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卓枝回憶了好半晌,似乎回憶出確有此事,可是東宮緣何吩咐瓶兒準備熱水,她也不了解到底為何。將那日能憶起來的全部細節細細的捋了一遍,她料想,該不會是東宮見她赤腳踏在地上,才特意要了水罷。 她低聲將心中猜測緩緩說了:“......許是殿下以為地上不干凈罷。”她見壽春縣主問的如此細節,心知她定是誤會了什么,她窘迫的解釋道:“阿娘誤會了,我們之間沒有,沒有什么。” 壽春縣主輕輕點頭,握住她的雙手,平靜的說:“好,花卿,自以后再也不要見東宮了。” 若是去歲,從前也便罷了,可如今......她仰面抬眼,深深望著壽春縣主,低聲剖白道:“阿娘,我知曉身份有異,不可如此。可是殿下待我情深義重,我們已是兩心......”她沒有能說下去,壽春縣主捂住她的嘴,厲聲道:“住口!” 卓枝一愣,只見壽春縣主眼中有種極為痛苦的神色,一閃而過,她安撫似的輕拍卓枝幾下,輕聲勸哄:“花卿,聽阿娘的話,日后不要同他見面了。” 此情此景她恍然明悟,今日之事,想來原是為了此。 “阿爺定是為此事生氣發作,我,可是,”卓枝急聲道,她看著壽春縣主蒼白的面容,心中隱痛,聲音不由得低弱下去:“在玄缺那半年,若不是殿下,此時女兒已是損傷手腳,慘不忍睹了。” 壽春縣主微微搖首,她輕柔的將卓枝額頭上的碎發撫到一旁,溫聲說:“傻孩子,聽話。” 若是一年前,哪怕只是半年前,她都能“聽話”,可是現下委實做不到。卓枝眉梢眼間不免積余著惆悵不解,她低聲道:“阿娘,我知曉圣人在時,此事便是犯忌諱,可日后......” 壽春縣主仍是搖首。 “我不明白。”卓枝揚起臉凝望著壽春縣主,背后的傷隱隱刺痛,她忍著疼痛,念及東宮種種,勉強分辨:“阿娘,我不能日后不再見他。”她認真的望著壽春縣主:“我心悅......” 驟然。壽春縣主將她死死按在懷中,急聲阻止:“花卿,不要說。”但見卓枝仍是癡心不改,她心中凄然,俯身極力貼近卓枝耳畔,聲音輕之又輕,那是仿若幽魂的氣音說:“花卿,你沒明白,你不能嫁給燕家人。” 她強忍著啜泣。 “你們是沒出五服的親眷,怎么能悖逆人倫,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行事?” 一瞬間,卓枝只覺得如遭雷擊,她渾身僵直,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壽春縣主緩緩松開了手,只虛虛環抱著她,并沒有用力,可是她卻半分也動不得。卓枝心中只閃爍著一個念頭,離開,她要離開這里。 “花卿,你幼時好奇緣何扮作男子,阿娘告訴你朝中事詭譎難辨,免你嫁入東宮,蹉跎一生。阿娘說的是真話,方才侯爺那幾句話......聽話聽音,你這樣聰慧,想來也聽出了微末端節。” “不錯,你不是我親生的女兒。你的生身母親是楊氏,你父親,”她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吐出那個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既是廢太子,也是東陽王燕恪。” 廢太子是當今圣人的兄長,那她則是東宮的...... 是堂,堂親。 她幾乎說不出那兩個確切的字。 倏然間胃里翻涌不已,卓枝惡心欲嘔,她咬緊下唇,刺骨的疼痛也壓不住胸口的嘔意,她死命壓抑方才有所緩解...... 壽春縣主看著窗外,喟嘆道:“花卿,乖孩子,聽阿娘的話,此后不要在見東宮了。等這段風聲過去,阿娘送你回海寧,你在海寧將養幾年,經年歷久便也想開了,好嗎?” 終于卓枝忍耐不住,她緊緊地捂住嘴,猛然站起身來,卓枝跨前一步急切的離開,甚至沒注意到那扇素面檀木屏,“哐當”一聲巨響,素面屏風霎時被她撞倒,瞬間摔得四分五裂。肩背又添新傷,血漬洇洇染紅衣襟,卓枝卻好似感覺不到疼痛。 她茫然四顧,望見那扇素面屏,喃喃道:“阿娘,容兒先退下。” 卓枝不知該去向何處,也不知這些事是真是假。 她只是不斷地跑,不斷地跑,卻無從躲避洶涌的回憶。不知過了多久,卓枝還是回到了清和堂,她站在月洞門前愣了好半天,終于慢慢地走進園子。 庭中石榴花樹已是枯敗,她本能想起前幾日談及石榴的玩笑話,卓枝不愿再看,忙掀簾而入,鎏金水銀鏡明亮如常,卓枝呆愣地看著鏡中人,滿襟殘淚,狼狽不堪,到底什么時候哭了?卓枝麻木的緩緩移開目光,入目便是幾盞銅鑄梔子燈,彼時寒食節那夜東宮剪燈的側影,似乎又隱隱浮現眼前。 是,她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她躲不開的。 也不需要躲,她知道,其實不是清和堂里處處有東宮的痕跡......而是在別的地方。 卓枝閉上眼睛。 第96章 叫她見孤面呈 四月二十九, 熏風欲暖,天色愈發長了,圣人敕令恩旨著東市西市自仲夏月起推遲閉坊時辰。日入七刻, 擊鉦三百最末一聲響起,坊市之中業然恢復寂靜,唯有少量的夜宿的游人仍在街上游蕩。 忽然,游人一凜,他側耳去聽不遠處似是隱隱傳來駿馬奔騰之聲。 天邊金色的霞云分外濃艷熱烈, 道路兩旁高大的青槐枝繁葉茂, 葉脈隱隱染上金色輪廓。掌管閉市的小吏再度推開坊門, 一隊十衛率騎馬呼嘯而過,眾十衛率皆身著五品武將緋袍, 袍腳海波云紋隨馬翻騰。期間正首的那人,萬緋叢中一點青,正是東宮無虞。 眾人穿金市跨過金光門, 一路行至儲宮右春坊, 東宮執韁勒馬, 他低聲交代幾句, 便示意眾人散去。東宮翻身下馬, 隨手將馬韁丟給黃維德,說:“六郎,明日再議, 你回去罷。”黃維德上前正欲再言:“這會天色還早......”。 宋秀文輕咳一聲,他以袖掩面, 低聲說:“六郎,你不思念妻兒,樂意再熬一夜, 也考量考量旁人罷。” 東宮已然邁入清思殿,他心情極佳,聽聞他們閑話也充耳不聞,甚至罕見的說笑道:”離家小半月,孩子還識得你嗎?” 去歲五月黃府弄璋之喜,黃府大為慶賀一番。由于黃家兒孫眾多,黃維德的妻子亦是世家出身,孩子的滿月辦得極為熱鬧,幾乎全上京都要曉得黃府喜事。 黃維德忍不住笑了,他躬身行禮正欲退出儲宮,卻聽東宮忽然說:“六郎。”宋秀文聞聲去望,只見黃維德雙手接過一個金銀平托漆匣,就聽東宮溫聲說:“孤不便前去,此物賜與你,以作試晬。”試晬就是抓周,再過幾日正是黃維德愛子周歲。 黃維德萬分沒想到,東宮自玄闕歸來,忙碌至今,竟然還記得這等小事,足矣,足矣,他心中感激,躬身行禮,口中直呼:“臣,替幼子謝殿下圣恩。”東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 宋秀文見黃維德一副士為知己者死的樣子,他嗤笑:“你兒子是沾了卓二郎的福氣,殿下定是念起卓二生辰,殿下送卓二的是檀木匣,你這是金銀平托匣。” 黃維德不以為意,朗聲大笑:“宋三你若是妒忌,也去生一個。”宋秀文甩袖離去。劉內侍恭聲說:“黃將軍,殿下還令老奴準備綾羅綢緞共三十匹,簇雪羅一匹......請隨老奴前來。”等待劉內侍送走了黃維德,再度回到清思殿時,就見東宮正在屏風后梳洗換衣,疏月雙手捧起一件凝夜紫圓領袍侯在屏風外。 這會子已是酉時末刻,天色漸晚,東宮忙碌半月終于回儲宮,難道他還要出門見客?劉內侍暗自揣度,不然怎會不著常袍,反是選這件纖云凝夜的長袍呢? 東宮洗漱換衣,對銅鏡略整衣袖,他掩飾心意,狀若不經意的問:“松風可回來了?想來花卿也到了,劉內侍去永春門引花卿進殿,他,”東宮緩帶輕裘,本是極為從容,現下卻不知想起什么,忽的俊顏微燙,他系起肩側珠紐:“他,今夜宿在清思殿。” 劉內侍躬身稱是:“老奴即刻去辦。”可他還沒出清思殿,就見松風獨自歸來,他詫異:“卓郎君呢?” 松風躬身行禮,他苦著臉:“兒子沒見到卓郎君的面,就叫縣主娘娘稱病打發回來了。”這兩年儲宮眾侍人早已達成共識,凡是與卓郎君相關的差使,都是好差事。 誰承想輪到他就給辦砸了呢? 松風躬身謹慎回稟:“卓郎君病體違和,正在府中養病......奴婢求見,卓郎君遣瓶兒姑娘出來回話,說,不敢進宮,唯恐將病氣過給貴人。” “花卿病了?什么病?多久了?”東宮訝異抬眼,他心中暗自疑惑禁衛怎么未曾向他稟告此事,他臨走前特意吩咐禁衛注意侯府,倒不是為了別的,只是擔憂生事,可是阿枝生病,還病了七八日,這等要緊的事,禁衛竟然知情不報? 松風回稟:“奴婢不知,據瓶兒姑娘說約莫有十來日了。” “十來日?”東宮眉宇間閃過凝重之色,他側目對劉內侍講:“太醫院派醫官前去,恐怕不合適。你拿我的帖子去請香積寺僧醫憨山大師,你未曾見到花卿?” 松風囁囁嚅嚅:“殿下容稟,奴婢未曾見到卓郎君。” 東宮揮手示意眾人散去,劉內侍躬身退出,他即刻出宮快馬趕往香積寺。東宮斂袍坐在橫榻上,他屈指一下又一下敲打著梅花幾,淡淡道:“你們是如何辦事的。” 不知何時清思殿前已然跪著幾位青衣禁衛,當中胸前繡獸首補子的禁衛略一遲疑,恭聲回稟:“主子容稟,卓郎君近來日日外出,似是無有大恙......” 是病了還是沒病,松風和禁衛口徑竟然大相徑庭。 東宮沉默片刻,他一時想了許多,轉念便想到了壽春縣主,他說不上為什么,總覺此事或許由此有關。但他心中也希望只是與此有關,總好過抱疾染恙,說:“去建寧侯府。” ※ 松風前來傳話時,卓枝正與應道奇在漱藻齋尋書。常阿姐前來通傳,當時卓枝正低眼看著手中一十二冊的《高宗本記》,眼風不動直直盯著那幾行字,她執筆專注地臨摹。好半晌,她才溫聲說:“喚瓶兒去罷,就說我病了。” 常阿姐點頭退出去。 漱藻齋不大,但是沿湖面而設,齋舍幽靜而長,仿若擴寬版的回廊。卓枝在書案前抄書,而應道奇就湖面側尋書,加之水聲潺潺不止。這廂發生的事,他是一概聽聞不得的。 卓枝邀請應道奇此來也并非純粹為了尋書,而是托他相問卓泉的事。事關緊要,他不敢向任何人漏口風,也不敢隨便相信誰。但是應道奇之前說起種種,皆是為她著想。再加之兩人認識已久,應道奇對友有義,她心中確有不少信任。 這種事,她只能想方設法問他了。 畢竟若正如阿娘說的那般,大兄無論如何也不該牽扯謀逆之事,更不可能與肅王這個亂臣賊子有所牽連。難道大兄被騙了? 不論這事真假如何,暫時她是不打算面見......他的,這對他們都好。 眼見常阿姐身形漸遠,她放下《高宗本紀》,提步繞過錯落參差的博古架,卓枝停在五六步遠,輕聲說:“應修撰,楊氏起于高宗朝,如今卻流放關外苦寒之地,存留之人十不過一......如今大兄牽扯東陽王世子舊事,你說可與楊家有關?” 湖畔外怪石堆出嶙峋小山,自濁溪引的流水自頂峰飛流直下,潺潺不絕充盈于耳,齋舍內談話聲音漸低漸小,逐不可聞。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卓枝不愿久留應道奇,一來是天色已晚,二來是不樂意引人注目。現下尚在稱病中,她不好直接露面,卓枝披起件風帽披風,兜頭蓋臉的一路送相應道奇,他們自側門而出。側門一出不過幾步就是坊市口,她見應道奇騎馬出坊門,這才快步回去。 她來去匆匆,不敢久留,自然沒留意角樓旁憧憧人影。 黑漆側門閉合,浮漚銅釘閃過幾點暗光。旁人看不出來,東宮卻能一眼認出,方才那個兜帽披風的身影定是卓枝無疑,觀她行動之間如常,不見病態。東宮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禁衛低聲問:“憨山大師已經到了左春坊,請他前來還是送他回香積寺?” 此時天階暗如墨緞,寥寥幾個星子虛掛著,光芒暗暗瞧不分明,也不見嬋娟。 “留憨山大師在左春坊暫住幾日,”東宮靜立原地望著建寧侯府,良久輕輕嘆口氣,說:“回去罷。” 翌日,東宮見過黃維德等東宮詹事府一眾。回想這半個月徹查之事,東宮心中不免疑竇叢生,刺殺之事明面上和肅王毫無干系,加之口供刺客莫名暴斃,若是先皇在時,尚有可能,如今東陽王躺在皇陵中已經十五六余年,若真有忠心耿耿追隨之人,怎會無故十幾年后再度生事? 依他看,不過是有人借此生事罷了。刺客身著建寧侯府下仆衣衫,意指海寧;又在那刺客身上搜出打著江南道官印的長刃,意在統帥浙直的江南節度使孫少前。西南東南,東陽地處東北,再加一個肅王西北多年經營,東南西北全部攀扯進來。 看著奏折滿紙案情,他緩緩落筆,專注的望著案幾側角那個六角檀木匣看了許久,好半晌才喚劉內侍上前:“松風今日請來花卿了嗎?” 松風應聲上前,他腰壓得低,小聲回稟:“殿下容稟,奴婢去建寧侯府拜訪,依舊是瓶兒姑娘回話,稱卓郎君仍在病中,郎中說要臥床靜養。” 東宮垂眸,手中端著闊葉簇花鎏金銀盞,良久他說:“今朝你也沒見到花卿,都退下,喚禁衛進殿回話。” 青衣禁衛跪在殿前,昨日東宮問起這幾日建寧侯府可曾請了郎中,請了誰,來了誰,令他去查今日回話。他想到這幾日卓郎君的動向,心里發憷,他低聲回稟:“四月十九建寧侯府一切如常,并無外人入府,卓郎君出府于濁溪見應修撰;四月二十侯府請妙新堂坐館,當日即走,坐館說病患是婦人;四月二十四、五、六,一連三日,應修撰皆拜訪侯府,后與卓郎君赴太學,或去苦齋,百匯樓......” “夠了。” 東宮撂下簇花鎏金銀盞,銀盞落在案幾上發出一聲輕響,他的聲音不辨喜怒:“這件事到此為止,一個字也不能漏出去。” “明日東宮詹事府議事,屬官一眾須到場,若有人抱病請假,讓他見孤面呈。” 第97章 叮咚:忠君之事,勸諫東…… 翌日, 正是仲夏月初一,按照舊歷,圣人賜端午休沐, 自五月初三起直至端午當日,一連三日之久。是以諸多要事皆在初一、二加緊處理。今日雞鳴時分,御門大開,圣人降臨太和殿,群臣行跪叩之禮。 東宮詹事府又稱小朝議, 眾臣通常等在左春坊, 直至東宮下朝再行朝議。雖說東宮于金鑾殿早朝議事, 直至午時初刻方才下朝。可東宮眾詹事仍舊雞鳴時分便得聚于左春坊點卯。 卓枝是圣人欽點的東宮伴讀,自是屬東宮詹事府屬官。況且小朝議不是日日皆有的, 每月逢初一十五慣例小朝議,眾屬官皆要到場。若不能則要上請批假,若是無故曠朝, 照例罰杖三十, 并罰俸銀半年。 她既沒有通行的由頭請假, 也不能無故曠朝。雖然萬分不愿, 但也實在無法。 卓枝心煩意亂毫無睡意, 她手里捧著一卷《高宗本紀》,枯坐了大半夜。遠處梆子聲響了數遍,這是三更天, 也該準備換衣了。瓶兒這幾日依舊留在她身邊,等到過了端午, 便隨稅官一路去壽春。 瓶兒尚且不知她身份的事,壽春縣主臥床不起,卓枝杖傷, 瓶兒心中只以為這事是她胡說風月之事鬧出來的。她心中愧疚,沉默了許多。 每日若有吩咐,她便侍奉卓枝梳洗換衣,若無事她就跪在廊下。卓枝擔憂她跪傷了膝蓋,每日都與她找些整理書的煩雜瑣事......卓枝勸過幾次,可是沒用,她想等瓶兒去往壽春,離得遠了或許能好些。 遠處天邊仍是暗沉沉的,這會仍是夜半時分,周遭十分寂靜,只有草中鳴蟲聲聲長短。卓枝著緋袍系蹀躞金銀帶,正欲出門,她回頭望著瓶兒說:“瓶兒,你幫我找找晏道芬手抄的《太虛上經》,我回來要用。” 瓶兒低聲道:“郎君,石榴樹徹底不成了,縣主娘娘囑咐侍弄花草的劉七家的將殘根移出清和堂,栽種一株新的,問您可要換什么旁的花樹?海棠,梨樹或是梅樹?” 前幾日依稀尚存的石榴花樹如今徹底枯敗,枯枝上連殘葉都落盡了,樹干也呈現出一種了無生機的昏暗顏色。卓枝望著石榴樹,愣了一愣,她抿唇微微搖首,說:“不必了,先這樣吧。換棵樹的事,也不急在這一時。” “是,郎君。” 那襲緋色愈行愈遠,瓶兒側目望著漱藻齋,她粗魯的用袖子擦掉眼淚,她何嘗不知郎君每日吩咐她去尋書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