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身體強直,口噤不能開,四肢顫抖,骨體疼痛,面目喁斜,此皆損傷之處中于風邪,故名破傷風1。”荃mama在前半哈著豐腴腰身,用這一身繁華去附庸另一身更高貴的繁華,“我的小姐,您從小就養尊處優,怪道沒聽說過這種臟病。就這么一點兒小口子,邪氣入體后就能要人性命。” “看來是果真老天開眼了?”張氏淡然一笑,重新執起勺柄在那一碗稠物里打轉,“我正想著要除去她,蒼天開眼就白送來這么一個契機,如此我也少造些孽,全憑她自生自滅吧。只一樣,別叫大夫給她治好了。你不知我的苦,為我那兒子cao碎了一顆心,現放著嬌容這么個贓證在這里,哪日叫老爺查出來了,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禍事,不如她死了,好叫我們安心。” 她正坐南墻,北墻上正好排著三扇支摘牗,上頭擋住日頭,陽光又從下頭攛進來,正好一束照在那只藍田玉的小圈足碗上,反射一道盈彩綠光,似有珠簾流響,好不悅耳,連荃mama一段溜須廢話也聽得舒心,“小姐還用愁?老爺最是敬愛小姐的,您當初才進門兒便將一副家業都交到您手上,可見對您十足十的放心。這些年我看在眼里,老爺在外頭也不曾有什么女人,更不往那煙花柳巷去,在家也是目不斜視,憑她妖精似的丫頭,他也從不多看一眼呢!” 張氏舒開眉頭,隨手指了一方黑檀玫瑰折背椅,“你坐。”待荃mama退了兩步,入股二分坐下后,她軟仄仄一笑,“你們國公爺就是這點兒好,不愛沾花惹草的,偏我那兒子不知是像誰,也不管是陰溝爛巷的貨色他都要嘗一嘗,常常遭他父親訓斥也不聽。娶了一個如花美眷進來還不足惜,沒有一刻不叫我cao心的!這些時日,你可曾見老爺常常在府里待著不?有時三五天不回來,我過問一句,他只說是朝中有事要忙,我那表兄都沒他忙呢,故而我憂心,是不是他對我起了疑,厭煩了我才故意躲出去的。” “這才是小姐多心,”荃mama搭著一張絹子在膝前,諂媚笑著,兩只眼睛皺起半身風塵,頭上鎏金釵穩穩扎在發間,嘴皮爭相噞喁,“近日朝中不是在議儲?咱們國公爺身份舉足輕重,想必是為了這事兒將他留在宮中。他和您夫妻多年,就算察覺些什么,未必會因為那個卑賤的兒子就跟您生分了?到底您才是他心尖兒上的人,何必慮這些無關緊要的?” 一番話將張氏半提的心仍舊擱回肚子里去,她左思右想,終歸是沒露出什么把柄,況且正如荃mama所說,老爺未必會因為一個賤種就跟自己置氣,適才也有好心情了,捧起那碗燕窩粥淺啜兩口。恍眼一見荃mama,便朝漏心月洞門邊站著的丫鬟叱責一聲,“你眼睛是瞎的?眼瞧你荃mama在這里干坐著,還不快去倒盞熱茶來!” 荃mama聞言趕忙起身,搭著帕子行禮,“小姐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先告退了,還有那慧芳的板子還沒打呢。” 這廂辭出去,外頭日頭正毒,竟有些烈烈炎夏的意思,照得人心里也跟著發燙。 ———————— 1宋 《太平圣惠方》 21. 望云 等待一場暴雨。 毒日頭底下,照明一條鵝卵石鋪陳的曲蜒道路,周遭縱橫交錯一片繡球,大朵大朵夾雜怒放,紫白相見、紅藍交錯,最奇的是一朵上有兩種顏色,仿佛是哪家的姑娘芳心錯許,成就一段雖誤卻美的故事。 那路上拖拽一抹枯黃裙擺,可不就是荃mama?她老人家一手擎天,搭著牙白玉蘭繡帕在額前,企圖擋這烈日之毒。或是怕熱,又或是這日太明,唯恐照見她已辨是非卻仄斜暗潮的心。 行過這一片繡球院,躲至某處院墻下的陰涼處,一拐角,迎面撞上另一位瘦癟婆子,那婆子一見她,乍驚乍喜,忙拉住她的手問:“我的好jiejie,找你半晌了,原來你在這兒!我昨兒說的話兒你可放在心上沒有?別面上應著轉頭就給忘了,我那姑娘嬌嬌弱弱的,可經不住你下死手的板子啊!” “你放心,”荃mama斜她一眼,似輕似賤,“我既收了你的銀子,自然將你的事兒放在心上,不過你這銀子也不算白使,我也盡心出力了。頭先在太夫人屋里回話兒,她聽了這事兒生氣,只說要將你女兒打出去,虧得我說了許多好話兒,這才將她留下。回頭不過虛晃兩下子,好叫大家面上過得去,回去你可仔細說說她,爭風吃醋常有的事兒,哪有平白無語就往人臉上下刀子的?” “我曉得我曉得,自然好好教訓她!”這婆子彎下腰,自腋下長襟里牽出一條帕子,替她裙擺上拍了拍灰,“多謝jiejie照拂我女兒,回頭若那丫頭能飛上枝頭,定然不忘您老的提攜!” “罷了罷了,空口白牙說這些話兒,我也懶得聽,你先去了。”言畢,荃mama揮揮手帕自往前路。 那慧芳在一間偏僻屋子里關了一夜,自睡了一夜。她倒是不憂慮,坦然吃喝,照常以待。想來全憑是家身子的緣由,在這府里不獨不孤,這邊犯事兒,那邊自有父母替她彌補,連這通房丫鬟的身份,不也是靠著他們鋪出來的? 眼下聽見門扇嗦響,想必是要迎來審判,只等該罰的板子一罰,她仍舊是無罪之身,還回到宋知書身邊去,嬌滴滴地在耳邊嚷嚷疼、訴訴苦,這篇就能揭過去了。 果真是荃mama帶著人來走一走過場,兩個執法小廝捭棁棍棒,虛虛一晃,皮不癢rou不痛的,那小廝笑了,伏在她耳邊逗趣,“我的jiejie,您好歹也叫一聲兒啊,叫人聽見也算面上過得去。” 下一板子挨下來時,慧芳扯起嗓子假意嚷了一聲兒,“啊……!” 這聲音慘痛夾帶嬌嗲,軟迭迭的送出去,使日頭驟然倒轉至一個風情晃蕩的夜,貼耳在某扇透著幽光的門窗里盜聽的一聲跌宕欲/浪。 兩個小廝面面相覷,猝然yin/笑起來,還是那個,又俯首在下,貼在慧芳耳邊,用粗糙砂礫的嗓子蠱惑,“好jiejie,再叫一聲兒來聽聽?” 慧芳遽然反應過來,扭頭惡狠狠瞪他一眼,“滾!你是什么東西?看我告訴二少爺,皮不剝了你的!” 在這龐大國公府的角角落落,有日頭也掩不下的遭污,從縫隙涌出來的濃,擦不盡,擠不完。 卻也染不臟那一朵朵艷麗芳菲的花兒,只因它們是從堆滿腐爛草葉的泥土里長出來的,它們習慣、且將這些潰爛當做養分,放肆生長。 或許宋知濯就是這些草木堆里的其中一枝芝蘭玉樹,在一片腐敗黃土里,偶見簇簇花團錦繡里的另一朵,它不敗不爛、不死不休。 它有庸俗又璀璨的名字——明珠。 隔了兩日,天又將雨,一片烏云悶沉沉的壓下來,勢有一場驚雷暴雨的兆頭。 太陽毒了這些日子,也該潤潤這枯燥土地。明珠對這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有隱約一點樂禍心緒,支著腦袋夠到窗戶外頭望天,臉上抑著隱隱淡淡的期待,她接一片桂葉,攤著掌心呈給宋知濯看,“你瞧,這樹該施肥了。” 淅淅有風刮過來,桂樹又大方散下幾片葉,宋知濯坐在木椅上,就著她伸出的手拉一把,壓著聲音,“關窗吧,一會兒要刮大風的,仔細著涼。” 話音甫落,就聞晚風呼嘯,桂樹搖曳,滿園花枝亂顫,凌虐這一場尾春之景,是一種殘酷無情的美感。明珠迷離其中,彎著眼角,“涼不了,這天兒多熱啊!等下過這場雨就能涼快些。噯,你最近發汗見多,可得當心,別早上忙慌的叫人察覺。” 她竟比自己還謹慎小心些,宋知濯發笑,“你別總勾著我說話兒就不會有人察覺。我倒是奇了怪了,你這小尼姑話怎么如此多?你從前在廟里時也這么多話兒?” 眼看明珠轉過來,懶懶背靠著窗戶,滿頭烏發被狂風撩起,肆虐飛揚,偶有青絲掠過她蜜桃一般的小臉,婆娑姽婳。宋知濯心里“咯噔”猛跳一下,又是一場驟見山河日月的別樣心動。 窗外風聲乍緊,嗚咽席卷,屋里還橫垂寶幄同心結,半拂瓊筵蘇合香1,烏泱泱的一切似乎都不忍打擾這段流金時光,只在外頭作亂,不曾踏入房中。 他見明珠是青山,明珠看他亦是朗月。他今兒穿的牙白圓領袍,領口里露出中衣的一方小立領,層疊交錯,袍子里層有淺淡綠竹,被外層的細紗一罩,隱約玉樹,她見過他站起來的樣子,如青松挺拔。 驀然間,有股溫熱從脖子上涌,燒紅了她的臉頰,她垂眸轉身,仍舊凝視窗外,“從前在廟里倒是沒人跟我說話兒,大家有話只對菩薩說,碰面也只是吵嘴。廟里女人多,你吵一句我吵一句的,比你家也清凈不了多少。你要是不想聽那我可不說了!” “說說說,怎么不想聽?”宋知濯探起半個身子,想瞧她背過去的臉,“恨不得多長一對窗籠呢!這兩年倒是鮮少有人跟我說話,我自己也不說,有時安靜得像是在另一方虛空天地,你正好給我解悶兒,原是我錯了,你別氣。” 明珠背著他含笑,卻不回首予他看,使著壞心眼兒就是讓他干著急。后頭那個只差要站起來了,身子歪斜半邊扯她的縐紗衣袖,“你不是菩薩心腸?怎地還跟我這半身不遂之人計較?” 二人在窗戶底下拉拉扯扯,正是春閨艷景,卻輾轉被外院的推門聲打破。明珠眼急,翹起半片月華裙,繡鞋尖兒蹭蹭身后那人,示意他噤聲。 進院來的是青蓮,攜著手帕往亭子里去,錯眼見窗戶上的明珠便止住步子,擰著眉埋怨,“我的大奶奶,這么大的風你怎么還立在窗戶底下?上回落水才好多久,怎么就沒有個記性?” 青蓮待她自有一種莫名熱絡,明珠早覺出來了,看她也與別個著實不同,她將手腕托腮,撐在窗戶上,半掩于四扇檻窗扉間,憨憨笑著,“我哪里有這樣嬌弱?屋里怪悶的,開著窗戶透氣,怎么jiejie這時候過來?” “我早上來過,你往廚房里去了。”青蓮往那叢月季中間一尺寬的石子兒路背風繞過來,風狂卷百迭裙邊兒,將那皺褶一一撫平,牽出裙上一副曼妙畫卷,她繞到窗戶跟前兒,朝里頭往一眼,見明珠身后木椅上半死不活的宋知濯,立即挪了眼,只朝她笑,“我來替嬌容當值,她不是傷著了嗎?且得養著呢。恐怕一會兒要下暴雨,我招呼小丫頭子們將院兒內雜物都收一收,東西廂雖常年不住人,也要查查門窗,別明兒將屋子淹了……” ———————— 1唐李白《搗衣篇》 22. 布陣 攪風弄云,以除暗釘。…… 明珠與她隔窗說笑,見她皓白的牙根兒在陰沉的烏云底下裸出來,使她猛一下憶起宋知濯先前說的話兒,要同青蓮多走動走動…… 只是她慣不會同這些好鼻子好眼兒生了七竅玲瓏的心的人親近相交,要說走動,實在沒有別的法子,只將幾個軟指朝里頭招招,“來,青蓮jiejie進來坐,讓她們去收拾就成了,外頭風大,我們在外間兒說話,我正有事兒想請教你呢。” 兩人各轉一方,于外間相會,只見明珠連炭爐子也搬了出去,上頭墩一個鎦金銅壺,她招呼青蓮落座,自己則鼓著腮幫子沖爐子吹氣,沒一會兒那幾枚銀骨炭便黃橙橙亮起來,“我烹點兒茶,平時jiejie進來是我失禮,連茶也沒讓jiejie喝一盞。” “嗨,你跟我客氣什么?”青蓮招手叫她在榻上另一側坐下,斜斜壓過身子在小案幾上,那上頭有本攤開的書,她只用鵝黃綠壓邊的袖子一拂,隨意拂至一邊兒,“我一眼見你就喜歡,說句犯上的話,瞧你不像太太奶奶,倒像是我妹子。我說話直,你別惱,我從前有個妹子,跟你一般大,兩個眼睛和你一模一樣!也是成日家眨巴眨巴看著伶俐,實則憨傻,半點心眼兒俱無只顧傻玩兒!” 她只顧自己鳳眼單瞧,卻不知人心隔著肚皮,哪里一雙眼睛就能將里子看透的?明珠心內慚愧,恰時銅壺里的水“噗嗤”滾了出來,溢到底下炭里,滾出濃煙。她一面煎茶,一面閑話兒,“那jiejie的妹子呢?也曾在這府里不,還是單在外頭?” 此話一出,瞬息不聞動靜,她疑惑著望過去,唯見青蓮臉上的笑意消弭,只余鳳眼下寥落之相,那對直肩轟然坍塌下去,仿佛能見其身后殘垣的磚瓦碎礫,“她死了,兩年前的事兒。” 不妨觸及傷情,明珠暗惱,訕訕笑著將那斗綠盞呈到她案邊,收手時,驀然瞥見被她拂到一旁的書上零星幾個字:染于傷處,羅預可潰,命隕其身。 這幾個字就像一根刺冷不丁扎進明珠眼里,轟然一聲,外頭有道閃電在暗沉沉的天里劃破,這閃電似乎將她榆木腦袋劈開,她恍然就悟了宋知濯為何要叫她與青蓮多走動,或許其中有何隱情,他要用一用青蓮…… 如此,她便于側坐下,將一抹孔雀藍參銀線的縐紗盈袖閑閑擱在案上,一面輕敲案桌,一面嘆惋,“怎的年紀輕輕的就去了?難道是生了什么病不成?jiejie千萬節哀,保重自身才是,你若是不嫌我,便認了我這個meimei去,我也拿你當親jiejie一樣孝敬。” 青蓮一雙眼睛只落在她臉上,半點不偏,眼中飽含一種失而復得的悵然,緩緩一笑,“她去井邊打水,不留神墜下去,等被人撈上來時早就透涼了……嗨,說這些不高興的事兒做什么?你是大奶奶,我原當不得,可說到底,你在這府里終究身份低微,也沒人拿你正經當大奶奶看。我也就不顧犯上了,也不拿你當大奶奶敬,只拿你當meimei照看!你在這院兒里若有什么不如意的就來同我說,橫豎嬌容這一病倒,我也說能上兩句話兒。” 看似情真意切一籮筐話,也叫明珠難辨真假,這里的人都生了十二個心眼兒,她倒也要多留著個心眼兒。萬人都道人心難測,她的赤誠之心有一半都敬獻給了菩薩,剩一半,系在了那可憐兮兮的假癱子身上,倒叫她騰不出空余了,只也朝青蓮坦然一笑,可掬模樣,“jiejie不嫌棄我就成,從此我早晚念佛,也替jiejie求上一求,只求jiejie多福多壽,將來得嫁一位如意郎君!” 她皮眨一只眼,故作逗趣,惹得青蓮抽出帕子打她,她趁勢假意一躲,便“不慎”將一盞茶水倒灑在案,“噯!我不是有心的!”先是扶起一斗盞,再抽出自己的帕子在桌上沾水,繞一通,才往那書上去,“這書也弄濕了,不知道字跡會不會糊了?” 青蓮方才望過去,“糊不了,又不是才下的墨……” 那字里行間看來,原是本講藥理的書,此頁上所著,五鳳草乳汁觸及人身、染于傷處、羅預可潰,命隕其身,輕輕松松一條性命就活不成了。 外頭猝然一陣雷聲,緊接有雨點急促又狠毒地砸下來,砸碎了明珠心里雕刻的莊嚴寶相,一座座菩薩在雨里溶解,垮成爛泥,疊疊往下掉,最終與地上的黃土融為一體。 此刻,她凝望正在細看書頁的青蓮,隔岸注視她泥足進腥臭暗沼,將半身所學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俱拋腦后。她知道,這雨一定也劈頭蓋臉砸到了青蓮身上,雖不懂里頭的前因,但經她推波助瀾,后果一定能如宋知濯所料。待她看得仔細后,明珠方湊過腦袋去,也朝那書上看,“怎么樣?字跡沒糊吧?這里的一針一線都是精貴,這書也不知是什么珍本,若叫我弄花了可就是罪過了!” “沒糊,”青蓮回神抬首,怔忪片刻,方拉長鳳眼朝她笑起來,“即便是真糊了誰還會怪你不曾?噯,瞧坐了這半晌,想必小丫頭們也收拾完了,我先回去用晚飯,你也該燒飯去了不是?” “可不是!我倒忘了,里頭那個想必已餓得呱呱叫喚了,虧得他不會說話兒,不然還不知怎么罵我呢。jiejie在這里撐把傘去,留神別濕了鞋襪。” “你別光囑咐我,自己也當心些!” 嗔她一眼后,青蓮撿了把傘走入暴雨中,那雨打在傘布上,噼里啪啦似乎驟起一段前塵恩怨,落進她的心里,又似兩年前的井水寒噤噤的侵骨。 烏云壓在這方小院兒頂上一丈,那雨大得似一片珠簾竹箔,穿透過去便是明珠倚在門邊的模糊身影。她送走青蓮,又聆聽一會子珍珠落盤,方曼步進去。 怎料一拐進去,便聽見宋知濯含笑問罪,“我何時罵過你了?你就在外人面前這么編排我來著,不是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嗎?” 斜過去,見他還坐在窗戶底下半尺遠,方才忘了關檻窗,雨滴早已濺了一地,連帶他也濕了半身,明珠頓時自責起來,一面趕去推他,一面咋舌,“我的老天爺,瞧這一身雨水!我是忘了,你卻未免也太謹慎了些,我們在外頭說話兒又看不見,你怎么也不自己挪挪位置?” “我當你能想起我來呢,”宋知濯從椅上下來,跨著步子要往床上去,“誰知你一說起話兒來,是父母也忘了,丈夫也忘了,哪里還惦記得起這些雜事?” 他自幽幽嘆嘆,說話兒就要一屁股往床上坐下去,明珠眼急手快,忙跑上去扯他一把,“你這是往哪兒坐呢!晚上還睡不睡了?先換了衣裳去,我昨兒才新換的被褥。” 她撅著嘴抱怨,腮幫子些微臌脹,那唇上的顏色鮮活如山楂,看得宋知濯兩腮似有唾液淌出,他暗自咽下,從柜子里取了兩件衣裳來換。看她這會兒倒是謹遵禮教起來,盤腿坐在被褥間,留一抹藍幽幽的背影。 那影上的烏黑長發像孔雀綻開的尾巴,宋知濯在床下脫了衣裳,就此不想再穿上,只想爬上這方暖洋洋的天地,將這只藍孔雀撲到在側,一同陷入軟綿綿暖洋洋的云端里。 自然了,明珠不知他這些臆想,挺著小腰望向帳壁上幾枚香袋兒,與他碎語,“那案幾上的書是你故意放的吧?你是不是拿我當槍使?你也明白聽見了,我穩穩妥妥給你打著輔翼佐助。但你得跟我說清楚,為何要給青蓮設下這陣?她能做什么?你又是要做什么?” 23. 復仇 小女子報仇,兩年不晚。 身后一陣衣裳錦緞摩挲的聲響,宋知濯正將另一條腿提著往那紈绔里伸,猝然聞聽著一段問辠,似“嚇”得他失了衡,連連跳了兩步,才有驚無險將那腰帶系上,裸著上半身就挨過去坐下。 原想扒她的肩,略一想,最終又收回那只懸了一半的手,“你冤枉我了,我原本就沒想瞞你。這院兒里現剩的這些丫鬟,唯有青蓮是打小伺候我的,主仆多年,自小一處長大,原應該是親信,誰料生了點兒嫌隙,她眼下見不慣我,我自然也就不敢輕信她。” “什么嫌隙?”明珠禁不住好奇驅使,一時忘了他還在換衣裳,竟瞪著杏眼轉過身來,這一轉,便驟見他□□半身,貼得很近,近得連呼吸都能追尋,她立時有些尷尬,忙推他一把別過眼去,“什么嫌隙至于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都不顧了?難不成是你又負了她的心?” 堂堂小公爺,和個貼身丫鬟有點子拉扯掛礙原是尋常,她話雖在上頭,心里眼里卻是方才見到的一雙寬闊胸膛,從前見過,但從前和現在不大一樣,那時不過是個羸弱干癟的“男孩兒”,現下仿佛一夜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人。 她心里墜墜的往下沉,直觸到底,血紅軟rou里有個聲音在囁喏說道“你的男人”,被這聲音一點,她驀然紅了臉,霎時又有個金尊佛像從邊上懸來,淡淡叱責一句“色即是空”。 血氣上涌間,明珠連眼也不敢再斜了,只正襟危坐,朝邊上喁囔,“快將衣裳穿上!一會兒著涼了又得費我多少事兒?” 自側面瞥她,只見耳尖一抹嫣紅,連脖子都渡了粉,宋知濯暗自樂了,淅索將中衣套上,嘴里回,“你想哪兒去了?我與她清白得很。不過是因為她meimei青嵐,那丫頭原先也在這院兒里伺候,那年我從馬上摔下來暈了過去,嬌容受了我那繼母的指使,趁機往我藥里下毒,沒想到被那丫頭瞧見了,一伙人便將她丟到井里滅了口,從此青蓮便因為這事兒怨上了我。” “這雖與你相干,但你當時也不知情,也喝了那藥,她如何要怨你?”明珠扭腰回去,兩條腿別于孔雀藍寶裙中。 宋知濯見她裊裊婀娜的身姿,直活別到他心里去,他一時也解不開這癆腸寡肚的欲/念,只將眼睛挑正凝望窗外暴雨,“我在這府里,向來是富貴有余卻處處不受待見,她們姐妹跟了我,憑白也遭了許多白眼,眼見她meimei因我而死我卻無能為力,她自當怨我。我知道她心里有恨,得了機會就要替她meimei報仇,故而將那書擺在那里,一來讓她大仇得消,二來也好替我除去嬌容這個釘子。不過有一點你想錯了,我可不是拿你當槍使,你在這里也是寸步難行,我想叫你和她做個伴兒,要是一時有什么閃失我顧不到你,她或許能解你的難。” 外頭大雨飛濺,打在窗扉上“啪啪”亂響,猶如戰鼓喧天,拉響一場戰火紛飛,他們都即要被迫或主動走上這硝煙無聲的陣地。 明珠倏然覺得有陣陣寒意從那窗縫里偷襲進來,與她心底的寒意匯合,勾起她記憶中血光漫天的一夜。她籠著兩臂,朝宋知濯靠近半寸,借這方圓半寸的余溫來驅散自己的冷。 宋知濯感到她的靠近,半明半暗中側臉垂眸望她片刻,乍然沒頭沒腦的說一句:“小尼姑,你不該修佛。” “這話兒怎么講?”明珠端正回去,一只手撐在被褥上,撅著個嘴翻他一眼,“是法平等,我憑什么就修不得?再說飯都吃不起了還挑什么佛啊道的?自然是先吃飽再說,況且我師父曾說我有佛緣呢。” “是是是,你最有慧根。”宋知濯似手捧蓮花一樣恭維,只愿她能得片刻安穩舒心,“我不過白說一句,并不是看不起你。就說我聽過多少人誦經,唯獨你誦得最好聽,比那些比丘尼強多了!” 眼下又見她彎著眼笑了,他注視這個笑容,不知底下藏著多少暗涌,叫人想揭開她的純真瞧一瞧里頭,或是悲苦,或是污穢,都無所謂,他只想見識完整青山,哪怕陽光照不到的背后是一片焦土呢,那也是這青山割不去的一部分。 這場雨似一個缺口潰瘍的膿血,只下個不停。有人余生有伴,能將這場暴雨當做凄婉的褚宮調,有人卻心緒躁動,將砸下來的雨點聽成激勵的鼓掌。 兩墻之隔處,是青蓮被燭火映照在墻上焦急的踱步倩影,此刻她心里唯有恩仇快意,兩年了,她終于從隔岸觀火中等來契機。在捺不住的痛快中一不留神,她泄出一個笑來,夾著幾絲陰厲,似有毒的水母虛妄蜇一下深海。 她等得無事可做,便提了把剪刀剪燭,萎靡的昏黃被輕輕一剪,先是抑到更昏的光線,又卒然跳躍起更強的光明,她手枕著趴到漆亮的桌面上去,躲在其中得意的笑著。 直到外頭不見天光雨漸細,才有人扣響她的房門,她跳起來去看,將外頭撐傘的小丫鬟急拉進來,“怎么樣,可找著了?” 小丫鬟收傘進屋,將一方手帕從懷中掏出來,在案上攤開,“找著了,在府里轉了大半天才在二門外頭看見,吶,jiejie找這草做什么?” 青蓮急不可耐,滿眼貪婪盯著那幾株五鳳草,抽空敷衍道:“治病,這是草藥,能治跑肚,我這兩天不知吃壞了什么竟跑了好幾天的肚。你且去,明兒我把我那簪子找來送你。” “真的?”那小丫鬟巧笑著,殷殷切切,“那我先謝過jiejie了,我回去了,jiejie早點兒歇著。” 只等這丫鬟一走,青蓮便將早磨好的珍珠粉拿出來,搗碎幾株五鳳草,濾了汁與那珍珠粉和勻成膏子,盛于一個小小定窯白瓷罐中。只等雨住,她便攜了這罐子踩濕一雙丁香色繡鞋往嬌容的正屋里去。 短短的路,她絞著鬼步,卻似通往光明之道,射向的是她積恨一身的靶子,后頭雖有如在擎天的主使,也不妨礙她這先驅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