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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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細細地聲音響起來:“我……我明明記得小乖爬進來了呀?” 一個身影映在木窗的紗上。 徘徊了片刻,吱呀一聲,那個身影還是推開門輕手輕腳地進來了。 她屏住呼吸,悄悄探出頭去看一眼——松了一口氣。 她發現那是一個小男孩,比她還小一些的樣子。 小男孩身材瘦小,很天真的樣子,穿著一身繡著魚的布衣,蹬著虎頭鞋,四處的看,細細地、奶生奶氣地喊:“小乖,小乖,你出來?” 因為年紀小,他似乎還認識不到這里有什么可怖,看到那一列列陰森的牌位,他也是笑嘻嘻的看了一眼。 在一片寂靜里,砰地一聲,小男孩碰倒了什么東西。是一展長明燈。 銅做的長明燈砰地掉在地上,閃爍幾下,熄滅了。 林綺年剛想爬出去叫這個族弟,忽然聽到外面有人砰地一聲推開門。 她趕緊縮回去,她記得爹說女子不能進宗祠的,更不能叫人知道。 然后一陣咆哮聲響起來,一個低啞啞的聲音在陰慘慘的祠堂里回蕩:“你敢熄滅了祖宗的長明燈!你犯了族規———!” 小男孩被嚇了一跳,但是這個天真的孩子,又覺得這種拖長了的陰慘調子有趣,學了一聲:“族規———” 回蕩在祠堂里的,都是這聲天真的族規。 那個叔叔捉住小男孩走了。 林綺年爬出來,覺得又陰森又不好玩,破規矩還多,打破一盞燈,那個族叔就要罵人。 她想著:這個可憐的調皮小族弟,一定要挨板子,打屁股了。 然后,就在第二天,她知道了這個小族弟的下落。 就在那天中午,按族規處置———這個熄滅了一盞長明燈的小男孩,被溺死了。 小男孩吸飽了水的青紫腹脹的尸體,浮上池塘的時候, 族里的保甲和族老們,在祠堂里,又點了一盞長明燈。 青煙繚繞中,他們念念有詞,向代表著祖宗魂靈的長明燈,扣拜。 長明燈依舊閃閃爍爍,一片幽暗里,好像是死人透過這搖曳的燈光,竊竊私語。 因為被族里事務耽擱而晚了一步的父親,最終被氣得拂袖而走,拒絕參加祠堂的族中大會。和族里的隔閡,就這樣開始了。 而林綺年回去以后,就做了三宿的噩夢,一場大病。 醒來的時候,還依稀聽得到那聲回蕩在祠堂里的,孩子細細的、天真的喊聲:“族規———” 幼年的林綺年,無論父親怎么解釋長明燈這個風俗的來源,都一直堅信:那盞長明燈,一定是用小男孩的尸油點起來的。 所謂宗族,所謂族規,在林綺年看來,終于凝固在了那年,凝固在了一盞盞長明燈里。 宗族會對一個得罪族里,又失去父親的女子做出什么事來,她都不會驚奇。 長明燈下,族規之下,以鬼神祖先的名義,可累著重重尸骨呢。 她終于,無聲無息地熄滅了自梳的念頭,嘆了一聲:“罷了,罷了。阿爹,你說罷,要我怎么做?” ☆、第32章 瘋婦人(八) 室內的光,透過木窗上的鏤空圖案,在地上投著。 面對老父的哀哀之情,面對宗族的可怖,林綺年終于退步了。 聽到女兒終于松口了,答應不再打自梳的主意,林嗣宗松了口氣。 他欣然道:“為父的老友陳家,是一貫的慈善之家。陳家氣氛寬松,與我家世代交好,陳家說他家的兒郎隨便你挑。” 他想了想陳家的幾個兒郎,道:“陳家七郎和六郎也是頂頂出彩的人物。自小傾慕你。趁著為父的病還沒那么重的時候,你趕緊挑一個陳家兒郎,快些嫁到陳家去.....” 說著,林嗣宗笑道:“陳七郎就是最俊美又多才的一個。你從前有一次偶爾見到他,就回來告訴我:我見了一朵美麗的鮮花。” 林綺年想起那幾個俊美的男子,她扯了扯嘴角,冷淡道:“我的確是愛他年少美姿容。” 林綺年雖然視天下許多須眉都是蠢物,但是那并不代表她就是個冷心冷肺,心如鐵石的。 相反,她從不否認自己是一個多情的人。 在一個春風和緩的日子里,她坐在一個酒樓的雅座窗邊,舉著酒,大笑著高歌道:“我愛美酒,我愛少年們。” 偶爾,看見美麗的男子從窗下走過,她就戲謔地丟下一朵自己折起來的紙團,恰好砸在男子的頭發上。 等到男子抬頭尋覓,她看足了春光里的俊美面孔后,便臉上帶著些欣賞美好鮮花后的紅潤,微微笑著合上窗。 她多情得坦坦蕩蕩。 她曾坦然對林嗣宗說:“食色性也。男子愛青春,女兒自然也愛少年,此乃人之常情,有何不可對人言?” 她雖然視天下須眉若蠢物,卻并不妨礙她欣賞其中姿容美好者。 但是…… 林綺年嘆道:“父親,你欣賞一朵鮮花,和把自己埋給那叢花當養料,是全然不同的。” 她問道:“陳家再如何寬松,能容忍女兒在外行走?陳家再如何寬松,能忍得下女兒脾氣乖張?陳七郎再怎么傾慕我,能忍得下女兒壓過自家丈夫一頭?” 林嗣宗苦笑道:“不論如何,不管你怨不怨為父,婚事都是必須的……否則為父西游后,你的婚姻大權只怕落到宗族和你大兄手里。” 他有些懇求一樣說:“綺年,你一向看不起天下兒郎,為父也知道你性情豪俠而孤高,一向有慷慨長歌,打抱不平的濟世之志。但是你......你到底是個女子。如果你執意不嫁,國法家規,哪一條都不會輕易饒過你。何況林家宗族本來就因佃戶一事,與我們積怨頗重。到時候,不要說實現志向,就是保命,都是難事。” 林嗣宗目露悲意:“惜兒到底是女兒身。” 她覺得心里有一團火呼啦啦在燒著自己。只是身上這具軀殼像冰一樣凍住了它。 林綺年自小,就從父遠游。 她少小時曾在江南,在父親的帶領下,向江南的農桑高見之士,學習江南的水田如何治理。 她少小時曾在黃河邊,看著黃河洶涌,聽父親與人商討如何根治黃河水患。 她也曾在嶺南,與父親討論南方重巫鬼的風俗,看著父親的老友燒毀yin祠。 她學著父親,去分析借債對百姓的影響,去憐惜百姓。 現在,卻是她最敬重的父親,要她嫁人,要她低頭。要她到男人后邊的那個內宅里去,以保性命。 林綺年垂著頭,不說話。少女那雙白得透明的手,因為握得太緊,手背里的青筋正用力崩著。 林嗣宗擔憂地望著低頭不語的女兒。 半晌,少女抬頭看一眼父親,她眉細而上揚,乍一看,就有點傲慢的錯覺,然而這幅傲慢的表象下,是極度的疲憊:“父親,你不必說了,好好養病。讓兒再想想。” 她抬手:“兒告退了。” 她轉身要出去的時候,聽到父親在背后喊她,無奈:“兒啊……你莫要再和壽宗爭執了。以后……府里的家業和戶主,到底還是你大兄的。” 林嗣宗苦笑:“兒啊,我可以拿家業大半都來當你的嫁妝。可是林家到底還是要傳承香火的。” 她聽了,沒有再說話,只是推開了房門,走了出去。 在推開父親院子大門的時候,橘紅的夕陽已經開始垂落。 天邊有黑點穿過散漫的紅云,是鴉叫聲聲,嘶啞而凄涼。 大門外空無一人,草叢堆里有蟲鳴。 傍晚的風鼓起她寬大的衣袖。她抬頭看著落日,凝視許久,終于閉目:“世事負我。” 這一個傍晚,在落日的余輝里,林綺年在院子里喝得醉醺醺,換下道袍,穿著女兒裝扮的襦裙,一手拿起一把做裝飾的劍,一手提著一壺酒,就要出府門。 府里的下人可嚇壞了,一個勁要攔著這位姑奶奶。奶嬤嬤苦勸道:“大娘子,您已經議親了,可要收斂一些。平日就有人說您是恃才傲物,老爺苦苦壓著這些人的多嘴。今日您要是這樣女子打扮,還拿著劍出去逛一圈,還哪來的名聲可言?老爺都壓不住了。” 林綺年瞇著眼,雪白的臉頰上暈紅若霞,手里的劍拿得歪歪扭扭。她平日里傲慢,今天才發現,往日里自己以為的特立獨行,只是全仗了阿爹的庇佑。 她喝道:“滾開!”她舉起劍,奶嬤嬤看她這酒瘋子樣,趕緊讓開了。 手持兇器,又是府里的娘子。哪個下人都不敢攔她,只怕砍到自己身上。 她就這樣,一路跌跌撞撞,出了府門。 穿過府門前的竹林,她看見荷花池邊系著一蘆花舟。她踉蹌地上了蘆花舟,拿劍削斷繩子,就跌坐在緩緩飄開的蘆花舟上,開始很洶的提起酒壺就灌。 不知道她酒暈了多久,漸漸地,月亮已經升上來了。 月光照在滿池的枯荷上,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好像一層夢中的銀白薄紗籠下來。 她乘著酒意,在蘆花舟上開始舞劍。她自小體弱,因此父親找人教過她一點強身健體的劍術。 萬里長空,懸著一輪孤月。 照著煙波里舞劍的孤獨人 。 壯士弄劍志難酬。 府里人在家門邊找到林綺年的時候,都松了一口氣,還好她沒跑太遠。 在婆子們駕著她要回府的時候,卻聽到醉醺醺的她,一路放聲而笑,喊著:“可笑!可笑!” 不知道笑什么。 ☆、第33章 瘋婦人篇(九) 林嗣宗的病越來越重,漸漸大夫出入的消息都撐不住了。 他開始加快了和陳家的議親。 只是不知怎地,陳家這個時候,竟然拖拖拉拉起來,急得林嗣宗的病又重了幾分。 陳家對這樁婚事,是有疑慮的。因為綺年早年喪母,他又未曾續娶,喪母之女,人家懷疑她的教養。 但是因為兩家交好,陳家老爺相信林嗣宗,陳七郎又仰慕綺年,陳家這才答應議親。 現在陳家這樣拖拖拉拉,由不得林嗣宗心里不發急。 而且有傳言傳出,說林嗣宗想在死前給女兒找好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