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接下來的路走得都很順。 因已經進入了雁門地界,她們一行人便由雁門的府衙接管。雁門是翔王的封地,這雁門太守大抵也聽說了些小道消息,雖然上頭并沒有人來打招呼,卻十分有眼色的沒有為難霍家人,不僅不敢讓人下大獄,反而撥了一個驛站里的獨立小院暫住,更按著官家囚犯的等級給收押在冊。 翔王是什么樣的脾性,他們都很清楚。他賞罰分明,可有個毛病就是十分護短。這是他親自救了的人,要為難他們,不是嫌自己頭上的帽子戴得太穩,就是嫌脖子太硬。 ——沒人想跟血腥殿下開這樣的玩笑。 丁老三想多嘴幾句,奈何在這里,根本就沒人理他。 眼見大勢已去,他也不敢緊咬著不放。再說了他自己也還難過著呢,當時在河邊一片混亂,也不知道是誰,狠狠踢了他一腳,正好踢在了小腿骨上面,咯嘣就斷了。他翻個白眼就疼昏了過去,醒來也不知道找誰哭訴。 劉鐵角和小武倒是瞧他可憐,找了府衙的人幫忙瞧大夫,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這藥劑是一副一副吃了下去,腿上的腫脹卻沒得消停,反而越來越有漲大的趨勢,還癢得很。 丁老三實在受不住了,動手拆開了白布。一瞧之下又要翻白眼了,那里面已經爛黑成一團,深可見骨。尋來的老大夫瞥了一眼,只說了一句必須得鋸腿才能保命。老大夫還等丁老三吱聲做個了斷呢,半天沒聽見響動,抬頭一看,這次人是真嚇昏了。 霍定姚聽到這茬,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丁老三沒了一條腿,也算是自作孽,劉鐵角和小武就等著逮機會呢,這下終于出了一口惡氣。 自從在驛站里安頓了下來,霍家人也慢慢安心了起來。這小院子雖然和路上的都差不多,幾房人還是得拼拼湊湊擠在一起,但是比大牢的環境可好多了,除了不能擅自出入,他們終于不再舟車勞頓,這日子只會順利起來。 修養了幾日后,眾人的精神頭都好看了許多,這衙門的人不僅沒有再鎖著他們,便是囚衣也用不著穿了。 又過了半個月,霍家人就接到了告知,他們被安排到了城西一座莊子上,還分了一處三進的院子給他們。 這院子不必此前英王府那個暫時落腳的院子差,因為連著牧場,甚至更加寬敞。里面雖然沒有雕梁畫棟,該有的前廳后院卻一個都不少。在邢氏請示了霍老祖宗后,幾房人便商量著挑了院子安穩了下來。 因著林氏體若,霍二爺便告了惱,撿了一處僻靜的院子去。那院子雖然不大,卻有一個小廚房,這自然也是方便林氏熬藥喝。 媯氏忙不迭地定了西南角的一處院子,這院子雖然不大,卻勝在精致。中間四四方方挖了一座假山水池,旁邊還有些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兩邊種了些竹子,瞧著還有點景致。霍榮菡得意地瞅了霍定姚一眼,指揮著霍語桐抱著她的東西,跟著媯氏一道去了。 王氏本來也想點這個的,只不過霍三爺不想與人沖突,勸住了她。她去瞧了南邊的院子更大更舒適,倒也收起了一張冷臉。 大房的人得了東邊兒的,不大不小,也沒什么出挑,還離外面的街道只有一墻之隔,白日里還能聽見臨街傳來的嘈雜聲,只勝在離霍老祖宗近一點。 不過霍定姚卻覺得這里極好。東邊朝陽,屋子里的陰暗角落都沒有發霉的味道,她從外面的野梗上扯了野草回來泡水擦洗屋子,收拾之后反而透露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再找來了一只陶土模樣的月肚兒陶罐,剪了幾只海石榴和梔子花回來,往窗戶下一擺,火紅艷白的,瞧著就喜人。 霍有纖抱了帳子進來,不由得眼睛一亮:“十meimei這里,別有一番自然風情,難怪meimei深的祖母喜愛,確實是獨具匠心。” 她方才去了霍老祖宗處,那里有一對更漂亮的罐子,花也開得更好。想必就是霍定姚的手筆了。 霍定姚失笑:“五jiejie說的什么話,不過是我無聊,正好找到了幾只空罐子罷了。空著也是空著,不如拿出來讓我們養養眼了。再說了,屋子里也沒個什么擺設,這樣一弄,倒是可以驅一下蚊蟲。” 她和霍有纖合力,將帳子掛上了架子床,這帳子是個淡藍色的紗帳,又一起鋪了床。霍有纖還給她掛了一副竹子葉編的小畫,這樣一弄,屋子里更添了幾分香閨的意思了。 兩人拍拍手,對視一笑。 霍定姚收拾好了自己小屋,回頭推窗而瞧。那院子中一棵兩人抱粗的楊柳已經滿是綠意,垂下來的枝頭浮在水池上,搖曳生姿。 她呼出一口氣,朝前頭院中望去。 時至初夏,母親正小心翼翼扶了祖母出了屋子,想在院中曬曬太陽。隔壁四伯娘和四伯父又在高聲斗嘴,霍莊蓮和霍語桐一起笑嘻嘻的晾曬這衣物,霍榮菡捏著鼻子擰了一塊臟兮兮的抹布丟出來。 她嘴角不由得彎了起來,心中只覺得一片光明。 與此同時,遠在千里之外的盛京卻充滿了迷霧。 太子仍在圈禁之中,二皇子和六皇子也門可羅雀。而七皇子進了戶部,著實辦理了幾樁大事,深得圣人夸獎。六月后宮的夏日宴既不是皇后主持,也不是朱皇貴妃主持,卻是一位在呈祥殿的新妃出面,眾人發現,赫然就是七皇子的生母,新晉的淑妃娘娘。 六皇子一掌重重拍在桌上,眼神愈發陰沉:“沒想到這場禍事,太子沒討得好,二哥那個沒腦子的也沒討得好,偏偏讓老七冒了尖。往日里我竟沒看出來,這個悶聲葫蘆卻是個厲害的狠角色。” 七皇子在宮中春風得意,他自己呢?若說太子被圈禁,他出不了這六皇子府,不也是變相的被囚禁了嗎?他越想越恨,猛地抬手將案幾上的擺什嘩啦啦掃落在地。 身邊的幕僚把頭埋得更低。越是這個時候,圣人就越是在仔細探究著每個皇子的動作,越是這個時候,就應該以靜制動,可他們的主子偏偏就是那么沉不住氣啊。 他們相互看了看,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出來了嘆息,可就是沒人敢在這個時候去觸六皇子的霉頭。 與六皇子府里一片慘淡不同。 翔王府里仍舊井然有序。三兩個下人進進出出,束手無聲,將府里這間最華麗的屋子點上了紗燈,焚上檀香,而后低頭恭敬退出,繼而輕輕闔帶上門。 寬大的檀木紅桌后,坐著一個單薄瘦削的人影。這時也是暮春初夏,可此人身上依舊披著一層薄毛毯,讓他行動受了束縛。 他也察覺到了,微微皺起好看的眉,伸手推開了窗。夜里稍顯得寒濕的風趁勢而入,還嫌不夠似得,偷偷卷來了一把梨花,和著燭光悠悠晃晃地,打著旋兒,拂過他黑色的長發,劃過他的肩頭,輕輕落滿在他腳邊。 有一瓣顯得十分別致,正巧掉落在他手里的筆邊。紅簽白花,若不是那水滴糊了字,倒是十分應景。 可惜,這本就是一個多雨的年歲。 門口有侍衛低頭稟告:“公子,雁門關傳來口信。永定侯一家遇水落難,幸遇殿下搭救,如今已在雁門安置。”說完,又悄無聲息退下。 永定侯府啊…… 謝長畫擱筆,微微垂了眼眸。 他伸手,從筆架下面取過一根漂亮的銀色鏈子,那鏈子下面墜著一顆水滴型的羊脂白玉,若仔細瞧,上面還雕刻著一個小字。 姚。 (前傳完) ☆、第90章 逍遙 霍定姚難得出門一趟。以往在盛京,是因為規矩大,姑娘家哪里能拋頭露面的呢?因此只有上元節或者家族里舉行一年一度的大型祭祖,才能去附近山上的尼姑庵,或者是坐在轎子里去歸元寺上柱香,還個愿。 如今到了雁門,該有的規矩還是有,可是漸漸的也不那么在意了。家里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又沒了下人伺候,一些送飯傳話的活兒,便漸漸落到了幾個少爺和姑娘的身上。 雁門關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城鎮,外面連著天庸關,朝西北而去幾百里,便是滾滾黃沙了。可雁門本身卻還是山清天藍的。如果不是在戰時,這里便成為了東西客商來往的聚集地。特別是那條從雁門出發,經過涼州,通順,最后達到盛京的路,已經被古時候的駱駝商客走上了千萬回了。 一開始,是將西域的波斯地毯運回來,漸漸的,又把江南的茶葉、絲綢、布匹一捆捆地運出去。漸漸的,雁門倒是興旺了起來。客商多了,客棧、酒樓、車馬行甚至是秦樓楚館都鱗次櫛比。后來有懂行的商人,將江南的繡娘招到了雁門落腳,漸漸發展出來了一批江南造織坊。 霍定姚手里提著個籃子,和二姑娘霍莊蓮正略為急促地走在巷子上。 路過一家張記的芝麻糖麻花的時候,霍莊蓮的步子一下就磨蹭了起來,眼神滴溜溜朝那處還冒著絲絲熱氣的扭絲麻花上面打轉。她不由得舔舔嘴唇,又睜著圓圓的眼睛眼巴巴地瞅自個兒的meimei。 霍定姚忍不住扯了她一下:“二jiejie,大街上可不能做舔嘴兒的動作。若是被二伯娘瞧見了,可得數落金姨娘了。” 只是看著那雙可憐兮兮的眼神,到底繃不住笑了,前后瞧了瞧,偏頭趴過去附耳:“我們先去換繡品。換了咱們就勻幾文出來稱幾顆,可好?” 霍莊蓮連忙點點頭。戀戀不舍又回頭瞅了一眼,然后拉著霍定姚飛快朝前走。 馬記繡莊其實離霍家不遠,穿過三條街,朝東拐個彎便到了。不過大奶奶邢氏出門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快去快回。因為這其中一條街的街尾便是那些吹拉彈唱、風花雪月之地。 邢氏說得含含糊糊,只一而再再而三下了死命令,起先霍定姚還不太明白,后來倒是恍然大悟了,繼而失笑。不說那地方離得遠,她們根本不會朝那條道兒上去;這大白天的,街上都是尋常百姓,哪里有邢氏想得那么風聲鶴唳的? ——好像這雁門的人個個都不出門似的。 她不由得想起第一次獨自出門給霍大爺送飯,邢氏無論如何也不同意這茬,好說歹說之下,同意了二房的莊蓮一塊兒,順道也給霍二爺送吃食,邢氏這才放了心。 她順手拿了一根棍子別在腰間:“若女兒遇上了登徒子,定是要打得他滿地找牙。” 邢氏吃驚地瞪她,雖然她是擔心孩子的安危,不過一個姑娘家拿根棍子在手里,這……這……像什么話呀! 她有心訓斥霍定姚幾句,后者早就提了籃子飛快溜走了去。 今天是每個月交工的日子,她們來得不算早,馬記繡莊里已經是擠了人,大多都是些媳婦子或者姑娘,也有一些小丫頭打扮的模樣。 馬記繡莊收的繡品分兩種:一種是月初就放出來的花樣子,用什么底料,什么絲線,什么針法,還有什么時候交貨,都是有相當嚴格的要求的。這樣的一般都是大件,比如枕頭套兒、褥子套兒、或者是些扇子、桌上小屏風的面子等等,一般能接這樣活兒的,都是繡莊長期合作的了,對這些各家的繡娘的繡工也算是知根知底,不會壞了主家的事。 還有一類就屬于散品了。這樣的多半是些小玩意兒,比如走西闖東的商客給家里的女眷捎帶些這邊的手信,或者是賣給中等人家的掛件,也有人采買了一批成品送到更遠的西域大月國去售賣的。 霍定姚這次拿來的,就是后者。原本三姑娘霍榮菡的繡藝在她們之中是數一數二,甚至連馬記繡莊也贊不絕口,想以高價收買。只是讓她勉強做了一次二次,第三次她便甩手不干,說是蠟燭熏傷了眼睛,瞧了大夫又拿白布裹了眼,躺在了床上,險些耽誤了事兒,后來還是翁姨娘接了活計,勉強延遲了兩天交了差,累得邢氏上門賠了好些不是。 這些不提也罷,霍定姚撇嘴。她左右瞧了瞧,翁姨娘的針線也不差,這次又是一副富貴牡丹圖,她一定有信心買出一個好價錢的。 繡莊迎面上來一個伙計,見到霍定姚立在柜臺前面,伸出身子露出一臉笑:“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又來了?你瞧瞧今天怎么多人,里面的婆子都看不過來的,——要不你們趕明兒過來?” 霍定姚白了他一眼,伸出手:“上次你欠我八哥哥十五文錢,什么時候還!” 那伙計訕訕一笑,“我這不逗個樂子么,你這小姑娘也要計較。我跟你們家軒哥兒是什么感情,那可是一起上過山打過野豬的,若他知道你這樣緊追著我不放,可該讓你哥傷心了。” 霍定姚依舊伸著手。她才懶得聽這些呢。這馬小六其實是個不錯的,就住在霍家斜街頭,經常幫霍家兄弟打些野味回來。什么兔子啊,獐子啊,后來還聽說過和霍榮軒跑出去打了野豬,手上劃了一道傷回來,可是讓媯氏哭了好幾場。 馬小六見霍定姚不為所動,立馬換了一副討好的樣子。他一把拉過人,朝左邊努努嘴。 霍定姚咦了一聲,眼睛隨他動作打量過去。這繡莊柜臺設置了兩塊區域,一邊兒進出的就是那些排隊的婆子媳婦子,人數眾人,大熱天的擠在一處,瞧著就覺得煩躁。有的人臉上都淌下了汗珠子,不住地那衣袖打扇著。 而另一邊,有一副藍色的碎竹子門簾子擋著,卻鮮少有人進入。偶爾一兩個,打扮得都更為體面。 “瞧見了吧,那邊人少,妹子你一進去,不一會兒就可以順順當當拿到錢。不要說小六哥不幫你,那邊來瞧貨的,都是走西域的商販,出的價格只高不低,比這邊的能高出三成。只不過,那邊都是瞧好的,妹子可帶得有?” 霍定姚挑挑眉,拿手掀起了籃子的一角。馬小六歪著脖子瞇眼一瞧,豎起一個大拇指。 然后向里面走了又幾步,乖乖地替霍定姚打起了門簾子。 再出來的時候,霍定姚和霍莊蓮都帶了滿足的笑容。霍莊蓮結結巴巴道:“十meimei,沒想到你這么厲害,竟然將那些人都唬住了。” 她原本以為頂多賣一兩銀子,沒想到霍定姚將繡畫兒一轉,價格立馬變成了四兩多。 “十meimei,你……你這是怎么想到的啊?你真是太厲害了!如果我們是繡在了綾羅絹上面,只怕十兩二十兩也是能有的呀!” 霍定姚反而倒是不好意思了,“有一天我睡迷糊了,從床上掉了下來。正好弄了個倒栽蔥,當時頭在地上,身子還在床上呢。正懊惱這,沒曾想,卻讓我瞧見了養在窗臺上的睡蓮。原本像個美人兒的花瓣,倒過來卻像一個頭上頂了葉子的頑皮小子。這不才靈機一動,弄了一副牡丹美人圖嗎? 霍莊蓮點點頭,“難怪。尋常人一瞧,是牡丹,轉過來,那牡丹就變成了仕女的衣裙了。我還生生嚇了一跳呢!往后,我們可不愁生計。” 霍定姚頓了一下,她并沒有二jiejie這樣樂觀。這東西,又不是獨家絕技,還能搞一個傳內部傳外的規矩?只怕下一次西域客商再來,這里大大小小的繡莊都會生產出這樣的東西了。她們霍家就靠著幾個女人的手,動作慢,又沒有什么本錢做進項,肯定不是長久之計。 只不過,看著霍莊蓮興奮的神情,她倒又拋開了這些。管它的呢,反正這次能賺到銀子,大不了下次她再琢磨一些好主意了! 再路過張記的芝麻鋪的時候,霍定姚記得給霍莊蓮稱了一些糖麻花,瞧了瞧桂花餅,想起了以往老祖宗愛吃這個,又掂了一下荷包里的碎銀子,還是咬牙稱了半斤。 霍莊蓮在一旁也有點忐忑:“十meimei,咱們買這個零嘴,要是被大奶奶知道了,說不定會責罰我們呢。” 說罷,盯了盯手里的麻花,“要不,這個我也不要了。” 她們家是什么境況,她也是清楚的。所以瞧見了霍定姚的舉動,倒是十分不安。 霍定姚搖搖頭,安撫道,“沒關系,這幾十個銅板是那老板賞出來的。他第一次見著那繡品,我見他滿臉稀奇,就說是下次有貨就單獨找他。所以,這算我們自己掙來的,也犒賞一次自個兒吧。” 霍莊蓮聞言,頓時放下了心來,笑瞇瞇地把手里的麻花糖遞道嘴里,嚼得嘎嘣嘎嘣的。 霍定姚卻盯著那伙計的動作,瞧著他用一桿小巧的稱把桂花餅放進去稱重,然后攤開一張薄油紙放在手心,將那幾塊桂花餅整整齊齊碼放了上去,然后收攏紙張的四個邊角,輕輕一疊,便包成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模樣,再用紅繩子一系,就可以擰在手里。 她思忖著,若家里同意,白天她能來這里打個工,也是不錯的。 ☆、第91章 蛇rou 邢氏惦記著女兒,在屋子里cao持針線活的時候總忍不住朝門外面敲,還被二奶奶林氏弱弱地打笑了一番。可是邢氏就霍定姚這樣一個孩子,自然疼得跟眼珠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