事兒,不論是誰告訴你的,的確是事實。但我想讓你曉得,那不能叫‘夫妻’,起碼在我心里不是,那只不過是一場權術把戲,我沒有反駁的余地。” 他居高地望著她,卻覺得其實自己其實是匍匐在她的腳下,“明珠,我從前跟你說的那些‘你不好’的話兒是騙你的,在我心里,沒有人比你更好,是我配不上你。我自私自利、我貪心不足、我想要權勢、名譽、地位,我有抱負理想,我想通過實現這些,站在父親頭上。可這是我,會害怕、會難過,會哭會笑的血rou之軀。我知道為此種種,我傷了你的心,我沒有資格去找借口推脫,也不想騙你。你很聰明,你能輕易就看穿我的謊話,也能輕易看穿這身錦衣之下是一顆怎樣惡劣的心,可你一定也能感覺到,在這諸多的貪欲里,我最想要你!” 在他的眼里,星耀如焰,比四下的火舌更熾烈,堅毅地燃燒著,似乎永不熄滅,“我想要你,就像我在刀槍無眼中想要活著一樣,從沒改變過。”言止一瞬,他抓起她的手,捧在掌心,“對不起,我很無恥,你可以永遠不寬恕我,但你能繼續愛我嗎?” 寂靜的燈、墻、月、影好似都在陪他等一個答案,答案閃爍在明珠淚霪霪的眼。她見過他枯瘦的身軀眍僂的眼,也見過他豐神俊朗的面龐,她每時每刻都記得他那些柔情蜜意的話語、記得他溫暖懷抱、記得他所提供錦衣玉食以及花不完的銀錢,可她怎么能只接受他的好呢?那些壞也是他啊。 猛地,她抽出手,撲在宋知濯懷里,在他胸膛嗚咽成言,“我沒怨你,真的、我只是面上過不去。嗚嗚……,你不在這些日子,我雖然每天都很難過,但每天我都慶幸,我曾遇見過你。遇見你是我活到現在最高興的事兒了!即便分開的每一天我都很難過,可算一算、還是高興的日子比難過的日子多許多!” 眼淚成災,滿目飛絮,宋知濯摟緊了她,幾如擁抱他命運里最珍貴的恩賜,一度要把她勒入骨血。是的,這是他命運里最美好的意外,驟然使他寂寞潦倒的生命波瀾壯闊,不論是在天涯、或是眼前,他都晝夜不歇地想念她。 濕潤的哭音中,明月浮上窗櫳,眼淚隨瓊玉漸止,明珠由他胸膛里抬起淚花閃爍的眼,警惕地由下將他眱住,“你、你會不會笑話兒我?還沒個三五日呢,我就被你哄好了。” 他果然笑了,帶著滿目辛酸,“再過三五日,我大概就活不成了。” 徐徐殘燼的燈燭中,明珠一雙明眼生疑,稍一掙,便感覺小腹上抵著個什么,待恍然大悟時,宋知濯的吻已經如春雨纏綿而下,落在她的眉心、眼簾、唇間、細細密密地落在每一寸…… 半暗的光,半掩的帳,人世間載浮著兩個身體浮浮沉沉。他跋涉日與月千里、途徑風霜雨雪,終于到達他的故里。他的手與唇,在屬于他的每一寸土地上丈量,所屬于他的秋山與春溪,因他的歸來顫抖,濕潤的嘆息中,他的魂與魄抵達了舊居。而她穿過了窮街陋巷、市井荒涼,也終于與他在極為私密隱地重疊,一齊重逢的,還有心的碎片。 眼淚重新涓涓涌出,沖洗著這種重逢的喜悅。他們幾乎耗盡整夜在彼此身上確認再遇,直到破曉,方在擁抱中睡去。 再睜眼時,已是日懸中霄,撒得滿地悅耳的碎光。半垂帳中,明珠咕噥一聲醒來,睡眼惺忪地觀摩宋知濯,而他在觀摩她的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摩挲過去,“你這手上怎么有這些顏色?” 她抽出手,舉到眼前翻轉兩下,“哦,這是染布坊里做活兒染上的,手常常泡在染缸里嘛,一時洗不掉。回頭時日久了就能褪下去了。” 他又將它捉住,送到唇邊吻一吻,“回頭我問問,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給洗掉的。” 溫暖的被里,擠逼著兩具身體,明珠垂下一只軟臂,由帳下勾得幾件衣裳扔進賬中,“你瞧多晚了,快起來吧,jiejie和明安在外頭呢。” 一片腮若桃蕊初紅,宋知濯瞧見了,無聲一笑,又猛地掀被翻身在上,將她罩在身下,“我猜不止他們,外頭大概一堆人等著呢。……不過等就讓他們等好了,咱們不急,再睡一會兒。” “什么?!”明珠驚呼一聲兒,立時捂住嘴,兩個眼在他的矚目下轉了又轉,偏著腦袋靜聽一瞬,“完了完了、快起來,成什么樣子啊?要叫人家笑話死了。” 她胡亂扯一件衣衫進被里,覆住雪里梅跡的肌膚,一手搡在他肩頭,“快些起來!” 他笑得愈發可惡,往她唇上輕嘬一口,“慌什么?咱們是夫妻,夫妻在屋里,門窗緊閉,誰還能往歪了想啊?” 一人笑一人瞪,輕煙搖上,午鐘鐸響,呼哧哧振飛一片飛鳥。晴照藍空下,雪漸消融,足跡縱橫。 一位靛青錦面襕衫的青年抬了拇指刮一刮唇邊小須,睞一眼明安,“我說兄弟,我這都等了一上午了,我們將軍到底幾時能起啊?”又將手上的銀色闔貼顛一顛,“這可是請軍餉的公文,等著將軍批看了我好到部里領銀子的,十萬火急!” “噓……,”明安一個指頭按在唇邊,剔他一眼,“付將軍,你急什么?你要是真急,就去敲門兒!” 這位付將軍眼一凝,面一沉,泄一氣,“罷了,我還是等著吧,橫豎又不是我一個人等。……我說,將軍不是馬上要成親了,要是這會子彈盡糧絕,來日可怎么跟那童家小姐交差?” “啃、啃!” 一行人回頭一望,見青蓮拉門出來,腰側端一個木盆。明安忙上去想搭把手,卻被讓開,只好訕訕退回,眼瞧著她走遠,掣一把付將軍扎緊的袖口,貓著聲兒,“我們少爺英明神武,你少信口胡謅!付將軍,你瞧這么些人,我可單跟你說啊。回頭甭管什么童家千金董家千金的,叫你家夫人還只管捧著里頭那位,到時候萬事好說,要是抱錯了佛腳,怎么死還不知道呢。也就是你跟我平日里說得上話兒我才跟你說,別人我才懶得管他死活呢。” 那付將軍一個指頭朝對面門上指指,亦壓下聲線,“里頭那個,這樣厲害?怪道了,將軍都搬到這里來住了。多謝多謝,改日一定再奉禮言酬!” 正說話兒,對門吱呀拉開,是宋知濯高挺闊朗的身形,一個指頭遠遠朝明安一指。明安會意,拍一拍那位付將軍,忙拔步跑過去,“少爺,可是要用飯了?” “不忙,”宋知濯踅進屋內,明安不敢亂入,只侯在門邊兒聽吩咐,“先去打點車馬,我和奶奶吃過飯就要動身回去了。家里收拾得如何了?” “妥了妥了,照少爺吩咐,院里已經重新翻掃了一遍,東西廂兩面房子也收拾出來了,只等奶奶回去瞧過。” 待他闔門退出,明珠撩開帳下床,一張臉淡粉勻掃,衣裙還是昨夜那一身,撲在他懷里搖一搖,“你馬上要娶媳婦兒了,我回去住哪里啊?先說清楚啊,我可不跟她住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多難為情啊。要是她好看得要死,我還不得天天自慚形穢得頭都抬不起來?” 碎金遍地,流香滿室,宋知濯橫了她的腰旋一個圈兒,旋出圓滿的歡喜,又穩妥地將她放下,拽一拽她的鼻尖,“我見過,也就一般般吧,不過是傳言夸大其詞,談不上多好看。咱們還住咱們原來的地兒,不過是叫人打掃了去去晦氣。她另有院子,我出門時好像就收拾好了,以后碰見了,就只當沒看見,你走你的她走她的。” “那怎么能行?”明珠睜圓了眼,又笑盈盈地凝住他,“我是妾噯,見著了她不請安,她一個不高興就叫我跪碎瓷片子怎么辦?” 宋知濯理著衣襟,彎腰往她唇上吻一下,也迸出個璀璨的笑臉,“那你就告訴她,咱們膝下有黃金,要跪也得跪黃金,想法子把她那些嫁妝騙到手,咱倆挑個月黑風高夜卷款私奔!” 對視一笑,默契地又吻到一處去,直到想起外頭還候著一隊官員,明珠才要忙著出去。一拉開門,見四下站了不少人,立時羞得臉緋紅,雙手捂著面一路奔走一路嚷,“讓開讓開!” 風一般地奔逃進對面屋內,又對上青蓮別有深意的一個笑,“喲,舍得回來了?我當你這一去就山高水遠再難相見了呢。” 明珠的臉到床沿上挨著坐下,握住青蓮捏針線的手,渴求地望住她,“jiejie,你扎我吧,我瘋了,竟然要跟他回去做妾。” 一記白眼落下來,青蓮旋一雙腿落下,踩進鞋里,“什么時候動身?” “等他那邊兒處理完今日的公務,吃過飯就走。” “成,我收拾包袱。” 見她已然忙開,清明緊跟其后,“jiejie,你又要跟我回去做丫鬟了,真是對不住。” 回瞥一眼,奚落譏笑,“值什么?我打小就是丫鬟。也做慣了。嘶……,可你這身份真是一落千丈,眼看就從妻淪為妾了。” “jiejie,要不我跟宋知濯提議一下,也讓你做妾,也找個丫鬟伺候你?” “要死啊你!” 喧囂不止,嬉笑歡言,凜冽的冬被風一散,又一個春天。 ———————— 1宋 晏幾道《長相思》 2宋 晏幾道《生查子·墜雨已辭云》 94. 如常 好像什么都沒變。 伴隨著傾倒的日光, 宋府門前兩只威嚴的石獅拉著斜長的影,唬得平頭百姓避走行之。唯獨二輛咯吱的車轍停駐于此,開啟這對有情人新一段跌跌撞撞的人生。 車頭明安蹬腳跳下馬車, 斜斜拉開了蓮紋車幔, 迎下宋知濯。斜陽替他鍍了金身, 他旋了衣擺,鄭重地遞出一只手。明珠躬著腰在車門處, 垂著卷翹的睫毛,投在眼底一片月牙。她亦鄭重地交出了一只手,兩人相望一笑, 似乎默契地完成某個儀式。 碰巧府門處有人踅出, 飛揚著柳緞絮擺, 遠遠地拱手行禮,“喲,大哥,真是巧。喲、大嫂?你回來了?”是宋知書狐貍狡黠的笑顏,“我正要出門, 沒成想還趕上迎大嫂歸家了。二弟這里先請個安, 外頭還有事兒,就不送大嫂進門兒了, 改日再送上厚禮賀大嫂回家。” 紅燦燦的黃昏中, 宋知濯半瞇著眼瞧他, “不敢勞駕, 你有事兒先忙你的。” 幾人錯身而行, 后頭跟著青蓮,所隔幾步遠,瞧見明珠掣一掣宋知濯半截云緞袖, 挨過去嘀咕,“你家二弟瞧著怎么不大精神?比先前可瘦了一些,不過那笑臉倒還是原來那樣子,不正不經的。” “精神就怪了,”宋知濯別過臉,在光影里曖昧地笑一笑,“見天在風月中打滾兒,就是金剛骨頭也能折騰壞了。眼下說話兒就要科考,倒是在家的日子多一些,只是仍舊隔三岔五地往外頭尋花問柳去。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來,我聽說,你到明雅坊去做過一些時的工,那種地方什么人都有,你可有沒有吃過虧啊?” 一廂行,已過了煙臺亭,沿岸敗枝的楊柳被風擺起,明珠身上驟感有些寒噤噤地,往湖心遠遠瞥一眼,挨緊了宋知濯,頓覺暖和,潺潺地笑了,“你的老相好沁心jiejie對我十分不錯,處處護著我。我瞧她倒是十分好,人又溫柔,又生得美,心地又良善,形容舉止也不比那些小姐太太們差。聽她說,她點大蠟燭時給你遞過帖子,你怎么不去呀?我覺著她心里喜歡你,就是你對不住人家。” 細聽來,里頭竟像是半點兒醋意也沒有,宋知濯側目望過,見她春暖和風的笑意,心里亦十分暢快,語輕言歡,“你真是長見識了小尼姑,還知道‘點大蠟燭’。我要去了,是她點我啊還是我點她啊?” 且行且笑,明珠迎面嗅著百花馥香,拉著他的手歡言暢語,“噯,我想請沁心jiejie到家里來看我,原本應該是我去瞧她的,可她還沒到過咱們家呢,叫她進院子里來逛一逛好吧?也吃吃咱們家的飯,我還要備了厚禮謝她,你說,我給她打一副頭面好不好?明雅坊姑娘們就比這個呢。” 她說“家”,使宋知濯的眼脧遍東西,望見群花之際,疊嶂屋檐,什么都沒變,可他也第一次覺得,這里確實是他的家了,寶蓋撇捺,是她的眉目如畫。 他笑一笑,握緊她的手,“成啊,除了青蓮,我還未見你有過什么朋友,你若是喜歡她,接她來家里逛一逛也好。回頭我寫個帖子,請她來。” 路遇過往下人,眾人皆是福身行禮,嘴里叫著“大少爺”,輪到明珠這里,先是驚,又見她水綠的裙、粉棉布的襖,滿頭無珠無翠,鬢上一朵不知名的小藍花兒,比從前還稍顯村野,念及她如今身份不同,一時不知該如何叫,只支支吾吾含混而過。 她像是半點兒不在意,恍然一瞬,搗蒜一樣點著下巴頦,“對對!她進來,必定是要耽誤生意的,寫個帖子請她,算她出堂局,咱們回頭叫人送銀子去銷賬,也不耽誤她掙錢。”及此,她撒開手,旋裙帶風地邁到青蓮面前,挽了她的手臂,齊頭并肩,“jiejie,我方才說接沁心jiejie進來玩兒,你說好不好?” “這有什么不好的啊?”青蓮睇一眼宋知濯,見他柱腳在等,便附耳過去,小聲咕噥,“她救過你,上回要不是她,你還不知怎么樣兒,于情于理,都該好好謝謝她的。” 二人走近,三人并行,宋知濯負手蹣步,放慢了將就她的步調,“你們主仆二人說什么悄悄話兒呢?可是講我的壞話啊?” 青蓮預言又止,望向明珠。明珠則紅了臉,到底掣下宋知濯的臂附耳說予他聽。只見他一個臉由春色蕩漾變作雷霆震怒,“什么?!你怎么不早和我說?” 他作勢就要叫遠遠跟著拿東西的明安上前來,卻被明珠掣住袖口,“過都過去了,還說什么啊?”觀他蹙額怒目,一雙眼冰火兩重,明珠心生警惕,掛上兇巴巴的臉,“我到底沒出什么事兒,清念已經落到那步田地了,你可不要想著要將她怎么樣。都過去了,你可不許背地里叫人去做什么,曉得吧?……哎呀你不要氣了!” 她連拉帶拽地將他掣著往前,不多時行到院墻下,抬眼一望,薔薇的花枝已經初發嫩芽,零星一點淺草色芽片點綴了刺骨橫生的枝丫,還有斑駁的雪跡趴在墻頭,熟悉的磚瓦墻影在風中顫一顫,幾如在歡迎她,幾經輾轉,又回到這座笙歌庭院。 她彎著眼角在墻下笑了,倏聽雜亂的腳步,噠噠由院門內撲將出來,止了蹄,兩只黑曜石一樣的眼珠子瞪住明珠一瞬,爾后狂奔上來,圍著她的裙擺又蹦又吠,“汪汪、汪汪……。” “噠噠!”明珠蹲下身,將它由頭捋到歡擺的尾,憑它在裙上打滾兒,翻開厚毛掩著的肚皮撒歡兒,“噠噠,你還記得我啊?噯,才幾個月,你又見胖了,再吃下去,你都要走不動道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