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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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玉煙聽了,深深吸口氣,語氣里的積怒深重:“她們哪里不配?她們受了這樣的苦,還要來給人當奴婢。吃點東西便不配了?再精貴的東西,原料也是老百姓手里勞作出來的!” 翠幔不知這個混人五娘子今日為何怪里怪氣,火氣這樣大。府里一貫有人說這個混人五娘子是真善人,也有更多人一貫說她是真怪人,脾氣無來由的。 但她身為別院下人,也只能匆匆謝罪,哀哀地跪到地上:“是奴婢嘴拙!是奴婢犟嘴!娘子切莫氣壞了自己!” 柳玉煙見她猛地跪下磕頭,那一跪,忽然讓柳玉煙心底的那些痛苦的火焰都冷了下來。 朝無辜人發了火,有甚么用呢? 狠狠在心底罵了自己一通后,少女慚愧地去扶翠幔:“好jiejie,原是玉煙今日心緒不寧,將邪火累及無辜。你這樣,倒愧剎我了。” 柳玉煙接過她手里的托盤,又攙扶她起來,低聲下氣:“jiejie就當玉煙發的臭脾氣,千萬不要見怪。” 翠幔忙說不敢。 柳玉煙見她如此,沉默片刻,拉著翠幔走近幾步,自袖中拿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給翠幔,低聲對翠幔說:“jiejie不管心里原不原諒我的無禮,只是都請多照顧一下那幾個新入府的女娃娃。我知道jiejie是二嫂院里的心善人,又和那幾個孩子是同鄉的鄰居家,恰好管著那幾個女娃娃。” 翠幔聽了,驚疑不定地抬頭看著面容憔悴的少女。 過了許久,她才慢慢垂下頭:“諾。婢子知了。” ——————————————————————————————————————— 柳三郎看著meimei臉上nongnong脂粉,重重香塵,被熏得連打了三個噴嚏,頓時苦笑:“玉煙,你這是要把自己涂成個面團?” 柳玉煙悶聲道:“曬黑了,有淚痕,都需脂粉擋著。” 柳三郎皺起眉:“玉煙,你老實說。最近你都干什么去了?” 柳三郎已經有好幾次見柳玉煙回來,都是鞋上衣裳粘著泥,面容一片疲憊之色,眉宇間越見積愁。常常是兄妹剛互換了衣裳,她便鎖自己在房中不發一言。 到外打聽。現在,人人都說“柳三郎”怪了,這個昔日的浪蕩子,竟然往城池外不遠處的郊野鄉下跑得勤起來。 “玉煙,你到底最近都在做些什么?”柳三郎有些疑慮,又說:“阿父大兄最近已經在盤問我為什么老是往城外郊野和鄉下跑。” 柳玉煙抬頭看著窗外烈日炎炎:“看府里造的孽。” 柳三郎變了臉色:“不要胡說。” 柳玉煙慘笑一聲,忽然低低道:“阿兄,你知道府里今日領進來幾個七八歲的女娃娃嗎?” “哦,是新來的婢子?” “今年她們那個鄉大旱。府里因為自己用度都不足,便不肯減租,照常收租。她們家里的交不出府里要的地租,府里派去收租的人就在她們家翻箱倒柜,還打起了那個家里的父親。‘’ 說到這,柳玉煙渾身一個哆嗦,本就蒼白的面色又白了幾分:“她們的哥哥……是個少年人,看府里催租的差役打自己的父親,便奮起抓傷了差役的臉。” “然后……他……他被栓住頭發吊起來毒打,直到頭皮從腦頂上撕裂,人栽倒地上,失血過多而死。” ‘’那個家里實在太窮,是用土胚起的墻,鋪上了稻草就算屋頂。家里值錢的東西只有一個瓦罐。幾個孩子也都面黃饑瘦,瘦骨伶仃。‘’ ‘’于是這家的女孩子,在哥哥的尸體還倒在血泊里的時候,就被差役押著簽了賣身的契子,拉著送來我們府里,服侍我們這些娘子郎君。” “那幾個府里的差役前腳走,我后腳到了。我到的時候,那家的女主人因為死了獨子,家中又被搜刮一空,不知道怎么過接下來的冬天,就和丈夫商量,一起去跳崖。” 柳玉煙白著臉:“這幾個女孩子都是這樣來的。” 柳三郎想安慰她,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得緊緊握住她的手。 他發現少女的手在日光下仍舊發冷。 柳玉煙回府的時候,幾乎全都在暴怒與恐懼中渡過。她眼前揮之不去那些死去的人的影子。 府里一次收租,逼死的農民和貧苦人,有多少呢? 柳玉煙閉了閉眼,叫道:“是我害死了他們啊!” 眼前浮光掠影,閃過一張張人臉。 府里,長兄做官,二兄讀書在外,都要人情往來,要吃酒花用,要公子哥的派頭。 嫂子們和姊妹們新訂了云羅坊的云錦,要照著宮里傳出的時新樣式裁衣裙。 父親的妾室一個個花枝招展,要吃鮑生翅肚,要爭奇斗艷。 她自己呢?雖然對秀蓮她們說得好聽。但是平日要讀書寫字,她非上好的紙墨筆研不用。 今日真真切切民間走一遭,才知自己平日所用一張云州紙的價,就是那幾個女娃娃家闔家的人命。 府里的用度年年都是不夠的。二嫂年年都要愁。 可是并不曾見府里的日子哪一日拮據了。 這些奢華的用度,最后都要歸到府里所屬的那些貧苦佃農交上來的地租上。 所以哪怕是荒年,府里焉肯少收多少租子? 若是那些“鄉下人”不死幾個,府里的吃用怎么維持呢? 幾時淚眼又蒙蒙了。 她聽見自己哽咽說:“阿兄,我不要用別人的命來當自己的富貴娘子……我想出去做個可以幫鄉親們的人。做官,我想做個能救百姓的好官。” 她乞求一樣看著兄長:“阿兄,你幫幫我,幫幫我。” 柳三郎一直不語。到了此刻,才嘆息著用衣袖去擦meimei的眼淚,半晌,終究低低說出一句話來:“玉煙,不成的。” 他猶豫片刻:“你......唉,你終究是女子。且不說考前搜身一事。若是女子冒充男子去參加科舉被發現,這便是欺君!我們闔家都要被問罪。何況……何況爹前些日子,剛給你看中了一門親事,現在可能正在商量。” 柳玉煙呆呆地松開了扯著兄長的手:“阿兄,所以這段日子你才這么縱著我?” 柳三郎苦笑著不說話。 玉煙的愿望終究是實現不了的。 那讓她趁著還有些女兒光陰,歡喜一下又何妨呢? 只是,唉…… 半晌,柳玉煙輕聲問:“是那個李家嗎?我記得李家是恰恰和我家能互補的大族。只有一個適齡的郎君。” 那個郎君倒是很受柳老爺青眼,又是古板人,平生最恨不規矩的女人。據說很仰慕頗有規矩的柳家。 柳三郎不忍說話了。只是一同沉默。 雀兒在枝頭嘰嘰喳喳叫。 它力小翅弱,飛不出這片天。 ――――――――――――――――――― 沒有多久,府里就發現了兄妹倆的這一點小把戲。 是一個二少夫人府里的粗使婢子透得口風。 連還沒徹底定下的親家都聽到了一點風聲,派人來隱晦地詢問――詢問這家的小女兒真的拋頭露面在外面行走過了? 府里的長輩都大怒。忙不迭向親家解釋了只是謠言。 然后轉頭把柳三郎狠狠打了家法。 把柳玉煙再次關了起來。 要把這兩人的婢仆全都拉出去賣掉。 最后救了那些婢仆的是柳玉煙的一翻話。 她被關在房里,面色蒼白,頭發披散,死死抓著一根尖銳的簪子,抵著脖子:“女兒想:女兒的命或許還有一點用。” 這是柳家唯一的嫡女。剛和大族李家談妥了一些親事的檔口,若是這個嫡女自盡而死,卻只為了幾個婢仆的流言傳出去,柳家的臉還要不要了? 因此最后,也只是把服侍過這對兄妹的婢子,都扁作了粗使婢子。 柳三郎也被放了出來。只是因為傷勢重,要臥床。 只是氣得柳老爺狠狠在柳玉煙門前罵道:“卑賤女子,還妄想女扮男裝去科舉!逆女!逆女!若是教你得逞,我家門第清譽,就毀了個干凈!指不定要攤上欺君的大罪!” 說著,柳老爺氣得破口:“你還去和那些差役動手,只為了幾個下等人?敗壞門風,敗壞門風!” 那天晚上夜半的時候,月光皎潔,透過木窗鏤空的雕花圖案,照在一個囚徒的身上。 她抱著膝坐在墻角,看著千百年不變的流銀,瀉了一地。 “月光如女子,夜里才能悄然出現。千年皆如是。” “五娘子――”木窗開了一條縫一個放著吃食的包裹悄悄遞進來。 她聽見窗外有人說話,聲音顫抖:“娘子,不是婢子告的密。但是,婢子、婢子對不起你……” 是那個送過點心的翠幔。 柳玉煙只是笑了笑:“是那幾個女娃娃?” 窗外的聲音沒有消息了。半晌,才聽得那聲音低低道:“她們糊涂,娘子,你是好人,她們只是糊涂。二夫人哄騙她們,只要說出來,就免她們家下一年的租。” 柳玉煙沒有說話。只是抬頭看著月光。 千百年不變的月光。 靜默的。輕飄飄的。 一如女子總是卑弱的身影。 一如貧苦人家總是輕飄飄的命。 她輕輕說:“我不怪她們,真的。” ――――――――――――――――――――――――――――― 柳家的小女聽說吃壞了東西,病了一陣子。 但是京師兩個大家族的聯姻,還是就這么要成了。 柳玉煙被許給了李家。 做女兒,還可犯犯癡。 做媳婦呢?做媳婦,就是不許有任何多想的東西了。 柳玉煙安靜了好一陣子。 只是她身邊的婢仆全都被換了。 換作的是別院的下人,像看守囚犯一樣。 但柳玉煙卻喃喃:“也好,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