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儲宮越過第一道門,便是左春坊右春坊。左春坊是眾詹事聚集等待小朝議的地方,右春坊則屬儲宮武官禁衛聚集之地。她是東宮伴讀尚屬左春坊的地界,卓枝基本不參加朝議,從前東宮逢朝議會下恩旨,免她早起奔波,她自是無需參與。 左春坊對她來講很陌生,其余屬官也都極為陌生。聽他們一句朝廷,又一句東陽王謀逆,卓枝聽了心里難受,情不自禁想起壽春縣主說的那些事。她起身邁過屏風,一直向里走,直至行至庭院中,直到那些議論的聲音通通聽不見了,卓枝才停住腳步。 她站在廊下,靜默的看著庭院中枝葉繁茂的豆青玉瓶,這種牡丹不僅花色呈青綠色,且在陽光映照下,花瓣多呈淺白至透明。天際金烏東升光芒大亮,庭中的露水轉瞬間消失不見。卓枝立在庭前,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聞鐘聲聲聲清銳,這會已是巳時三刻了。 距離放朝還有一個時辰,卓枝也不愿意再回到堂中。 她心里控制不住不斷地想東陽王的事,書里似乎完全沒有提起這事,或者說提起過,但是不過些細枝末節,并不重要。她什么也回想不起來,或許,卓枝忽然想到這件事王嫣然比她更清楚......花瓣繁多,她躲不過煩人心思,干脆盯著牡丹,一瓣又一瓣的數著,勉強分散了注意力。 ——“卓二,你在這里做什么?” 卓枝聞聲望去,原來是一襲深緋的宋秀文。卓枝心知宋三郎不大喜歡她,此時她也沒心情與他周旋,淡淡的說:“宋大人,可有什么事?” 宋秀文姿態風流的搖一搖素面紙扇,他以紙扇點牡丹,笑著問:“你問居一的書如何?料想他借給你了吧?!?/br> 他在說什么句意? 哪本書里的,哪句的意思? 瞧見卓枝不解其意的模樣,宋秀文登時樂了,這兩人無事混到一起,連城門小吏都有模有樣的閑談聊起他倆的閑話了,兩人之間還未通報表字,真是稀奇。宋秀文單手合起扇子,他反手掐掉一枝牡丹,簪在自己鬢邊,玩味的說:“應修撰表字居一,卓二郎,你真不曉得?”他聲音不高,正說到緊要處卻聽聞高亢之音。 卓枝尚未來及細聽,本能順著鐘聲的方向望去。方才宋秀文說的話如耳旁風,她看似聽見了,實則根本沒有留意。 原來是宮中太和殿前的黃呂大鐘被禮部官員敲響,聲聲入耳,振聾發聵,卓枝目不轉睛望著東邊,她知道這是放朝了。很快,很快她就會見到,那個人。 她根本沒有做好準備,光是想到他,心里就已經萬分難言,痛苦不堪。甚至她不敢去想。何況是現在呢,見面在即。 這一點使她萬分心焦。 卓枝的心微微發沉,她緊張的難以呼吸,隨意提了個話頭:“怎么不見黃六郎,”說罷,她在自問自答,低聲喃喃:“他已是四品武官自是早朝去了,宋大人怎么不去?”卓枝抬眼看著宋秀文,繼續自問自答:“你是五品文官,不能上朝。” 宋秀文:...... 遠遠一聲唱喏傳來:“太子殿下駕到!”內侍的聲音穿透力很強,宋秀文甩袖道:“快隨我來,言官可是一直隨侍殿下左右的,你我來晚幾步,能被他們念一輩子?!?/br> 卓枝站在眾屬官之末,隨眾人齊齊一拜,東宮那雙龍紋朝靴路過她時,停了下來,卓枝高舉著雙臂,維持下拜的姿態,竭力平靜的望著地面,直至那雙朝靴離開,她方才松了口氣。東宮行至殿上,溫聲說:“無須多禮,起?!?/br> 卓枝面無表情的起身。 她能感覺到東宮在看她,目光很明顯,她身邊已然有人紛紛側目。卓枝攥了攥袖子想要站在人群中。她錯身退了一步,正欲再退,卻被一襲三章紋系犀銙的身影擋住去路。她皺眉去看,心下稍松,原來是應道奇。他雖是翰林院修撰,但是狀元及第,圣人賞了御書房行走,特令他隨東宮參與朝議。 方才沒見到他,應該是隨侍上朝去了。 卓枝后退一步正好隱在他身后的朱漆柱旁,前面不知說了些什么,頓時又是議論紛紛,許是開始小朝議了罷......她胡亂的想著,只覺得熬時間如此難捱,心里默數只等著散會。熟料宋秀文輕輕一推,她踉蹌幾步,慌忙站定,小心環視一周,發覺眾人朝議非常熱烈,根本沒人注意。 宋秀文低聲說:“卓二郎,卓二郎!” “作甚么?” 宋秀文有推了推應道奇,才說:“居一,將書借給你了嗎?” 句意? 宋秀文竊笑,他說:“居正的居,一生二二生三的一,應修撰表字居一?!?/br> 是居一。 她從不如此稱呼應魁首,一時間竟也想不起來他的字。 居一,她挽起寬袖,素手輕輕拂過腕上系統留下的“居一”二字的位置。她恍恍惚惚的想到,去歲關中書院的時候的事,原來那時他面色大變,她還當是系統暴露了。憶起從前,卓枝雙眼濕潤,淚珠不受控制淌下......不能想,她再也不來了,再也不要見東宮了。 她絕不能再見他。 卓枝連忙抬袖掩面,意圖掩飾一二,可是輕顫不已的小臂早已暴露了一切。 宋秀文愣住了。 他實在不知道自己一句話怎么有這般魔力,卓二郎他可惹不起。前幾日太常寺少丞錢意勸諫東宮,稱卓二郎多矯飾,穿紅著綠,以色侍君,還要上書千字檄文譏諷卓二,當場東宮便打發他去平山縣當了個七品縣令。 雖然他以為,東宮如此動怒的原因,大約是因為......宋秀文慢慢的想著從前種種,與卓二這事之前,東宮從來只穿青紗道袍,逢年過節穿禮袍。這事之后,東宮衣衫豐富了許多,淺緋濃橙,正紅凝紫...... 宋秀文神態一凜,不能再多想了,罪過罪過,還是想想眼前罷。這,他一句話將卓二郎說的如此失態,日后他連七品縣令都當不上了。 平素他慣來伶牙俐齒,這會子倒是說不出話來,他笨嘴拙舌:“卓二郎,你這是無端構陷,我,你倒是說我哪說的不對啊?” 還是應道奇足夠從容,他借著寬袖,遞過來一張帕子,口中溫聲說:“殿下似是屢屢注目于此?!?/br> 好半晌,卓枝終于緩緩抬起頭,只見面色如常好似從來未曾失態一般,她拱手尷尬的笑笑:“家里有些事,宋大人莫見怪。” 堂中爭議之聲越發嘈雜,宋秀文側耳聽了一陣,古怪地看過來,低聲說:“你不是為這事心情不佳罷?” 什么事? 宋秀文遲疑著說:“圣人著禮部選賢良官家女世族女,皇后娘娘其中擇太子妃并良娣的事。”與此同時,卓枝耳畔響起那許久未曾聽聞的電子音。 “叮咚,官居一品系統提示您:您有新的任務!” “叮咚:忠君之事,體君之憂,勸諫東宮娶妻。該任務為限時任務,完成期限為三日內,請玩家妥善完成任務,注:玩家可采取靈活多變的方式勸諫,或可上書或可直述。完成任務,玩家可獲得神秘碎片(0/2),技能點十二點?!?/br> 第98章 ...... 殿中眾人又爭辯了什么, 卓枝也不在意了,她順著微敞的窗扇望出去,遠處一座座琉璃黃瓦殿宇巍峨莊肅, 她的視線落在重重琉璃瓦團繞最中央的那座宮殿。飛檐斗拱,碧瓦朱甍,那是太和殿,是大昭的權利中心。 熏風越過層層殿宇,悄然而來, 卓枝感到一絲燥熱, 她心中默問:“這個任務沒有懲罰嗎?” “叮咚, 官居一品系統提示您:此任務為金色任務,可獲得珍貴物品神秘的花瓣, 請玩家妥善完成任務!” 神秘的花瓣是什么? 卓枝點開包裹,系統包裹一共十格,全部都裝滿了, 那些包裹格子里裝的都是與他相關的物件, 俯身作揖金翅蝴蝶、夔龍玉、柳毅龍女......她先是一怔, 心口驟然緊縮, 似乎整個人摔入數萬里的深海里, 幾近窒息。 忽而人群齊齊下拜,原來是圣人遣來使傳東宮太真殿覲見。東宮離去,殿內繼續方才議題, 議婚的事她不愿聽,東陽王的事她不敢聽。 卓枝極力忽略那些閑言, 她專注的順著系統尋找,終于找到了一張名稱相同的物件:神秘的圖譜,這是一張神秘的圖譜, 當玩家集齊全部花瓣將解鎖植物。卓枝仔細看那圖譜的紋路,平平無奇,正如路邊隨處可見的野菊一般。 肩側被人重重一推,卓枝倏然回神,她看向殿中,意外發現眾詹事傾耳注目,似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這幅場景,不知怎的她竟感覺有點好笑。卓枝順著眾人的目光,尋到方大人。他年紀不大,卻蓄長須,嘴角向下耷拉著,他看著卓枝說:“卓郎君,請問你身為東宮伴讀,緣何不上表奏,請殿下大婚之事。” 這與他何關? 這真是柿子撿軟的捏,瞧著她好欺負了。卓枝不理會他,淡淡說:“干卿何事?!?/br> 局面一時有些僵持,方大人眼中多有不屑,似是毫不意外她說此言,連珠炮似的繼續問:“亦性柔和便辟,善為媚以自固......以色見幸,諂媚取寵,更是上進讒言,蒙蔽殿下圣聽,甚至,”方大人老淚縱橫,他哭訴:“殿下竟然將錢大人遠遠遣至平山縣......” 宋秀文翻白眼,心道這也太慫了,有話只敢等到東宮不在場才說出來。錢意自詡剛直,實則腦殘之輩。他的戰績諸如參大理寺少卿朱雀天街吃胡餅,陳鴻臚麗水洗馬衣衫不整等等,討厭他的人數不勝數。 甚至還參宋大儒自恃功高,挾功以令朝廷。 仗著言官之職,言行無狀,天天關注東家長李家短的瑣事。姓方的和錢意交好,看來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方大人抑揚頓挫好一通哭訴。 卓枝心如枯木,無心與他爭論,只靜靜地看著這場鬧劇。 應道奇上前半步,他從容不迫朗聲道:“殿下大婚關乎天下,此事上有圣人皇后娘娘關懷,下有禮部太常寺cao辦,花卿上表與否又有何關系?” 方大人挖苦道:“殿下憐愛內寵,便能發配堂堂三甲進士;假以時日,內寵誤國!” 應道奇不緊不慢:“你將花卿比作董賢便罷了,你身為人臣,豈能將殿下比作哀帝?方大人慎言。” 宋秀文憶起宋大儒那樁舊恨,接過話頭,譏諷道:“三甲進士,還稱不上堂堂,同進士不過是如夫人,還真以為能登門入戶了?” “你,你,你!”方大人恨恨的說:“你們,好啊,我不和你們胡攪蠻纏,我只問一句,殿下不愿定下婚事,圣人不愉,三番五次這也不是頭一次了!今朝圣人更是甩袖即走,外面人不知緣由為何,自是胡亂猜測殿下有疾??墒侵T位,儲宮的諸位還有誰人不知?”方大人張開雙臂環視四周,他直直盯著卓枝,眼中怨恨似如刀如戟直刺過來,他繼續說:“東宮詹事府群臣今朝便聯名上奏,你是落名還是不落?” 東宮同圣人爭執數次......她從不知曉,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方大人揚起臉從眼角看向她,目中滿是蔑視,胡須一翹,重重哼了一聲。應道奇仍欲再言。 這一聲驚醒了魂游九幽的她,卓枝緩緩抬眼,她好似看著方大人,又好似眼中空無一物,她平靜的說:“居一罷了,我自是落名?!闭f罷她轉身坐在回文椅上,任由其他人議論。卓枝靠坐在迎枕上,眼神不經意落在銀盞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面無哀色,只是平平尋常。 卓枝以為方才她會再度落淚,但是卻沒有。或許事已至此,亦無從轉圜。又或許那人不在,她滿腔委屈也便能自我消化。 “哼,”方大人哂笑:“你當然不落名,你,你......你落名?”他錯愕不得,反復揉耳朵,一疊聲的問:“你落名?你也勸諫殿下早日迎娶太子妃并良娣?你不會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等翻過今日就不承認了罷?!?/br> 有看不過眼人說:“何苦咄咄逼人至此?!?/br> 也有人起哄:“不信你還問個什么勁?” 喧喧鬧鬧的,卓枝坐在吵嚷的中心,耳邊全是人聲嘈雜,你一言我一語的。但她只覺疲憊,方才那句落名的話似乎用盡她全部力氣。她幾乎站立不住,一心只想回清和堂靜靜呆著,什么都不做就好。 也許是過了一炷香的時候,也許是過了一盞茶的功夫。 人群瞬時靜默了,接著便是高高低低的請安聲:“殿下金安?!弊恐ΩS人群行禮問安,仿若提線木偶般。又過了一陣,小朝議散朝了,卓枝靜靜隨著眾臣欲退走。松風上前,他姿態恭謹,很是殷切的上前一請:“小侯爺,且留步,主子令咱家請您至少陽殿?!?/br> 少陽殿又稱作“寢殿”,與圣人居住的正陽殿相對。 卓枝不愿意去少陽殿,她低聲說:“勞煩松風公公替臣容稟殿下,臣乃外臣,實在不宜邁入東內?!?/br> 松風面有難色,湊近一步,諄諄教誨:“小侯爺,這可是主子恩典,您委實算不得外臣,您和他們不一樣。您快快隨咱家前來?!?/br> 卓枝苦笑,她止步不前,躬身作揖:“請松風公公代為稟報?!?/br> “小侯爺,您這是......”松風撥弄手中那柄拂塵,一時也拿她沒法子,俗話說豆腐落進香灰里,拍不得打不得,松風急的團團轉,他求助的看向立在一旁老神在在的劉內侍。 劉內侍上前說:“小侯爺隨老奴前來,暫時侯在殿外,容咱家進殿向主子回稟,您看可合適?”卓枝知曉劉內侍這是退到最后了,她等在殿外就是。兩人一路行至少陽殿外,卓枝站在高階下靜靜等待。 很快便有數人腳步聲傳來,那道她最為熟稔的聲音說:“都退下。”東宮話音方落,霎時少陽殿四周立著的禁衛,少陽殿內隨侍的內侍,侍女皆了無聲音的退出少陽殿。不過片刻間,他們周遭入目所及之處不見任何人影。 卓枝只覺疲憊,希望這一切全部立刻結束,不要再折磨她......漱藻齋留著不少東宮借她的書,《高宗本紀》便是一本,其中談到前朝亡國君陳與宣陽帝姬的雜事。宣陽帝姬生母是臣妻,被強納入宮,連帶著女兒被封為帝姬。適時帝姬每每出嫁,駙馬皆暴斃,民間傳聞此乃陳的手筆。 東宮曾與她一同看過此章。卓枝到底不是古人,左不過這倆人繼姐弟,縱是有感情也無妨。東宮十分詫異,翌日送她幾本圣人之書要她好好研讀......名義上的親眷上是如此,何況他們是不出五服的親眷呢?她不敢想象若是她的身份一旦鬧出來,世人會如何評判東宮。 東宮又會如何自我評判? 像今日這樣的責問就不會再是針對她了,而是攻訐東宮的工具,至此他就會像陳一般,史書百年唾罵不止。 東宮一步步邁下高階,向她走來。之前殿內發生的事,他都已經聽說了,心知阿枝定然覺得委屈,何況那般情勢,眾人逼視之下她除卻落名,哪有其他選擇?東宮按下疑心,心底不斷為這幾日卓枝的反常找借口。他提步上前,慣常的語調說:“快到你生辰,端午若無事,我們去驪山游山可好?” 卓枝沉默的搖頭。 少陽殿靜寂,蟬鳴生微起,聲聲聒噪反覺更為清寂。 東宮將她攬進懷中。卓枝一怔,頓時掙扎開來。若是往日,東宮顧忌她的意愿,定不會勉強??山袢詹煌眨睦锍涑庵l回稟的事,又想到殿中阿枝那句“居一”,他聯想到從前種種,面色更為難堪。東宮合臂制住她,急切細致的吻在她面頰頸側,仿佛這時的親昵能消解他的不安。 他湊近與她唇齒相貼。 唇間溫熱的氣息若隱若現,卓枝霎時崩潰,她用盡全力狠狠地推開東宮,旋即那日聽聞此事的心情再度浮現心頭,她控制不住俯身捂緊口唇,竭力壓抑胸口嘔意。 東宮握著她的肩,迫使她抬頭。他定定的注視著她,垂首與她額頭相抵,雙目相對,她眼中推拒厭棄那般顯而易見,不似作假。驟然間大熱的天,東宮只覺猶如置身數九寒天,肝肺皆冰雪,他的心全部浸在那雙盛滿嫌惡的眸中,他強迫自己直直凝視著,并不躲避,語氣竭力溫和:“阿枝,我們都那般了......已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你我有什么話不能說?” “我,”卓枝差點就要按捺不住心中委屈,可當略一回想《高宗本紀》中遭世人百年來口誅筆伐的陳......她的心漸漸凍得僵硬,正如方大人所言外人不知情,那就趁他們的事尚不為世人所知,快刀斬落麻,她要早做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