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卓枝趴在棉被里,欲哭無淚,恨不得長夢不醒。昨晚的事,她記得清晰分明, 她哭鬧不休, 著實難堪, 最終竟被東宮哄著睡過去,兩人甚至睡在一張榻上......她恨不能回到過去, 直接打暈自個。 鐵爐內碳火旺盛,她裹著棉被有些生汗。很明顯爐內的炭不可能燒過了夜,還有剩余, 定是東宮早晨離開時新加過炭。炕邊矮幾擺著陶壺, 似是盛滿了水。 卓枝慢慢掀開被子, 方坐起身便覺頭暈目眩。 這就是宿醉的危害嗎? 窗外枝丫上積雪簌簌而落, 驚起一片麻雀。啾啾鳥鳴, 生機勃勃,冬日也是如此可愛。 鳥鳴聲間雜著腳步聲,由遠及近緩緩靠近。這院子是東宮臨時居所, 因他平日議事皆在議事堂,是已此處人跡罕至, 鮮有人到訪。 定然是東宮回來了。 卓枝慢慢紅了臉......她可沒有勇氣直面東宮,昨夜她分遺產便罷,甚至大逆不道問起東宮怎么分遺產......她心中慌亂至極, 是裝作無事發生起床下炕,還是干脆假裝沒醒? 沒等她想出個子丑寅卯,就聽門扇吱呀一聲響,她立即卷起棉被閉緊眼睛。 東宮掀簾而入,他腳步輕快繞過屏風,卻見炕上那人還未醒。他走近幾步,俯身看才知阿枝在裝睡。雖是眼簾緊閉,睫毛卻顫個不停,他輕笑出聲:“阿枝快起,范娘子找你去范陽玩,人就等在門外。” 范姝? 卓枝倏然睜開眼睛,正對上東宮含笑眸。她臉熱的快要燒起來,低眼不去看他,胡亂踩著靴子慌慌張張的跑出去。 東宮莞爾。 ※ 范姝等在門邊,并非是東宮未盡主人之誼邀她進屋等候。而是她主動要待在外邊,適才東宮請她進堂屋,她連連擺手:“殿下萬安,我站院外曬曬太陽......冬天曬太陽好!” 東宮似笑非笑瞥過來,淡聲說:“請便。” 范姝目送東宮的身影消失在門扇之后,提著的心才緩緩放下來。早晨隨著馮十五混飯,正遇上東宮。不一會馮秋月前來傳話,說今朝卓二空閑,范陽邊城往返不超一日......初聞此言她一懵。東宮不許花卿離開玄缺,這又唱的哪出? 往日找她,不是遇到天氣有變東宮肩傷發作;就是遇上兵亂未止,不宜出行。無論如何一句話,約不出來。正好昨夜不小心聽聞曖昧事,她本就想同花卿見面,就坡下驢她跟了過來。 卯時日頭溫暖,她閑得無聊,反復踩平腳下積雪。 忽聽慌亂的腳步聲自身前傳來,花卿聲音乍然響起:“范娘子,你久等了......容我穿好靴子,這就啟程!” 卓枝腳步慌亂,靴子半穿半踩著,單腳蹦過來。 園子里積雪厚重,因無人踩踏并不光滑。她一蹦一跳走得順利,可是院外虛虛落雪被范姝踩的緊實,自然也變得極為光滑,正如冰面一般。卓枝靴子底方挨到冰面,霎時整個人不受控制向前滑出去。 范姝瞳孔一縮,本能上前牢牢攔住花卿腰肢,“撲通”一聲,兩人齊齊跌落在厚雪中。驚起一片胖麻雀,范姝單手支地,扶著卓枝急聲問:“沒事吧?能起來嗎?” 卓枝摔的滿臉茫然,她自七歲后就沒摔過跤了。這也算是格外新奇,她赤著一只腳,雙手撐地慢慢坐起身,聞言搖頭說:“能起來,二娘子可還好?” 范姝利落起身,示意她并無大礙,卓枝舉著一只腳說:“靴子掉哪去了?” 范姝眼尖,俯身從雪里刨出另只靴子,遞給卓枝。見她慢吞吞穿好后,這才拉她起身,一面拍打她身上殘雪,一面輕聲道歉:“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踩實了雪,你也不會滑倒。” 卓枝抬手拂去她鬢上殘枝,笑著說:“這怎么能怪你......不提這事了,今天打算去哪玩呀?” 范姝暗自咕噥道:“奇了,今天怎么就舍得放你出來了?” 卓枝沒聽清楚,湊近問:“你說什么?舍芳城?車行數百里太遠。”范姝暗罵自己多嘴,她親密的拉起卓枝,朗聲說:“去范陽,今天不只我們倆,還有馮十五郎的表妹七姑......”兩人說著走向城中,很快身影越來越遠,拐個彎瞧不見了。 東宮靜靜佇立院旁,眼見人影全無,方才轉身回屋,將臂上大氅重新掛到架上。阿枝親昵的拂過范姝鬢發......他垂眸遮住神色,近乎無聲的低嘆。 ※ 范陽治下最近的邊城距離玄缺不過幾十里路。若騎快馬,不到兩個時辰便可來回。馮秋月的表妹劉七姑身子骨弱,騎不得馬。范姝與馮七姑坐馬車,卓枝在眾人眼里是男子,她只能騎馬在外。 這位七姑娘十分嬌弱,聽范姝說劉七姑家在范陽,距離玄缺約莫數百里。聽聞這次前來明面是為祝壽,實則為了相看。似是為馮十五相看,馮十五面對嬌滴滴姑娘家,實在沒轍,就請范姝幫忙照看。 范姝樂于助人,今朝也是頭次約劉七姑出門。正好碰上花卿有空閑,三人正好作伴游玩范陽。 卓枝許久沒騎馬,冷風吹拂,她忍不住縮脖子。 ——馬車壁咚咚幾聲,有道陌生的聲音:“卓郎君不妨坐進馬車吧,風大得很。” 范姝也應和,卓枝擺手示意無事,驅馬上前。大昭雖然開明,可也沒未嫁娘子同陌生男子共乘一車的說法,若被人瞧見劉七姑還不知要遭受何等非議。 積雪未化,官道通暢并不泥濘。才過了個把時辰,一行人已到了邊城外。邊城墻高,皆由灰磚壘成,雄厚方正,安全感十足。城墻下兩道門,各站著數十個守城侍衛,正在一一查看進城引。 卓枝下馬拿出路引,卻被一雙素手攔下。 正是劉七姑,她發簪絹花,遠山眉,生的嬌弱秀氣,只眼下發青,似有胎里不足之癥。劉七姑攔下她,取下錦面荷包,從中抽出個銀色令牌,只在那守城侍衛眼前一晃,馬車無需檢查,竟然放行。 卓枝斂眸,方才錯眼看到令牌上書“劉”字。絕非馮家人的令牌,邊城要塞檢查嚴格,那守城侍衛只見牌子,便立即放行。 卓枝暗忖劉家究竟是何等人家。 進入邊城,劉七姑低眉扭捏:“感謝卓郎君,范jiejie,只是我想去銀樓買些要用的女兒家玩意......兩位先請游玩,我們未時三刻在酒樓見面可好?” 范姝點頭稱是。 眼見劉七姑走遠,卓枝淡聲說:“也不知她什么來頭,方才瞧那守城侍衛陪著小心。劉家,邊城能有如此勢力的唯有劉德行了。”她想起什么,不自覺擰起眉頭。 原書中劉德行正是肅王聚寶盆。 肅王支使劉家轉運兵械,屯田賣鹽,一手造就而成的邊城豪門巨族。劉家手下掌控邊城經濟和數以萬級的財富。如今肅王通敵賣國幾成鐵證,劉家又能多干凈呢? 卓枝暗暗記在心上,這事需得向東宮提一句。范姝拉住她游玩,邊城陌生,她有極大的好奇心。這會距離午飯還差些時候,范姝尋味而至,找到家羊湯鍋子。 兩人方才坐定,小二殷勤上前。 范姝頻頻點頭,豪爽點菜。小二笑彎了腰說:“兩位客是新來的,咱家小鋪子,釀的一手好酒。今日送上壺小酒滋味菜。” 不多時酒菜齊全,只見桌上一尊銅火鍋,一壺溫酒,四五個陶碟,羊rou山雞片成薄片,甚至還有一碟鹿子rou。 這一番行頭,幾乎和火鍋沒有區別。只是湯是白水,rou削得極薄,滾水一燙,不消半刻便熟透,沾著黃辣姜蓉,更是別有滋味。 ——“江爺來了!老地方,里面請!” 卓枝不著痕跡望去,只見一個莽漢腰佩長刀,身后隨著五六個大漢自店外進來,齊齊上二樓。范姝忽然說:“那領頭的絕非善類。” 卓枝嘆氣,正欲開口。一陣清脆腰鈴聲響,廚房矮身出來個紅衣女郎,她舉個碩大托盤,旋身停在桌邊,贊了句:“英雄所見略同。”話落回身上樓。 范姝朗聲笑,叫來小二結賬,忽的冒出個長須老漢,他瞧卓枝:“小郎君那年生人?可討媳婦了?”卓枝驚詫。范姝丟下錢,拉起卓枝向店外跑去,老者追出來,依稀還聽得到:“老夫姓白,若郎君......” 范姝笑得直不起腰,不一陣劉七姑拎著包裹自銀樓出來。 卓枝輕嗅,劉七姑周身香料味道好生熟悉,似曾相識。幾人簡單用過午膳,便趁著余暉迅速趕回玄缺。 終于回到城中,路上范姝同劉七姑相談甚歡,眼下仍不舍分離。 范姝大笑說:“那算不得什么,你可知我們去的羊湯鍋子......白須老漢問花卿何年生人,可曾娶妻?一連串的問,花卿都嚇呆了!” 劉七姑抬眼細細看她,輕聲細語:“卓郎君生的俊,邊城風俗不同上京,素來是搶女婿的......若卓郎君有意,也是樁佳話。” 卓枝自詡臉皮厚,但仍忍不住臉紅,她忙拎起馬車中的大包小包低頭趕路。 馮秋月等在樓前,他大步上前,低聲對七姑說幾句。七姑便引著范姝走向城里,卓枝正欲跟上,卻被攔住:“殿下等你許久。” 卓枝四顧,不見東宮。 馮秋月接過包裹說:“殿下在樓里。”他猶豫半晌輕聲問:“......殿下生辰你備了什么?” 啊? 第64章 孤與你分食 生辰? 東宮是冬至出生的......卓枝不免汗顏, 她從前只知曉東宮生辰在冬月,具體時日并不清楚。畢竟她從前與東宮并無交集,自伴讀那事之后才漸漸有了來往。這么一提, 她才恍然意識到兩人從陌生到熟稔,也不過才一年。 去歲冬月,東宮猶身在淮南,卓枝萬分感慨,她忽略備禮的問題, 轉而問:“殿下怎么過生辰啊?” 馮秋月掂了掂包裹, 嘖了一聲:“都買了什么啊?輕飄飄的......大家伙都不知曉, 還是齊王殿下主動提及......殿下持正慎獨,有jian猾人自作聰明提出孝敬的事, 好家伙當堂挨了斥責!” 卓枝隨著他走進樓里,聞言詫異:“殿下厭煩這套,”她小聲問:“你還問我備了什么禮?” 馮秋月理直氣壯, 抬眼說:“我自幼長在玄缺, 沒見過世面, 好奇還不成?再者你是殿下身邊近臣, 怎么和尋常人相提并論?” 卓枝見此, 也不好直說沒準備的事,只含含糊糊說:“殿下地位尊貴,什么稀罕的玩意沒見過呀。” 馮秋月語重心長教育道:“送禮, 送的是心意,你以為送的是錢啊!” 兩人正說話間, 卻被小二打斷。 ——“客官里邊請!” 踏上最末的臺階,入目便是滿眼素色。 三樓是一間闊間,分為六個小間, 小間是由素面屏分隔而成的獨立空間。他們站在樓梯口,只瞧得見六扇屏,正如一面面墻壁,其余的什么也看不出。 馮秋月示意小二退下,輕車熟路繞過屏風,引著卓枝向里面走去。 瞧他這幅熟門熟路的勁,難不成他常來此處? 馮秋月不等她疑問,便介紹開了:“今朝殿下請客,華記招牌鯉魚繡丸燴餅那叫一個香!你我有口福了。” 七拐八繞轉過最后一盞素面屏,卓枝終于瞧見熟悉的人影。東宮仍穿著晨起那件藏藍窄袖袍,見他身形隱于屏風之后,似是并未發覺他們到來。 “殿下金安,臣將卓二郎平安帶到!” 這是什么古怪說法? 卓枝斜他一眼,老老實實上前行禮,才發覺東宮臨窗端坐,窗的位置極佳正對著城門。她臉一紅,心想方才范姝調侃那幕,不會正好被東宮看在眼里吧? 不知怎的,卓枝心里泛起淡淡心虛。 方桌是棗木打的,桌角鑲著銅色云紋,簡潔古樸。東宮專心把玩手中茶盞,卓枝見茶盞中八角果子漂浮不定,微微愣神。忽聽東宮笑問,范陽如何玩得可好?卓枝只覺東宮郁郁寡歡,她略一想,就以羊湯鍋子挑起話頭,說起玩笑話來。 東宮頗為怡然,甚至還有閑情逸致說起赤河傳聞。她對人的情緒并不敏感,略略觀察,便想約莫是她多心了的緣故。 香氣四溢,小二端著銅鍋上前。只見紅銅鍋中燉著一尾紅燒鯉魚,rou質軟嫩鮮香,鍋熱湯開冒氣咕嘟咕嘟氣泡,下魚糜繡丸,并山珍八鮮,分開盛到碗里,佐油璇餅伴食。 卓枝吃的肚兒溜圓,心滿意足,隨著東宮緩緩漫步回院子。 夜幕之下玄缺寧靜安恬,月光明亮,映照在白雪上反射著淡淡的光芒。阿枝發間眉梢好似染上一層光暈......東宮仔仔細細看著她,似是要將這幕刻在心底。他噙著笑,低聲嘆:“孤是子時三刻出生的,花卿是何時生辰?” 卓枝驟然失色,甚至沒注意東宮喚她“花卿”。不怪她驚訝,畢竟大昭生辰八字實屬隱晦不言之事。東宮是大昭太子,生辰八字更是萬分隱秘,恐怕除卻圣人皇后再無人知曉。 他狀若尋常一說,卓枝垂眸掩飾訝異,心道她生而知之,自然曉得她生辰八字。事實上這時辰,從未有人告訴她。卓枝輕聲說:“五月初六,日頭當中,”她說罷一樂:“巧了不是,我正是夏至生的。” 東宮輕笑,淡聲說:“只是不巧從前未能趕上,明年孤為你慶生。” 卓枝想到她兩手空空不說,還吃了壽星一頓飯,心中難為情:“殿下生辰,”她抬頭一望,月掛中天,玄缺萬家燈火暗淡......此時說不得已到了東宮生辰,她眉間輕蹙,似是沉思說:“今日已是立冬了,也不知送什么好。” 這幅表情,眉間輕蹙......他眼前浮現樓下那幕,范姝拾起兩匹布料,問那個更合適?阿枝也是這般,她凝神專注看著范姝,最終指了櫻草色,兩人貼耳親昵......東宮眼中晦暗不明,似是壓抑,嘴角卻揚起笑說:“送禮送的是心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