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她向來是口無遮攔的,哪怕拖著病身,也要將那些yin/詞/穢/語都倒出來,誓要將這妖精羞辱一番才罷!可這嬌容也不好惹,只吊著眼角睥她一眼,“這話兒實不該是說我,我不過出來消消食兒,哪里想到這些?還得是你腦子里時時想著,才能張口就來呢。” 桐葉紈扇緩緩一撲,便撲出一股胭脂淡香,慧芳鼻子有些不通,抓鬼似的嗅了又嗅,嗤笑一聲兒,“千脂閣的胭脂,好大的本錢!若不是出來勾搭男人,怎么舍得下如此血本?只是我想起來,你們院兒那病鬼現時有個太歲坐鎮,你自然捉不住空隙,我勸你往西面去,那邊院兒里還有個不通人事的三少爺,正好一個他一身力氣還沒處使,將將配你這么個sao/貨!” 嬌容避而不答,用紈扇遮面巧笑,“千脂閣的胭脂是貴,可我日日抹,實在不算什么,一盒用光,自有二少爺再送來一盒。我常常說他,別在我身上費神兒,他偏說我肌膚勝雪,要涂最好的胭脂才好看,你說,他待我一片苦心,我怎好負他?” 她仍是虎口壓柄,將那扇面故意貼著臉扇,又扇出斷續一股幽香,那香味兒猶如振翅飛蟲,從口鼻處竄入慧芳腦子,在里頭將她啃噬得頭昏腦漲,她哪里顧得上遠處月季叢中間小道上走來一個人,只要抬手打人。 怎料巴掌還未刮下去,便被人叫住,“住手!”兩人均憤憤轉頭去看,見楚含丹正迎風擺柳地走了過來,“這是要做什么?” “二奶奶安。”兩人俱帶著滿面怒火朝人行了萬福。 楚含丹亦是手持橢型鏤空雕花宮扇,葳蕤而立,旖旎多姿,鎏金翠玉頭面在錦輝底下閃閃爍爍,瞥見嬌容,眼色一冷,等游移至下,遽然又掃見她手腕上的鐲子時,心里驟生波瀾。 那一圈兒忽明忽暗的剔透艷紅,恍令她想起幾個月前,剛嫁進國公府那天,也是鋪陳漫天。爾后的洞房花燭,她孤零零地等在床上,等宋知書粗暴地將她撕裂時,潔白喜帕上,也是這一絞暗紅。 疼,自嬌容的手腕間走到青石板下,又打楚含丹腳心涌上來,她頓時感覺又被撕裂了一次,憂悒蕩過來,避不開,無處躲。那鐲子太刺眼了,似一只鴆鳥懸在頭頂,要催她咽毒飲恨。于是她冷冷挪開眼,落到慧芳身上,“你原病了,讓你好生休養你不依,既說自己無礙,怎么又到這里來招惹是非,若不是我攔著,你豈不是要打人?” 慧芳怔忪片刻,可這位卻不是明珠,她是官爵人家的千金小姐,不敢犯上,只喏喏辯解,“二奶奶明察,不是奴婢惹是生非,實在她無禮在先,是她先出口傷人的!” —————— 1宋 李清照《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 2宋 范成大《四十田園雜興·其二十五》 18. 撕碎 慧芳下狠手。 楚含丹自有計較,不聽她辯解,只端出架子來呵斥,“住嘴!你還有沒有規矩?我在遠處分明看見嬌容姑娘并未失禮,倒是你要抬手打人!難道我還冤了你不成?嬌容姑娘是大奶奶院兒里的人,你如此犯上,理應向她賠禮道歉!” 因為震怒,那只鎏金步搖在側面晃晃蕩蕩,每閃一次,就讓慧芳更恨了嬌容一分,連帶著也惱上這位二奶奶。但她到底不敢違抗,朝著嬌容心不甘情不愿地施了一禮,“原是我不應該,嬌容jiejie別見怪。” 她翻動眼皮,很快別過眼去,當心里承載了十萬分恨,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時,卻被楚含丹猝然一叫:“還不快跟我回去!” 二人退至月季夾道上,殘陽照恨,照著慧芳恚怨幽深的眼回看一面嬌容,見她仍立在那方掩面偷笑,嬌妍婀娜,似在譏諷自己。 楚含丹走在前頭兩步遠,將一切描在眼中,她是從另一座高門大院兒里出來的人,自然懂這里的女人如何怨、如何恨、又如何狠。 她落了一步,貼近慧芳,搖著蘇繡雙面芙蓉的宮扇,含著笑,“慧芳,你別惱我,你是二爺的通房,平日可曾見我對你說過一句重話兒沒有?可今兒不一樣……,嬌容,她是二爺心尖兒上的人,可瞧見她腕上戴的血瑪瑙沒有?還是那日二爺同我拌嘴時吩咐人去買給她的,指明要頂好的貨色,二爺連待我都沒有這樣貼心呢,你難道得罪得起她?” “二奶奶,我怎么敢惱您?”慧芳上前一步,貼著她走,遙遙又回望一下,原處已不見嬌容,只見曲折群芳盡頭其搖曳身姿,“她不過是仗著自己幾分姿色,便不將人放在眼里,我……我心里不服。” “你不服有什么用呢?你且看她,生得美艷,在一眾丫鬟里當屬拔尖兒。別說你,連我都拿她沒有法子,你看二爺平日里和我就總是磕磕絆絆,若哪天再讓她挑唆挑唆,只怕我這二奶奶的名分都要讓給她去。慧芳,你聽我一句勸,何苦和她犟?二爺待她之心,是你我都不能比的,若是他日她得了個一男半女,我們的好日子才算到頭了……” 言語淺淺間,慧芳的胸中已結了千絲萬縷的一張蜘蛛網,蒙住了她那顆本就不夠玲瓏的心。 這一年,她不過是仗著通房丫鬟的身份,誓要壓眾人一頭,偏偏院兒里那位二爺是只野貓,哪里的食兒都想叼一叼,叫她日夜不得安心。眼瞧著大少爺院兒里這位嬌容如一株黑花魁,一朝開過一朝,現如今正值全盛之時,時刻威脅著自己搖搖欲墜的地位。 慧芳獨坐在自己的臥房中,燭火籠罩面前一方長案,不遠處就是這微弱燭光所照不明的昏暗帳中,那里并頭放著兩個她親手繡的鴛鴦軟枕頭,卻永遠是她獨睡。 回過頭來,她面前靜默擱著一個繡繃,上頭繃著一塊兒紅綃,繡了一半兒的百靈鳥正露出獠牙,在嗤笑她,像嬌容。 她在昏黃中深深擰眉,恨不得將那帕子用邊上那冒著寒光的剪子剪開,剪得稀爛!撕得粉碎! 她果然做了,絞起那把些許鐵銹的剪子,氣得瑟瑟顫顫,光剪了這片紅綃絹子還不足惜,她還要將那朵黑花魁也撕碎,讓她像個破布條一樣被丟到某個骯穢角落! 月亮缺了一半,夜仍是深暗半明,慧芳連燈籠也不曾打,與月齊步,帶著它周遭一片濃云。她提著剪子,發繡的剪子在夜里也泛著寒光,似乎不堪這黃繡所辱,勢必要為自己討回一個公道。 行至搭著宋知濯院兒旁邊的一處小院,慧芳推門而入。府里的規矩,橫豎角門有人看守,三門兒里頭丫鬟是不鎖院門的,方便主子叫喚。 她垮入一寸高的檻兒,見東西廂及正屋共四間屋子,嬌容是大丫鬟,自然獨居正屋,她將剪子藏于身后,輕輕叩響那扇楠木雕花門。 “篤篤篤……” “誰呀?”嬌容正躺在床上,抬著腕子就著床頭一盞燭火欣賞那對鐲子,怎么看怎么美。驀然被人驚擾,語氣有些不耐,不聞有人回答,她又喊一聲:“誰啊?” “篤篤篤篤篤篤……”敲門聲兒越發緊,似在催魂奪命,隔著一扇門嬌容亦能感覺外頭那人焦急地催促,虧得今日在慧芳面前得了勢,叫她心情好了一整天,不欲計較,只心內謾罵著去開門。 吱呀一拉開,還未及看清是誰,只見一道寒光在黑暗里閃過,接著臉上一陣刺痛。 這痛越來越深刻,直往骨頭縫里鉆,少頃,便有血一滴滴砸下來,雨打芭蕉一樣落在她的肩窩里,她抹了一把來看,頓時嘶叫一聲:“啊……!” 這凄厲一聲慘叫劃破夜空,驚起夜間倒掛棲息的蝙蝠,噗噗落落朝著月亮亂飛一陣。 也驚醒了隔壁院兒安寢的兩人,宋知濯幾乎是立即就醒了。他在自己被中警惕地轉著眼珠子,思前想后安定下來,扭頭一望另一個八角枕上的明珠,也是惶然睜著大眼。借著月光,他柔情一笑,“沒事兒,大概是丫鬟打架呢,你睡你的。” 這笑無疑安慰了明珠,可那聲兒她聽得分明,是嬌容的。自己撒下的罪惡種子這么快就在這里寒噤噤的夜里抽芽了,幽暗帳中,她仿若見菩薩乘金燦燦的蓮臺前來,要來捉她歸案。 心虛之下,明珠揭了宋知濯的被子,鉆了進去,貼著他微涼的身軀,她才不見那道金光,覺著自己仍舊踏實落在這架軟和的床鋪上。她用被褥掩著口鼻,囁著聲兒,“我怕……” 宋知濯趁虛而入,抬手將她擁在胸口,黑暗里的臉蕩著幾分得意,“甭怕,丫鬟們鬧在一處總是這樣兒,打架對罵是常事兒,自有管事的責罰,你只睡你的。” “我聽著像是嬌容的聲音……”明珠朝他懷里縮一縮,想將自己藏到無人所見的地界兒,可那里,又要面對自己的良心,索性還有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遣散了她對自己的譴責。 這小尼姑,要做虧心事兒,又怕鬼敲門。宋知濯皺著下巴望了下她和夜色混在一起的發頂,鼻尖充盈著她的恬淡發香,是皂角的香味兒,脫離一眾胭脂水粉本質純真的香氣。 他嘴角微微翹著,嗓子里的聲音低沉又鏘然,替她撫平所有不安,“你只是好心送她一對鐲子,是她平日張揚慣了樹敵太多,沒有這對鐲子,她也會碰上別的,不關你的事兒。” “你知道了?”明珠猛地抬頭,頭頂磕上他的下巴,疼得他直用手捂著,明珠訕然,“真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的,疼不疼?”她用自己的手取代他的手,替他輕柔著,“你會不會覺得我心腸歹毒?我本來是禮佛之人,不該如此……” 19. 責罰 各遭各的罪。 “常言道‘最毒不過婦人心’,可在我看來,你這‘毒’里多少透著可愛。”宋知濯啞笑著握回她的手,將她拉回懷中,“睡吧,明兒不是還要給我做早飯?能不能別燉豬蹄兒了,換一樣成嗎?” 明珠倏然又從他被里撤出去,睡回自己被褥中,餳著眼,似又困倦,嘴里不肯就范,呢喃回他,“不成,讓我聞聞味兒。我吃不成,聞味兒還不行?” 她渾然的嬌憨、蹩腳的佛性、市井的粗陋、驕橫的霸道以及在心底蹦跶的狠辣在宋知濯眼中,全是可愛。她不似那些官爵小姐,永遠披著嫻靜溫柔的華美衣裳,只看一眼,他就不想再去揣測那衣裳底下裹的是一顆什么心。 這一夜似一只手掌傾覆天地,宋知濯能安然入睡,他人卻難眠,譬如嬌容。此刻,她顫抖著纖纖指尖,將臉上一道深深的血痕抹了又抹,卻永遠不及它流淌的速度。 滿院兒的丫鬟都圍在周遭,有人指指點點不敢上前,有人朝她噓寒問暖。唯獨青蓮,立在人群后頭,透過攢動間隙和淅索人聲,可見她嘴角噙了一抹淡笑,是不易察覺的冰冷笑意。 那暗紅血漬在一條又一條手絹兒上綻放,果然似一朵朵黑花魁,一人攜一朵退開,再有新的一人上前蹭一蹭,或許是借這血光,就能蹭上嬌容這張旖旎卓絕的容顏。 慧芳捏著剪子站在被眾人避開的一方小天地里,遽然發笑,“我看你今后還囂張個什么勁兒!你不就仗著自己幾分姿色不得了嗎?你現在回屋去對著鏡子瞧瞧,還有什么可得意的?” 因方才一陣嘶吼,嬌容的嗓子已啞得不成樣子,待出聲兒時,不再似往日艷華盛放,倒像是凋零之期的不甘吶喊,“你這個瘋子!我要你的命!我要殺了你……!” 她張著嘴拼盡全力叫嚷,因過于用力,被掌心捂住的傷口剎時又涌出許多血來,從她的指縫間徐徐流淌。慧芳見狀又開懷了幾分,笑容愈見放肆,“眼下你這副尊榮,只怕兩文錢賣到窯子里老鴇子都嫌貴!呸!你算什么東西,也敢來要我的強!” 嬌容胸中一片怒火,炮仗一樣炸至全身,她想要掙脫人群撲將上去,撕她的嘴,戳爛她的眼睛! 還未得逞,便聽門口有人呵斥:“大晚上的不睡覺,吵嚷什么!” 只見一位婆子領著三五個小丫鬟提燈跨過門檻兒,婆子滿頭蓬發,簪兩支圓頭鎏金釵,一身草綠緞長褙,下頭攏著一條枯草黃的百迭裙,怒目圓睜,氣勢洶洶而來。 “荃mama好。”眾人皆諾諾行了萬福。 這荃mama先看簇擁中的嬌容,那枯草黃的百迭裙似一陣蘆葦蕩開,行至人群中央,瞥向慧芳,“你大夜里的不睡覺,跑到這邊兒來做甚?” “我來同嬌容說話兒呢,”慧芳將沾了血污的剪子藏至身后,臉上干癟著笑,朝嬌容不屑望一望,“我與嬌容討教針線,不曾想沒留心,剪子劃了她一道,我正在這里千賠不是萬道小心,不想擾了mama,mama可是巡夜呢?” 荃mama梭巡一眼眾人,莊嚴發問:“可是如此?” 小丫鬟們怯怯懦懦,左右為難,俱不敢發聲兒。那一頭是二少爺的通房丫鬟,這一頭又是壓人一頭的大丫鬟,兩人又都是張揚跋扈的主,誰也是惹不起。唯了最尾有個小丫頭,不知著了什么魔,往頭里走了兩步,正欲開頭,便見荃mama斜來一眼,氣勢威嚴,“既然是不留心,那也不好太過追究,慧芳,就罰你十個板子,你可服氣?” 十個板子,看似不偏不倚,卻恍若一把刺刀,又剌了一下嬌容,她捧著臉,像要用這片殘破花瓣獻祭一般向前挪一步,“mama看看我這臉?就打她十個板子就能低過了?倘若這樣,那我也劃她一刀,mama也打我十板子就是!” 她松散系一件長淡紅長襖裙,幾個燈籠底下,像一本桃花扇傳奇,這美卻打動不了荃mama,她只言:“我自是按例來罰,你若不服可去報太夫人。” 荃mama原是張氏陪嫁之一,專管這三門內小丫鬟們的大小事宜,雖不在張氏面前近身伺候,卻也是難得的心腹,嬌容怎敢真去計較?只得眼看著慧芳尾隨在后,一步步雀躍的離開了院子。 臨了,峰回路轉,荃mama落下一個恩德,“嬌容姑娘進去歇著,我吩咐人傳個大夫進來給你瞧瞧傷口。” 月亮傾仄,東方漸紅,魑魅藏在黑暗緩緩散去,這府邸又是一遭花紅柳綠,粗墁青石板上的血跡被清水洗凈,就此一段污穢被沖刷。 大院兒亭子里,明珠才念了早課,正欲收起自己的家伙事兒起身,便見小月推門而入,鎏銀兩心釵花兒迎著太陽一閃便是一段璀璨晃入眼中。明珠退出來,寒暄兩句便識趣兒地將亭子讓予她。 “大奶奶,”倏然被叫住,明珠捧著東西回首,見小月一笑,“大奶奶昨兒晚上聽見動靜沒有?” “什么動靜兒?”明珠先是一怔,隨即警惕起來,朝她走近兩步,捺著聲兒,“你不問我都快忘了,昨兒恍惚聽見一聲叫喚,凄凄厲厲的將我吵醒一陣兒,我琢磨半天,這大晚上的這聲音打哪里來?我是修佛之人,最信這些鬼啊神啊的,可別是哪里屈死的女人?小月jiejie你們晚上常走動,可得仔細些!” 她畏畏縮縮一副神叨樣,倒還要小月寬慰她,“大奶奶有所不知,原是嬌容昨兒跟二少爺院里的慧芳拌了幾句嘴,后又打了起來,嬌容的臉被劃了一條口子。哪里來的鬼?大奶奶只管放心,我來了這府里好幾年,從未聽過有什么鬼怪。” 聽聞嬌容無甚大礙,明珠說不上什么緣由,只是心中緊了一下子,或許亦是松了口氣,從此不必夜夜跪在佛前懺悔。抬眉再看,只見小月那明晃晃的笑,也似劃過嬌容臉上那把剪子,她掩盡心虛,悄么問:“不知可找大夫瞧過沒有?這臉上的傷可耽誤不得,嬌容jiejie那樣好的相貌,可別留下什么疤才好。” “正是這話兒,大夫才剛進去,她這幾日就不得過來伺候了,大奶奶跟少爺說一聲兒,且讓她養病吧。”小月蓮裙一轉,旋了個圈兒往圓凳上坐下,抬眸沖明珠啞啞一笑,柳眉皓齒。不知怎的,明珠覺著這日的她光彩照人,或許是平日蓋著她風華的金輪不在,這一輪明月才得以照耀出幽幽一片清光。 打道進屋,正巧與明安明豐撞了個對面,兩人無不恭敬地行禮告退,明珠這才進了里間兒。 半垂月帳中,宋知濯早靠在床頭等著了,背后疊靠著兩個鴛鴦枕,軟軟的,和他的目光,共同注視著明珠進來的方向。那蓮步掩在裙中,蜻蜓點水似的驚帶圈圈漣漪。 “怎么耽擱這會子?”他自將帳子掛在半月鉤上,又是一腦門的汗。 打眼一瞧,明珠才發現他似長胖了些,那臉頰亦不像從前那樣干癟,原先凹進去的下腮已見充裕,汗珠滾下來,斑斕異彩。她自腰間掏出條茜紗絹子,趕著坐在床沿兒上替他揩汗,“我在外頭同小月說了幾句話,原來是昨夜嬌容同二少爺院兒里的慧芳打架傷著了,阿彌陀佛,那么好一張臉,生生被剌了道口子……” 瞧她那神色,眉眼低垂著分明自慚自愧,他不忍心,要替她撫一撫,“沒多日就能好的,你犯不著憂心這個。” 20. 暗害 誰都不是傻子 那張被帳子印得黯淡的小臉默自一笑,是一朵水仙的惋嘆,為這一點兒潛藏的壞心。 這實在算不得什么,宋知濯抬出手,青蔥脆竹的一根食指在她眉心拂一把,“你又不是平白無故要害她,她是丫鬟,對你不敬理當受罰的,況且她下毒害我在先。” 這根手指蘊含世間最暖和的溫度,使明珠得以超脫,她臉上的笑登時又似山野爛漫的春風滌蕩過來,朝他璀朗撲扇睫毛,“我去給你做早飯!” 她跑至簾子底下,聽宋知濯叫了一聲兒,回轉過去一看,宋知濯正撐著床沿撩起額前半闕帳子,“今兒外頭誰當差?” “……是小月的早差。”明珠半明半寐,微微顰眉,“怎的,你要使喚人?有什么事兒我去就成,你這院兒里那些姑奶奶哪個是使喚得動的?” 宋知濯從胸腔騰然而上一陣啞聲大笑,頭頂兩條靛青廣陵發帶垂至頸前跟著蕩動,克制又放肆,“我的活兒都叫你包去了,我還使喚誰?我只是想起來青蓮待你還算客氣,你悶在這里若是無趣就常和她說說話兒吧,你們在外間里玩兒不妨礙我什么。” “我和你說話兒還不夠?”明珠睇他一眼,似有嬌嗔,又似逗孩子。 “和你說話我自然是夠了,”宋知濯豁開牙,收回撩帳子的手,將兩臂枕在腦后靠回去,被那耦色曼紗一擋,明珠看不清他的臉色,只聽見他暢快輕漫的聲音,“只是你們女兒家總有不能說給我們男兒家聽的心事,你不好說給我聽,自然要找個人開解。” 與青燈執手半生,日日誦經參悟,哪里還需要別人開解?明珠趕著燒飯,懶怠跟他講理,只夾帶半惑出門去。路過隔壁一方小院兒,正巧見一個背著藥箱捻著須的中年男子跨出來,想必就是來給嬌容瞧傷的大夫。 明珠心內還在忖度宋知濯的話兒,只與這大夫錯身而去。那大夫手托藥箱,前頭由一個小丫鬟引路,一路行一路看這府邸軒臺水榭,當真是古樸華美,每一塊磚都在日頭底下熠熠生輝,而腳下繞不完的羊腸道,行不盡的百花叢,俱將那潰爛泥土全然遮蓋,鼻尖嗅到的是凌雜草木之香,不曾聞見丁點兒腐朽腥臭。 引路的小丫鬟只留一個倩兮背影,太陽照不見她的前頭,隨著她鳳尾裙的傾擺,將人引至一條逼仄暗巷。 荃mama正在里頭等著,崩著山雨欲來的臉,在陰處臨墻而立,手里搭著一方蠶絲繡帕,那繡帕一揮,就有身后的小丫鬟捧著一個木盤上前,上頭盛著四錠亮锃锃的銀元寶,“許大夫,煩勞您跑一趟,這是您的診金,不成敬意。” 那元寶一錠五十兩,共二百兩雪花銀,許大夫是年過四十之人,自然懂得無功不受祿的道理,忙搭著藥箱拱手行禮,“mama太客氣了,這傷哪里用得著這些銀子?縱使那口子已見破傷風,好在還未入骨,只用燒紅的鐵烙子燙一燙傷口就能見好的,用藥也不過是尋常,實在當不起!” “許大夫,您安心收下,照例說治這傷費不了這些銀子,可不治這傷……就得費這些銀子。”點到即止,荃mama錯步而去,朝后頭吩咐一聲,“小倩,送許大夫出去。” 從晦暗走到光明,七七八八又拐至晦暗。 太夫人院兒外的幾棵海棠正值尾調,零零碎碎總有一風花瓣落滿人身。荃mama抖著手帕掃去肩頭零星粉白,跨進一尺高的老紅木門檻兒。里頭巍巍一座盤滿青藤的假山,立在異香雜草之上,繞過去,就有丫鬟替她打簾子。 欞心月洞門里頭,張氏端坐在榻,側案上擱了一碗藍田玉所盛的血燕,她正有一勺沒一勺的往嘴里送。 “回小姐的話兒,”荃mama掩盡一身威嚴,恭順含笑福身后朝前兩步,與她低低暗語,“真是老天開眼,那嬌容被慧芳劃這一下子,給劃出了破傷風!” 張氏微微挑眉,將篆金紋的藍田玉勺子扔回碗里,玉與玉這一磕,便磕出一聲尖厲脆響,似人的心,是冷的、是硬的,“什么叫破傷風?可是什么疫病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