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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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沒有回答,只是低頭走到一株金黃的、大朵綻放的波斯菊旁,使盡力氣一拔,那株花就被拔了出來,顯然原先就種得不牢。 李仲光道:“哎呀,好好一株菊花,小娘子毀它作什......么......”他跌坐在地,渾身悚然地盯著菊花的根下,被羽生從簌簌黃泥中拂出來的人頭。 那個人頭腐爛得已經露出了一半白色的頭蓋骨。眼珠已經爛掉了,眼眶黑乎乎的只有白嫩的蛆蟲爬進爬出。人頭臉上沒有皮膚,露著底下已經風干腐爛變成褐色的rou。此刻臉上沒有皮膚保護的rou上爬滿了黑色的螞蟻。 羽生捧著人頭,冷靜地看著他:“聽冤魂哭嚎。” 慘白的骨頭部分映著她雪白的肌膚和淡極的眉色、眼珠,仙氣頓去,唯余鬼氣。 她又走到最近的櫻花樹下,踢開一層的薄土,示意李仲光看。薄土下露著一截被樹根緊緊纏繞著的女人手。 羽生把人頭放回原處,把波斯菊扶回原處,說:“李相公,有人死于鞭打。有人死于剝皮。有人死于巨石壓身。有人死于溺水。死者悉數埋于此園中。園中每一株美麗絕倫的花草下面,都埋著一具女子的尸骨。你如果不信,妾還可以再跳下荷花池水中,為您撈上來幾套人皮。” “楊相公若覺婢妾稍不順意,動則褪其衣,綁在樹上鞭打致死。或專捶指足,血淋林方罷,或放在雞籠中活活壓死,或活剝人皮,皮投水中,尸體埋于花下做花肥。死者大多埋在此處。外界問起,只說:‘理家不嚴,妾婢逃奔。’” 羽生說罷,伏于他身前:“望李學士搭救!”她在家時就一直聽兩位兄長說,李仲光才名滿天下,敢于直言和憐香惜玉的脾氣,也是名滿天下。她還是對讀書人充滿了指望。 李仲光臉色鐵青,站起來的時候還是兩腿戰戰,開口,卻責備道:“楊蓁此雖獸行,然你乃他家妾,得楊蓁寵愛,錦衣玉食,卻揭主家秘于外人,是為不忠。” 羽生豁然抬頭,半晌,道:“妾只為活命。不想枉作花肥。”原本還想斥責,看到她目中秋水一泓,美色動人,李仲光嘆了口氣,撫了撫胡須,又打了個寒蟬,感覺似乎原來的滿園芬芳都化作了血腥氣。道:“出去說話吧。” 羽生把一切復原,兩人就又由小路離開,到了客房附近的小花園,李仲光舒出一口氣,瞥她一眼,道:“楊蓁此舉雖惡。死的卻不過是婢妾一流。婢妾生死,本就決于主人,一來楊家勢力廣大,告上本地衙門,恐怕不了了之。二來即使鬧上朝廷,楊蓁殺的不過是婢妾,也稱不上大罪。至多是以其品行殘忍,再貶一級罷了。” 李仲光還有一話沒說,他雖是風流名士,但也是貶謫的人,同楊蓁更不熟。楊蓁愿意拿自己的愛妾來招待自己是一回事,自己開口要他送愛妾給自己,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羽生再三磕頭道:“妾不敢奢求‘公道’二字。妾也不敢奢求離開楊府,只是妾有一meimei,年紀尚小,乃是桐里人,被拐淪落至此,家中尚有一寡母。還望李相公大發慈悲。” 崔四娘正坐在房里發呆,忽然前邊有人傳話。說是楊蓁讓她過去。 ☆、第59章 人間路之娼門婦(九)【重寫】 崔眉這個人。雪鸚鵡說:“誰當她的貼身人,誰倒八輩子霉!瞅瞅那個小丫頭!” 人們深以為然。連老鴇子都可憐那小丫頭,時常說:“可憐見的,還不如跟了老mama混事,強過當丫頭。至少吃穿用度是差不了的。” 崔眉的貼身小丫頭小梅是整個蜈蚣蕩里出了名的小可憐。 崔眉不許她留一盒胭脂,不許她穿一件花俏的好衣裳。連精致一些的點心,吃剩下寧肯倒掉,也不許小梅多碰一個。 蜈蚣蕩里別的女孩子,哪怕是個小丫頭,都是花枝招展的。獨獨小梅,活得像是個灰暗的影子。 崔眉還防她防得厲害。如果來了什么客人,就打發小梅回房。連客人的毛都不許小梅見著一根,更別提從客人那撈到油水。 “崔眉這個人,精明!怕是見小梅未長成就有楚楚的模樣。提前防著咧。嘿,我見多了,花魁娘子的丫頭從花魁那學了一身的本事,然后憑著青春年少,反把主子踩下去的事,我可見多了。” 一位老資格的娘姨這么說。 崔眉不在乎這些。她依舊當著老鴇的心肝寶貝。 而小梅聽到這些話,低著頭匆匆走過。有時候老鴇子看她可憐,塞給她一盒雪球波斯糖,也教崔眉啪地搶過來,一把丟在地上,散落一地糖丸,喂了螞蟻。 老鴇子有一次私下拉著小梅的手,說:“這可憐見的。就算是防著我們,但是這么可愛可憐的小女孩子,給吃好點喝好點都不舍得嗎?” 大概是看小梅形單影只,總是只跟著崔眉后面,實在可憐。老鴇就教蜈蚣蕩別的同年紀的當丫鬟女仆的女孩子找小梅說話。 小梅慢慢地在蜈蚣蕩也有了幾個朋友。 這些朋友都是歡場里出生長大的,潑辣又大膽,見多識廣,跟雪鸚鵡一個脾氣。時常說一些評頭論足小梅打扮的話,也時常告訴小梅一些世道話。 崔眉一次偶然撞見了這些小梅的朋友,眼神冷冷地把她們全都敢了出去,再不許小梅和她們說話。小梅只得私下里接觸她們。 然而,小梅九歲的時候還是接了第一位客,瞞著崔眉,開了苞。 她的兩條又細又短的腿上壓著一頭長滿胸毛的肥豬老爺。這頭肥豬,跟她爺爺一個年紀。 肥豬亂拱,她尖叫,身下流了一攤血。 肥豬老爺捻了一指頭血,伸進嘴里吮吸一下,搖頭晃腦地吟詩:“人說豆蔻好年華,我道垂發最堪憐。” 小梅痛嚎了起來,從肥豬老爺身下露出的兩條細腿不斷抽搐,她豆芽似的手臂揮舞掙扎,啪地一下打到了他臉頰上下垂的rou。 最后小梅是暈過去了。 她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撕裂的地方已經涂了藥,只是仍舊赤身露體,渾身沒有哪里不疼。她的手邊放著幾錠銀子,銀子旁放著精致的鵝黃紗衣,放著銀飾,放著晚霞一樣璀璨的上好胭脂,放著幾碟十分精致的點心。 而崔眉正站在她床邊,凝眉看著她,半天,問:“這些是你想要的?” 小梅不知道為什么,只不敢抬頭看崔眉的臉。 崔眉抱起衣服,全都丟在地上,拿起胭脂,砸得xiele一地紅。拿起點心,呼啦全倒在地上。 小梅眼里含了一包眼淚。 崔眉最后拿起那幾兩銀子,問小梅:“這是什么?” 小梅含著哭腔囁泣道:“客人給我的錢。” 崔眉聽了,將銀子一把擲到她跟前,陡然厲聲道:“這是他們的買命錢!” 她深深吸了口氣,丟給小梅一身灰撲撲的女仆服飾:“穿起來,跟我走。” 小梅低著頭,磨磨蹭蹭穿衣服。她不想恢復到那冷冷的灰影的日子里去了。 這時候,她聽見崔眉說:“我安排好了,你走吧。我明天就送走你。” 小梅驚得立即抬起了頭,脫口道:“我不走!” 崔眉淡淡道:“不走也得走。” 小梅渾身發抖,求她:“奶奶,奶奶,我不想回家去了,我不想回家去了!” 崔眉看著她,柔聲道:“傻孩子,我知道你家里還有親娘。我送你去找親娘。” 小梅哭道:“我爹早就死了,我娘早就改嫁了,我家里只有一個把我插草標賣了的爺爺!外面的世道,逼得爺爺賣了我。我從小沒吃飽過,沒穿暖過,到了這里,才有了活路!求奶奶不要趕走我!” 崔眉說:“你以為這里有活路?從前,我教你看見的那些,你都忘了嗎?混事接客的從沒好下場。” 小梅懵懵懂懂地說:“男人爬在身上,是、是很痛。可是……” 崔眉冷笑:“可是有好吃的、好穿的,還有人服侍你,你再不用自己掃地、煮飯、洗衣服,能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 小梅低頭絞著手,不說話。 崔眉說:“當年脂粉院里的崔四娘也曾像你這樣想過。” 她看著小梅:“不要去享受這里的任何東西。這些都是毒藥。你以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是好的?那只代表著你被老鴇子養廢了,離了這里就毫無謀生手段!” 她挑起一截衣料:“這些東西。這些首飾、衣料、金銀,都只是老鴇子和妓院老板暫借你使用的。沒一樣是你的。我見過不少以為可以從良的姐妹,都差不多是凈身出戶。用慣了這些東西之后,再去過清貧干凈的日子?嘿嘿,一個兩個的,還是回來了。” 她看小梅滿臉疑惑,不由嘆道:“你還是太小了。不能真正懂這些。”她說:“不管怎么樣。我已經安排好了,你明天凌晨就走,我已經準備好了安身的地方。我們一起走。” 小梅張了張嘴。聽見她說:“我知道你的情況。我不會真把你送回家去的。你好好去休息吧,你接/客的事,我會按下去的。” 她的怒氣似乎慢慢平靜下來,背影蕭索,出了房門。 然而,終究沒有走成。 老鴇、龜公、老爺,帶著一群地痞打手擒住了崔眉和她的幾個幫手。連崔眉買下的那間小小的米鋪都被老鴇帶人順藤摸瓜翻了出來。 崔眉是有賣身契在蜈蚣蕩的,她是屬于老鴇和蜈蚣蕩妓館的私人財產。她的個人私藏的金銀,是可以合法沒收的財產,是偷了主家的財。更不要提一個登了官府花名冊的妓女私買良民米鋪,更是罪過。 告密的人是一個雛妓,叫做小梅。 崔眉被蜈蚣蕩打手押著向柴房走過去的時候,經過了小梅,崔眉問了她一句為什么。 小梅說:“奶奶,外面世道不好。這里雖然男人討厭了一點,但是幸好有mama和老爺供給我們吃,供給穿,供給我們安全棲身的地,待我們這樣好,我們把錢給mama也算是報答。你為什么恩將仇報,偷老mama的錢去外面混?” 她說話的時候,老鴇就慈愛的摟著她。小梅像倚著母親一樣依在老鴇懷里。 崔眉渾身一震,喃喃:“真是耳熟的說法。” 她快被押著走過去的時候,她側過頭,對小梅說:“你搬出去住吧。我那間屋子,是給我九歲的meimei住的,不是給九歲的雛妓住的。” 崔眉被壓在囚房半個月。老鴇和龜公還是舍不得她這棵搖錢樹,毒打了她一頓,又給放了出來。放出來的時候,老鴇沒好氣的說:“你一個上了花名冊的妓子,竟然敢買良民的米鋪,官差聽說了要問罪,還是我們這可憐的老mama給你花錢保釋的!” 崔眉漠然道:“我知道。” 老鴇裝作真可憐她似地,嘆氣道:“老mama我也是從你這年輕人過來的。一日為妓,終生脫離不了這個字!你還是乖點,mama疼你。” 崔眉平靜地說:“我知道。” 老鴇沒有多說什么,沒多久,崔眉又平靜地回到了花魁崔眉的日子里去。 只是再沒提起過小梅。 然而小梅的消息還是不斷傳來。小梅成了當紅的雛妓,不斷有愛好特殊的客人上她那去,客來如云,晝夜不息,一天甚至有十幾個客人。 過了大概三、四個月,小梅十歲了,但是聽說有一天,她沒去迎客。老鴇子還特意去看了她,帶了補品。 有人酸溜溜地跟崔眉說:“這丫頭現在可是老mama的小心肝!” 小梅過了十歲生日,第一天沒有出去迎客。第二天也沒有。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人人都知道小梅有病了。 但是第六天,十歲的女孩兒蒼白的臉上涂著艷紅的胭脂,又出來見客了。 一次客人走后,老鴇子去送客人。小梅昏昏沉沉地歪在塌上。聽見珠簾掀起的聲音,她勉力睜開腫得快成縫的眼睛:“媽、mama,讓我休息一會,休息一會。” 進來的人卻只是摸了摸她的額頭。 進來的是崔眉。崔眉說:“你病了。” 她發怔,崔眉接著說:“我帶你走。” 她終于反應過來了:“去哪?” 崔眉說:“治病。” 小梅啪地用盡力氣甩給她的手,幾乎是尖叫一樣地說:“mama說會給我治病!不用你,不用你!” 崔眉沉默了片刻,冷冷說:“鴇母若是實心給妓子治病,狼也是會給羊接生了的。” 小梅立刻頂道:“你翻來覆去,就是想哄我離開這里,離開老mama,好叫我不要取代你的位置!” 崔眉看她一眼:“有人告訴你,我想叫你走,是因為我怕你取代我的位置?你信這鬼話?” 小梅賭氣似地一指房間角落的一個雕花上鎖的箱子,道:“難道我就取代不了你?那些都是客人給我的。” 崔眉蹙著眉尖:“如此短的時間積累下這些……難道傳言是真的?鴇母叫你一天接十二個客人,你就接?” 小梅孩子脾氣,扭過頭不理她。 她打量小梅,眉毛蹙得更緊。不過一年多,小梅的變化大得可怕。女孩子開始抽個,她的胸脯像發酵的饅頭一樣漲起來,手臂開始圓潤起來,竟然眉稍有了少女的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