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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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只感覺自己又好像開始做噩夢。 有一個聲音齜牙咧嘴起來:“人類打同類可真狠。好疼。” 接著,她霎時覺得臀部的傷,竟然清涼痛快了許多。那個聲音說:“吱……生命之火定下來了?原來青蛇教的治傷法子最有用。” 那個聲音樂呵呵地笑起來了。 然后王云城覺得胸口一涼,有什么東西飄離了她的軀體,開始往窗外的孔家去游蕩了。 她模糊中,迷夢一樣聽見那個東西嘀咕著:“我對一切不同人群的人類都有興趣和好奇心。” ———————————————————————————— 這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只有風呼呼吹著。 張若華獨自坐在屋子里,聽紗窗被風鼓吹得顫動的哧哧聲。 屋子里沒有點燈,黑漆漆的一片。 外面的昏天黑地里,有一盞鬼火似地燈籠慢慢進了院門,有些綠油油昏慘慘的光。 提著那展燈籠的是一個臉皺得核桃似的老婆子,她到了窗前,舉起燈籠,那黑夜里格外陰森的光,映著那張皺巴巴的老臉和黃黑的牙齦,老婆子詭秘的一笑:“姨娘,您請!” 張若華定神看著這盞燈籠和這張老臉,打開門,望了望門外,確信自己府里的丫頭婆子都睡下了,她才平靜地站起來,說:“請吧。” 她跟著這黃泉引路燈似的燈籠,慢慢消失在了夜里。 金漆的佛陀小像。 佛前點著寧神的香,擺著檀香味的軟蒲團。 這是孔二夫人參禪的佛堂。孔二夫人孔羅氏膝下只一子一女,女兒就是孔六娘。自從人過中年,孔羅氏就常年在佛堂里吃齋念佛了。 孔羅氏跌坐在蒲團前,閉著眼,捻著珠念。 聽說孔二老爺來的時候,她急急站起來,又不想讓自己顯得太急切,失去了世家主母的風度,因此是克制著小步走過去的。 她生得本只能算清秀,雖然保養得好,皮膚白皙,但是中年又發福了,旁人說是慈眉善目,雍容華貴。孔二老爺厭惡起來,就喊她“老母彘”。 而孔二老爺本人,留著長長地胡須,面盤白嫩光滑,長眉鳳眼,年輕的時候想必也很清俊。只是他中年以后發福得比孔夫人更厲害,看著就像是個發漲的白面饅頭,粘了胡須,又用細致的筆鋒在上面畫了眉眼,充作人樣。 進來的時候,似乎孔二老爺心情不錯,是背著手慢慢踱進來的。因此看見發妻的這個克制的樣子,他還像是少年夫妻一樣,和善地笑起來:“羅氏,你呀,穩重一點。” 孔羅氏聽了他這一聲羅氏,臉松了松,也笑了笑,故意問他:“老爺今晚來這里是——?” 但是不等孔二老爺開口說話,孔羅氏就連珠炮似地說:“妾這里已經備下了寧神的熏香,也鋪好了上好的鵝絨的胡床,夜里的茶水用的還是老爺一貫覺得半夜可以助眠的通州清茶,不知道老爺要玉枕還是軟枕,或是從前的檀木枕……?” 孔二老爺撫摸著胡須,慢慢地說:“哦,噢,羅氏,今晚我不在這里過夜。” 孔羅氏的連珠炮戛然而止。 孔二爺關愛地看著她:“你呀,你呀。你身子這樣不好,又一把年紀了,一向是個佛祖跟前掛了名的女修。我怎好勞煩你的呢?” 他目光流過孔羅氏開始發福的腰,劃過她眼角的皺紋,和善地說:“夫人,你好心,我知道的。今晚把我那個喜歡的檀木枕送到小秦那去就是了。” 孔羅氏捏著佛珠,嗓子里飄出來一句:“是。妾這就差人去秦姨娘那兒送。” 等孔老爺前腳出了院門,孔羅氏坐回佛陀跟前,低聲這樣念:“信女聽說,貪色在佛門是要遭報應的。” 看著青燈前,長夜里依舊垂眉斂目的佛陀,這女人突然覺得冷的可怕。 孔二老爺,人越到中年,欲念越重。 她今年也剛剛到四十,也是如狼似虎的年紀。為什么他妻妾成群,她就要一個人孤冷冷地對著青燈古佛? 萬而此時的窗外夜色深,似乎一切都能隱沒了。 這時候,外面的婆子開始通報:“夫人,張姨娘來拜遏。” 張若華垂頭看著鞋尖,聽見與白天不同的孔二夫人的喝罵聲:“誰要你們多唇舌通報?除了李婆子,其他人都滾下去!”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幾個孔羅氏的心腹,張若華在她們的監視下走進了孔羅氏佛堂的門里。 孔羅氏坐在已經被帷賬遮住的佛像跟下,白而豐滿的臉上漲紅起來,怒瞪著低頭走進來的張若華,從鼻孔里噴出氣來:“還要我幫你脫嘛!” 張若華抬頭看了她一眼,卻還是平靜地褪下了一層又一層的衣服。她的軀體遍布傷痕,她昂著頭,沒有看孔羅氏一眼。 孔羅氏看到她身上那些傷痕,拿手碰了碰:“老爺……哈,老爺就這么喜歡這些年輕的軀體?”她故意地問:“老爺,怎么樣?” 張若華平靜地順從道:“夫人,老爺,早就老了。” 孔羅氏聽了,先是報復了孔二老爺似地快慰狂笑了一陣,卻又隨后憤怒地尖叫起來:“誰許你說他!誰許你這個賤人誹謗老爺!” 張若華早就習慣了孔羅氏這樣的喜怒反復,因此平靜地等待著。 帷幕里的佛像似乎無言。青燈前,香火里,蠟油滴在桌上,好像是佛祖垂淚。 一夜的折磨過去后,那個李婆子扶著張若華出來的時候,她身上又添加了一些新的血痕與青紫傷痕。李婆子有些不忍,低聲說:“為大府的姬妾,就是有這樣那樣不能說道的苦楚。” 今晚這樣假鳳虛凰的把戲,自從張若華被孔二老爺強買到孔家后,就經年發生。 每當孔二老爺越是親近姬妾,曠了多年的孔羅氏就越要找她們去“姊妹情深”。 而孔二老爺不知道嗎?他當然是清楚的,甚至是默許的。 張若華卻沒有其他姬妾一樣的絕望,她雖然很虛弱,但神智此時似乎很清明,她還是平靜:“我知道。” 時下的世家大族的后院里,磨鏡之好乃是常事。 姬妾往往是夫妻雙方共同的瀉欲與折磨工具。男人不但知道,還不以為惡,覺得妻妾磨鏡去,妻子折磨小妾,總比妻子因常年久曠而與人私通好的多。甚至有一些人因夫妻共用一件“器具”而和睦了。 而今的貴族因為生活富足糜爛,大都有點惡癖。而可以隨手買賣的姬妾恰恰是宣泄這種癖好的最佳工具。哪怕是虐待至死,也不是多大的事。 而這對孔氏夫妻,恰恰都喜歡在這檔子事上玩些針刺鞭打的花樣。 前段時間,剛剛有一個孟姓的婢妾,因為受不了,才十六歲,花一樣的年紀,就這樣跳井了。據說跳井前嘴里喃喃著:“一個人,怎可受男子與女子兩邊同時的欺辱?” 至今沒有多少人愿意靠近那井。 張若華走到院門邊上,才聽到她想聽到得的東西。李婆子壓低聲音說:“夫人允許你明個出府去那……那個地方了。小的奉命替你開路,替你遮掩。” 否則,一旦被發現姬妾私自出府,按逃妾算,以孔府的勢力,下場就可以預見。不但逃妾倒霉,收留的人按此時的律法,也要倒霉。 李婆子是個心底還不錯的人,她提到那個地方,也露出吞了一只蒼蠅似的表情:“姨娘,雖說不忘恩,但恩也有完結的時間。你何必總記著那些臟地方的腌臢人?都說戲子無情,婊……” 張若華看她一眼,不曾動怒,竟然倒是笑了。她似乎是個從不對任何人生骯臟與生活苦難流露異色的人,仍舊只是微微笑著說:“我不覺得她們臟,也不覺得自己干凈。”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夜,風呼呼地吹著。 那盞飄搖的燈籠,豆大點的微光也一閃一閃。 張若華摸索著前進,看著這濃黑夜里的這盞燈籠,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過往。 那些事情,一一地,記憶里仍舊好像在眼前。 ☆、第43章 人間路〔二〕 張若華出生在一個家境中等普通的務農村人家里。至少這家人有幾件不像布條的衣服,不是和畜生睡在一個屋里,家里住的土坯屋完完整整,因為稻草勤換,也不用睡在腐爛的稻草堆里。 何況家里還有一頭牛呢! 只是在連地主家都會溺死晦氣的女嬰的情況下,她能活下來,得益于她出生的時候,家里來了一位老道長,捻著山羊胡說:“三歲而旺弟。” 等到她三歲的時候,果然家里添了男丁。她的父母顧念她的“功勞”,因此也就勉強將她養下去了。 這位老道長又再一次路過,在她的父母將這位鐵口直斷的道長捧若上賓的時候,老道又再一次捻著胡須,說這個女孩能讓張家時來運轉,因此給她改了個“張若華”的文雅名字。 只是,張家人,從來都是喊她的小名——“招弟”。 弟弟五歲的時間,她八歲的時候,村里的幾家宗族大戶,合資請了一個老童生來教導自家的子弟。 因為村里大都是同姓同宗的人家,因此這幾家大戶,也發了慈悲,只要村里幾家關系近一點的,獻上多少多少家財,就允許他們把孩子送來當書童旁聽。 家里的父母掐著指頭數了數自家幾樣一見而清的家財,賣畜生?那可是田里的好幫手,不可,萬萬不可!于是愁眉苦臉之下,張家就打算把張若華賣去當童養媳,好給弟弟騰出讀書的可能。 能識字的,可是文曲星哩。賣畜生萬萬使不得,賣一個女兒,卻算什么? 只是瘦小的女孩苦苦哀求,最后也打動了父親的心。這個女兒自小挑水撿柴漿洗衣裳,做飯,照顧著弟弟長大,小小年紀幾乎是家里的另一個勞力。 又因是未出嫁的女孩子,依照這時候農村里的慣例,家里人讓她和畜生同窩吃食,只需不讓她餓死就是了,極省糧食。 這樣一個能干又吃得少的勞力,就此賣掉,的確是很可惜。何況這個年紀,賣出去的價格也高不了。 她一邊哀求父母,一邊在沉重的家務之外,還拼命去替地主家打豬草,漿洗衣物。 終于免掉了童養媳的命運。 張若華十二歲的時候,家里的事情做了大半后,就可坐在河邊替村里大戶漿洗衣物,多少有了螞蟻腿一樣粗細的自由。 每當她坐在河邊漿洗衣物的時候,村子里那唯一一條像一點樣,泥坑少一點的路上,就會走過來了幾個童子。 其中一個就是她的幼弟。 她常常受到幾個童子的指指點點:“看,看咧,這是張家的長姐。” 張若華低著頭,看河里,水波映出她的容貌,雖然發如飛蓬,臉色蠟黃,臉上瘦得凹陷,脖子等地方有油垢,但是這些瘦與油垢黑黃,仍舊掩不住她的眉宇天生清奇;張開嘴笑一笑,因她偶爾偷偷背著父母兄弟,也會拿拿楊柳枝刷牙,因此牙齒只是黃,沒有到發黑的地步。 她十二歲了,即使再怎么受生活的苛難,和同齡的那些不是大著脖子,就是一嘴爛牙的女孩子比起來,仍舊像一支泥里長出來的荷。 顧影自憐的時光很短暫,那個童子蹬蹬跑過來,嚷道:“背我回去!背我回去!” 瘦弱的女孩子笑了笑:“阿弟,你高了,阿姊背不動了。” 童子很不滿,嚷道:“我要告耶娘!” 張若華低頭默默洗著衣服,等他嚷累了,她才抬頭微微笑說:“阿弟,莫要惱。今天學了幾個字,說給我聽聽,好嗎?” 她這樣笑起來的時候,就算是張老幺這樣的劣童,也不免囁嚅幾下,才厚著臉皮,學著給少爺們講經的夫子的樣子,哼了一聲:“你一個賤女子,聽這個做甚么?” 他對讀那些鬼畫符一樣東西的興趣,還不如對背著背簍撿糞堆、替大戶放牛的熱情。因此通常是聽過就丟,不意阿姊忽然問起。 張若華聽了,心里透亮,嘆了一息,不再問他,只顧自己低著頭漿洗衣物。洗了一會,她還是極和緩地說了一句:“你學一些字,豈不好嗎?” 張老幺聽她教訓,十分不耐煩,覺得在同伴面前丟了顏面,罵了幾聲后,和其他童子一起放牛掏鳥窩去。在這幾個頑童心里,少爺的夫子講的甚么友愛孝悌,都說得是兄弟間。可沒有人說,一定要尊重姊妹。 等張家老幺走遠了,張若華喃喃地一邊洗,一邊念著去大戶家送衣服時,瞄到的幾個字。她伸出手,在水波里,輕輕攪動著劃出一個“華”。 她似乎無論做甚么,都上手都特別快,平生都天生有一股靈靈清清的氣,格外心平氣和,學什么都能到心里。 那天去大戶家送衣服,她只是聽了一遍,看了幾眼,就比那愁眉苦臉的大戶家少爺,還要早的記下了這幾個字詞。心里懷揣著這幾個字,她覺得像懷揣了珍寶。只是不知道同什么人,再去學多一點。 阿爹說她是賠錢貨,阿母說女人就該灶前灰頭土臉,阿弟說jiejie就該時刻謙讓,大戶家少爺的夫子說女人生來有罪,服侍好男人,才是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