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霍榮軒皺眉:“二jiejie還要照看爐子,這點事情,我不會向母親告狀的。我一個男孩子,難道還比不上你們女孩兒嗎?” 霍語桐語塞,眼睜睜瞅著霍榮軒進了船艙,腳步也不由得朝他離開的方向挪動。又擔(dān)心地看看霍定姚。 霍定姚將頭扭向一邊,假裝沒聽見兩人的對話。霍語桐見她這幅做派,才松了一口氣,飛快地跟了進去。 霍定姚微微一哂,她又不是什么心眼尖嘴碎的,霍語桐這番做派,倒顯得她是個愛嚼舌的了。 她把手里的衣裳都清洗了干凈,一件一件撐到了順風(fēng)口。今日這風(fēng)勢頗大,將她們這幾件打滿補丁的皂衣吹得鼓漲漲的,得重復(fù)打上好幾個結(jié)才不擔(dān)心被吹走。 邢氏探頭瞧了外間的天色:“最近都陰陰沉沉的,傍晚要記得收了起來。否則到了明早兒起了雨,老祖宗還有你伯娘們都沒得衣服換洗。” 霍定姚脆生生應(yīng)了。也抬頭去瞧,這個時候不過才晌午,那天邊就起了一大片黑壓壓的烏云,眼瞅著要朝著她們這邊逼近了過來。只怕等不到傍晚,這雨就會降了下來。 她干脆坐下來守在了衣服旁邊,也好一會兒見勢不妙,能趕緊將衣服拆下來抱進去,否則那么多衣服再得重新來一次,可得累壞了她的小胳膊。 許是最近累著了,沒過多久人就迷迷澄澄地起了睡意。只是突然間,人又感覺到一股涼意驚醒了過來,伸手一摸,衣擺下面全是水,她心里一愣,低頭一看,只見整個船尾竟然緩慢地開始滲水了。 可這天還沒下雨呢。到底是哪里來的水啊? 霍定姚一呆,突然想起一個糟透了的可能,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這船瞧著就破舊得緊,該不會年久失修,行到此時出紕漏了吧,她們可是在大江中心呢…… 正愣神間,冷不防地轟隆一聲炸雷!說時遲那時快,這豆大的雨便急促地打了下來。風(fēng)驟然也急了,呼呼吹得耳畔生疼。伴隨著風(fēng)起,江浪也開始變成猙獰,開始出現(xiàn)了漩流,一個浪水打了過來,船身猛烈一晃動,霍定姚一個趔趄,差點跌了個嘴啃泥。 那船尾進水得更加明顯,整個尾部都有了積水。 霍定姚飛身沖進了船艙,焦急大叫:“不好了!船漏水了!” 霍家的男人們都跑了出來,一瞧之下大驚失色。幾個奶奶一聽這話就白了臉,林氏、王氏和媯氏趕緊把自己的兒子牢牢拉在自己身邊。 霍五爺當機立斷,一把抓過了船工:“想不想活命,馬上調(diào)轉(zhuǎn)船頭,朝岸邊靠過去。” 那船工是個愣頭青,許是第一次撞上這事,一時間都嚇得說不出來話。霍五爺吼了三遍,他才抹了淚花點點頭,瞧著抖抖索索去知會其他人了。 等霍四爺想起來問了一句“五弟,是不是,我們得把這水舀……舀出去……”,邢氏才發(fā)現(xiàn)自個兒的女兒早就端了那個木盆子在奮力往外潑呢。 霍五爺立馬分派了人手,有去找船工拿東西堵漏水孔的,還有讓人點燃了沖天響讓附近的船只來救急,另外幾乎大部分人都分散在了船中和船尾,開始在風(fēng)雨飄搖中將水劃拉出去。 隨后丁老三、劉鐵角和武安聽到了動靜,都從船頭趕了過來,一瞧這狀況都不由得黑了臉。丁老三的臉幾乎都扭曲了起來,一鞭子狠狠抽在了船老大身上:“給我使勁劃!” 風(fēng)雨愈發(fā)大了,電閃雷鳴,整個天都陰沉了下來。而船在巨浪之中,如一葉扁舟,搖搖晃晃,不堪負重。 霍定姚只覺得身邊都是手忙腳亂的人,能拿來用的木盆子,鐵桶,水盂,甚至還有吃飯的大碗……只要一切能用的,都被派了出來。雨很大很大,打在人身上都吃疼得很,她幾乎都要睜不開眼了,而眼前的水卻似乎沒有少掉一分一毫,反而慢慢沒過了腳脖子。 耳邊有了低低的抽泣聲,漸漸嗚咽起來,突然有人大發(fā)脾氣,一把將手里的鐵碗砸在了地上,哭叫道:“還舀什么舀!根本舀不完!我們……我們……我們都要死在這里了嗚嗚嗚!” 又是霍榮菡!她這一鬧,霍有昊也開始發(fā)抖,他本來蹲在一旁,雙手死死抓住了桅桿,聽見這話,突然大哭,站起來想跑。卻沒注意腳下一滑,撞倒了霍莊蓮,不僅碰翻了一大盆剛裝好的水,還差點將后者撞飛到船外。 霍定姚忍無可忍,沖著哭鬧的霍榮菡大吼一聲:“閉嘴!你要干就干,不干就回到船艙里去!” 霍榮菡張著嘴,見鬼一般瞪著霍定姚,似乎都不會說話了。霍定姚撿起那只碗塞回到她手里,冷冷道:“收起你的眼淚,這里水已經(jīng)夠多了,不差你那兩滴!要哭,等一會兒到了岸上,有得你哭夠!” “你,你……”霍榮菡漲紅了臉,氣得用發(fā)抖的手指著霍定姚,你了半天沒你出一句完整的話。 周圍的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沉默地蹲下去,繼續(xù)手里的動作。 霍榮菡不禁咬緊了嘴唇。 幸運的是,船雖然在大江中十分吃力,卻還是朝著岸邊在漸漸靠攏,連岸上的樹木輪廓都能開始瞧得清晰了。再看看船內(nèi),水也漸漸緩了下去。霍定姚松了一口氣,只要再堅持一會兒,就一會兒就好! 身邊傳來了歡呼聲,霍三爺幾乎是包含這淚水指道:“有……有船!有船來了!有船來救我們了!!” 所有人舉目一看,黑夜中,那果真是有一艘艦船,正飛快朝他們靠近。 那是一艘路過的軍船,吃水淺,速度快,只不過眨眼功夫,就和這邊的并在了一處。 霍大爺和邢氏扶了霍老祖宗顫顫巍巍出來,那邊有兵勇模樣的人將人一個一個接了過去。這船并不夠大,霍家這邊加上差役和船工,得分兩次才能接送完。 丁老三第一個就跑了過去,不僅霍家人都撇嘴,那船上的兵勇也似乎露出了不屑。不過看在霍家人只是一干囚犯的情況下,又沒有說什么。 接著是大房、二房、三房和四房的老爺和奶奶們都過了去。霍五爺卻留了下來,霍母露出不贊同,他卻耳語了幾句,拍了拍老夫人的手。 金姨娘露出乞求的目光,奈何霍榮菡、霍有纖、霍定姚這些嫡出的姑娘都還在危船上呢,她想也不用想,也知道二老爺不會帶上她的兒子的。 有同樣想法的還有周氏、韋氏,包括一直以來不怎么出聲的鄭氏和翁氏。都眼巴巴瞅著,流露出了強烈的不安。 那艦船離開了,不一會兒便消失不見。 因著剩下的多為女眷,霍五爺見眾人一臉害怕,安撫道:“那船一會兒就會再回來,不用擔(dān)心。” 霍定姚點頭,還好有五伯父在,若真只剩下一群女人和不懂事的少爺姑娘,指不定還要生出什么亂子呢。只是她才剛想完,突然船底一陣猛烈的晃動,只聽得有人驚恐的聲音:“船碰到暗礁……” 那話沒說完,她只覺得身子一輕,好似整個人飛揚了起來,便斜斜掉入了洶涌澎湃的淮水之中。 沿江的岸上蜿蜒點了一排火把。 趙煜好負手而立,江面猛烈的風(fēng)將他絳紫的衣擺吹得鼓脹。隨侍太監(jiān)汪路明躬身上前,恭敬道:“爺,我們的艦舟已經(jīng)派過去了。只是那押送犯人的船上人數(shù)眾多,瞧打過來的信號,那意思是得分兩次才能把人都松回來。” 說罷,小心翼翼去瞅自家主子。一瞧之下不由得心下一驚,自家爺雖然還盯著江面,可卻微微沉了神情。 他伺候了多年,自然知道那是不滿的意思了。這么多年過來,主子爺?shù)钠⑿运彩乔宄甙朔值模粫E殺,卻也是個冷情的。雖說遇著窮苦的百姓攔車架會讓下人去仔細安撫了,可坑殺十萬敵軍的時候也沒見過手軟。 這一次突然遇見這天險,舉手之勞說得過去,可若是說讓主子爺就此上了心,未免也太可笑了。先前有兵勇來報,那船上的既不是皇親國戚,也不是達官貴人,甚至好像是一群從京城發(fā)配出來的犯人。 汪路明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能作為主子身邊伺候的第一人,自然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見趙煜好不發(fā)話,心頭不免惴惴,試探性問了一句:“爺?” 趙煜好這才回身,看了他一眼:“這一批過來的是什么人?” 汪路明苦了臉,這事情他怎么知道?那信號只能透露個大概意思,于是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猜測道:“只怕先得是男人和兒子,若是坐得下,正房女人也是比姨娘靠得前的。” 趙煜好薄唇抿得更緊了。 京城翔王府里快馬加鞭才送來了信,千叮嚀萬囑咐,永定侯府舉重若輕,一定要保下來。 本想著這永定侯府今晚會在烏陵渡口靠岸,未曾想?yún)s遇見了這一出。 ☆、第87章 翔王 趙煜好沒發(fā)話,那肯定是對這安排也不滿意了。汪路明對了主子的意思,連忙躬身道:“奴才親自去稟了聶副將,說爺吩咐一定要將剩下的人分毫不差地接了。” 趙煜好這才點了頭,若這點小事都辦不好,還跟在他身邊做什么。想當年,他也是爭取過永定侯府的,甚至許諾過給予正妃之位……雖然宮中情況變化稍微脫離了他的掌控,他還是占據(jù)著先機,再次重新布局。 汪路明一路疾走而去,說不定自個兒爺就是看重了那船上的人,否則怎么會親自過了來?若事情辦砸了,他恐怕會沒好果子吃。這一路念著佛過去,生怕中間就出了意外。 可偏偏害怕什么就來什么,突然江邊就傳來一陣嘈雜的喧鬧。聽著有人跑來跑去,還有人高叫:“不好了,那邊的船翻了!” 汪路明腳下一個趔趄,渾身的冷汗都冒了下來。 江邊的動靜大,趙煜好也聽得一清二楚,不由得皺了眉。 淮水的江面上風(fēng)雨已經(jīng)平緩了下來,方才還能瞧見的一點光亮此刻卻是瞧不著了。幸而那囚船本就離岸不遠了,舟艦已經(jīng)又靠了過去,他手下的兵勇身經(jīng)百戰(zhàn),早已綁好了繩索下水拉人。 他正看著,突然發(fā)現(xiàn)順江而來了一塊木板,那上面似乎有一團陰影,應(yīng)該是趴著一個人呢。 霍定姚感覺一陣冰冷刺骨的涼意,她迷迷糊糊睜開眼,頓時嚇得驚慌失措。眼前哪里還有什么船只,茫茫黑夜中,她一個人漂浮在一塊碎掉的木板上,周圍都是滾滾江水。 遠處似乎有呼喊,似乎又沒有…… 她一時間什么也看不清,茫茫黑夜中,似乎只剩下了她一個人。霍定姚心中一陣冰涼,真的是翻船了?其他人都在哪里?還是說……不,不會的。這暴風(fēng)驟雨來得快也去的快,此刻的江面幾乎已經(jīng)平靜了下來,她咬緊了嘴唇,舉目四望,終于分辨出了江岸的火光,努力蹬著小腳丫,想朝著那方向鳧水。 卻不料,小腿剛一使勁,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然后半邊身子都抽麻了起來。 她覺得自己漸漸沉了下去。似乎手和腳都被綁縛上了千斤巨石。這讓她很難受,開始掙扎了起來,似乎五章六腑都充斥著憋悶,好像胸口要炸掉了一般。 慢慢的,她好像感覺到這痛苦又正在遠離她,而眼前重新出現(xiàn)了一片白光,祥和又寧靜,好像能包容掉她所有的煩惱和煎熬。 她昏昏沉沉,好像就快要被那片溫暖的白光吸引了進去…… 卻冷不丁地,有一只手伸出來,牢牢抓住了她,狠狠將她往上一提。 霍定姚一吃痛,所有的意識清醒了過來。她頓時瞪圓了眼,模糊的水中,好像漂浮著一個黑色的陰影。難道,水里真的有不干凈的東西……她打了一個寒顫,心里一慌,全身仿佛又有了精力,開始拼命撲騰。 那只手根本不理會她的掙扎,似乎還十分不耐,察覺到她的反抗,反而加大了制衡她的力量,鐵臂一般將她卷到自己的腰際,還將她不斷擺動的頭牢牢固定在自己胸前。 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她整個人就被帶出了水面,像只鯰魚一般被拋在了粗糲的砂石上。她感覺到胳膊似乎泛起了火辣辣的疼痛,只怕是磨破了皮。可這并不算什么,緊接著,她小小的腹部被毫不客氣的重重一擊。 霍定姚頭一偏吐出幾口水,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眼里全是淚花。 然后她費力抬起頭,在昏暗的天色中,看見一個身形挺拔的男子,正緊緊抿著薄唇,眼神不善地盯著她。 身后傳來了哭喊聲,霍定姚回頭,邢氏首先從江北的草棚里沖了過來,一雙眼哭得都腫了起來,抖著唇沙啞道:“我的姚兒……你可有傷著哪兒?你……你倒是說話呀!” 旁邊的霍榮軒和霍明章也圍著她,兩個男孩子到底要堅強一點,一個扯了白布要替霍定姚包扎傷口,另一個還抓了一件外衣替她披上。 霍定姚收起想罵娘的心,忙安撫這邊道:“母親,我沒事。除了我以外,五伯父呢?可有瞧見他們其他人?還有二jiejie、三jiejie她們,是不是也沒事了?金姨娘呢、還有翁姨娘、周姨娘她們呢,她們還帶著逸哥兒他們呢……” 霍有昊在一旁撇嘴,“十meimei自己都不好,還替她們cao什么心。” 他這話一出,王氏臉上就有些不好看了。雖說自己的兒子說的是實情,但在這種場合下說了出來,未免顯得薄情了一點。 霍二爺、霍三爺和霍四爺就拉下臉了。不管幾位奶奶有怎樣的小心思,可以對他們而言,失蹤的還有幾個庶子呢,那可是男丁啊。 邢氏也皺眉,微微不快地看了王氏一眼,才搖搖頭道,“那些個兵勇都替我們下了水。許是他們有人正好瞧見了你,在水里摸了一番,才把你撈了上來……船上還有什么人,我們也沒來得及說清楚,如今都……都還沒有音信……想來,想來……” 想來是不大好了,她這話到底沒有吐出來,只是眼里瞧著就泛起了銀光。 霍定姚一聽這話就急了,難道父親和伯父們沒有告訴那些下水兵勇,當時船上還有多少人?有幾個男人,幾個女人,還有多少孩子等等,然后請他們救一救五伯父他們? 她記得,那水一卷來,大家都一起掉進了江里,甚至她在閉眼之前,還瞧見了五伯父來拉她的模樣……如今他們都在哪里?!她腦子里一片混亂,強撐著爬了起來,顧不得身上濕漉漉的,咬牙朝江面上看去。可是那江水如沉沉的深淵一般,竟什么也瞧不見了。 霍大爺紅著眼哽咽,“那種情形下,你祖母一下就昏了過去,我們都亂成一團。等我們想起來,卻也不知道找誰說去。” 霍定姚跺跺腳,推開了邢氏的手,焦急地朝一旁張望。自家爹說不知道找誰,可方才救她的那個人,她記得是并沒有穿兵勇服的,而且透露出一身威壓,實在找不到這里兵勇的頭,先求他也是成的啊! 趙煜好在下風(fēng)口,離得并不遠,這霍家人的對話幾乎一字不落地進了他的耳。嘴角不由得透露出一抹冷笑,沒想到永定侯府竟是這樣寡義自利,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反倒是他順手撈起來的那個小丫頭,倒是懂得顧全大局。 本來霍家自己都不在意失了些姨娘和庶子女,他也就不打算再上趕著興師動眾,聽了霍定姚的話,倒是住了腳。 那丫頭果然朝自個兒飛奔而來,這時候他才把她瞧著清楚了一點。原本一張巴掌大的慘白小臉因為跑動,倒是起了兩抹嫣紅,眼神慌亂地四下,像是一只失了母鹿照顧的小鹿,彷徨無措,再加上全身濕漉漉的,頭發(fā)上還歪歪斜斜插著水草,整個人可憐兮兮得緊。 待瞧見他的那一瞬間,那雙漂亮的杏仁眼驟然一亮,里面添著激動和信任,倒是讓趙煜好心情莫名好了起來。 霍定姚見那人并未離開,心頭大大松了一口氣。就著這岸邊的火光,才微微吃了一驚。 沒想到,這人竟然生得極為俊美。不說那身煙紫色繡了暗金絲的云錦深衣,他黑發(fā)上的羊脂玉雕的麒麟扣也是上好的品相,雖然如今衣袍皺巴巴地緊貼在了身上,額前的發(fā)梢也滴滴答答淌這水滴,可這絲毫沒有折損他一二分的英氣。 這人真是她想的那般,是一個校尉或者副將軍嗎?她突然不那么有信心了…… 她心頭一虛,腳下微微一頓。只是想著生死未卜的五伯父他們,便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道:“當時河水雖然急促,可我們的船也是朝著東岸邊行駛了過來。若不是遇著了暗礁,讓船身傾斜了吃了更多水,也不會生出這些意外。除了我以外,船上還有好些人,還請……還請貴人施恩相救。” 霍定姚心里緊張得半死,她又什么資格要求對方救人,她身上還掛著臟兮兮的囚衣呢。 還有,在那張好看的臉上,還殘留著兩道明晃晃的手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