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到藍斯老師偶爾陷入回憶的側臉，還有王宮中那些侍衛侍女、精靈長老每次見到他時都諱莫如深的眼神，白對他莫名的親近和縱容，以及曾經在書中看到過的，關于精靈如何轉世輪回獲得新生的內容。

    一直以來總像是蒙著一層薄霧的世界中，仿佛忽然吹來了一陣風，幾乎立刻就要揭開真相的面紗。

    那天，凱恩獨自一人來到精靈王宮內巨大的公共藏書室，把近幾千年的精靈族歷史、名人傳記翻了個徹底，最后終于找到了一個令他當頭棒喝般的名字——

    拉斐爾。

    那是近幾萬年中最驍勇善戰的精靈將軍，紅發紅眸宛如烈焰般的火系精靈長老，是曾手持神器“緋紅之眼”，憑著一桿長槍與魔王路西維爾酣戰三天而不敗的最耀眼的精靈之一。

    也曾是，藍斯老師最最喜愛的老師。

    那天，在藏有精靈一族絕大部分書籍的公共藏書室中，凱恩第一次知曉了拉斐爾其人，以及藍斯老師與他的過往，知道了那條藍斯老師從不曾離身的“霜凍荊棘”究竟從何而來，也知道了，拉斐爾與藍斯老師之間遠比普通精靈師生間更緊密的牽絆，以及拉斐爾身死，藍斯老師一怒屠戮數十萬魔族大軍，躋身皇階長老之列的事跡，和后來，他因拉斐爾而瘋狂，傷害翡翠的全部真相。

    那些突如其來的繁瑣過往，讓年幼的凱恩一時間甚至無法徹底消化。

    胸中除了對真相的震驚和對藍斯老師的心疼外，更多的，竟然是對那些只存在于文字記載中的，早已故去的拉斐爾那無法言述的羨慕與嫉妒。

    但很快，在不經意看到垂落在自己身側的紅色長發時，凱恩就忽然想到，他自己的外貌，竟也是與拉斐爾相同的紅發紅眸。

    精靈典籍中曾有記載，精靈不存在真正的死亡，rou體消亡后，靈魂會回歸生命之樹，在滌盡前塵重新孕育滋養后，迎來新生。

    在翡翠之前，艾澤拉斯已經有千年不曾有新生精靈誕生，凱恩從之前看到的種種那記錄中，也能察覺到藍斯老師之所以會傷害翡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明白翡翠并非轉世的拉斐爾，所以才會忍不住遷怒于他。

    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假設……

    自己也有可能是拉斐爾的轉世？

    與拉斐爾相似的紅發紅眸、與生俱來的火系高階潛力、被所有曾與拉斐爾有過接觸的精靈們諱莫如深的容貌，以及那些透著懷念，曾令他一度無法理解的眾多眼神。

    他幾乎風一樣沖出精靈王宮，在迷霧森林中再度找到亞當斯，激動地質問他自己的容貌是否與拉斐爾很相像。

    亞當斯當即回給他一個懷念與不屑摻雜的眼神：“不然你以為我哪那么多時間，搭理你這么個弱小的精靈幼崽？”

    一切疑問與違和，在此迎刃而解。

    凱恩幾乎可以完全肯定，自己就是拉斐爾的新生。

    也就是說，他曾是藍斯老師在這世間最最在乎的人！

    這令他油然而生一股無法言喻的狂喜與滿足。

    他幾乎想要立刻就告訴藍斯老師，他是拉斐爾！是他曾經最親近的人！

    但當回到他與藍斯老師的家，看到藍斯老師透著霜雪的眉眼時，原本呼之欲出的欣喜，卻驀然像是被潑了盆冷水，讓凱恩幾乎快要燒壞的大腦，快速冷靜了下來。

    他忽然想到這幾年來，藍斯老師對他說不上冷淡，卻絕對不夠親近的態度。

    連亞當斯那個龍族都能看得出他與拉斐爾的樣貌如出一轍，與拉斐爾相處數千年的藍斯老師，一定早在見到他第一眼，就已經知曉了這件事。

    那么，藍斯老師又是為什么，會以這種態度對他呢？

    會這么說，倒也不是說藍斯老師對自己不好，確切地說，無論從任何方面來說，藍斯老師都是一位足夠負責任的老師。

    但，這些與凱恩真正想要的相比，實在相差太多……

    他忽然想到曾在迷霧森林中看到的王與翡翠。

    每次翡翠在魔獸群中戰到力竭時，王都會在第一時間把他從危險中輕松地拎出來，看似隨意，也總令翡翠忍不住齜牙咧嘴，但在凱恩這個旁觀者看來，王卻是時刻都把翡翠護得密不透風，那之后，也總會任由翡翠在他懷中撒嬌打滾，放縱翡翠扒住他的脖子不放，一路把翡翠從迷霧森林中抱回艾澤拉斯。

    每次看到那樣的王，凱恩都會誤以為那是位十分溫柔寬容的王者，但有幾次在王宮花園中遠遠與王對視時，那種透體而出的涼意與恐懼，卻讓凱恩十分明白，這世間，真正能夠映入那位眼底的，恐怕根本沒有什么。

    但正因為如此，王在面對翡翠時，每每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體貼，才令凱恩如此震撼。

    同為師生，他也想……

    也想像翡翠一樣，被自己的老師如此縱容、重視。

    想讓藍斯老師的眼中，只有自己一個人。

    他忍不住問藍斯：“老師，對于精靈的新生，您怎么看？”

    藍斯聞言微怔，定定看了他半晌，直到凱恩懷疑老師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緊張得手心都滲出薄汗，才聽到藍斯老師一如既往淡漠無波的嗓音，“我曾經也不止一次問自己這個問題，”目光越過分隔樹屋的屏障，看向遠方，藍斯的聲音中，難得透出一絲枉然，“想了許久以后，我才漸漸明白，一旦失去記憶、情感以及曾經的一切，新生所迎來的，也不過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個體，再不是曾經的那個人?！?/br>
    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頓時讓凱恩懵了。

    藍斯的話，卻還沒說完。

    摸了摸惶然無措的凱恩的小腦袋，藍斯眼底流露出的歉意，讓凱恩差點哭出來，“凱恩，其實我很感激你的到來，但很多時候，我都會想，干涉你人生這件事，我是不是做錯了?！?/br>
    “我其實……”

    不應該把你帶在身邊，也不應該成為你的老師。

    “哇——！”未盡的話語，戛然消失在凱恩生平第一次滿是恐懼的啼哭中。

    “老師……藍斯老師嗚嗚……你不要不要我，凱恩會聽話……凱恩以后再也不問這種問題了嗚嗚……”眼淚大滴大滴滑落臉頰，平日里總學著藍斯一副冷靜模樣的小精靈，死死抱著藍斯的腰，哭得稀里嘩啦。

    被突兀觸碰而驀然緊繃起來的身體，在淚水漸漸透入布料，浸濕皮膚的時候，終于慢慢放松下來。

    讓凱恩哭，從來不是藍斯的本意，尤其看到凱恩那張與拉斐爾如此相似的臉上，露出那樣哀戚可憐的神情，更是讓藍斯心底都隱隱作痛起來。

    但他早就知道，凱恩并非拉斐爾，這世間，也永遠不會再有拉斐爾。

    所以。

    輕輕撫摸凱恩的頭發，藍斯難得放輕了聲音，安慰起這個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小家伙，“不要哭，凱恩，不要哭……”

    那天之后，凱恩再沒有提過關于拉斐爾的事。

    藍斯老師在更加沉默了幾天后，也漸漸恢復了曾經的模樣，這讓凱恩心底終于狠狠松了一口氣。

    隱約的，凱恩發覺，即使自己真的是拉斐爾的轉世，也永遠無法替代拉斐爾在藍斯老師心中的地位。

    這讓他一度難過得獨自一人偷偷躲起來掉眼淚。

    對藍斯老師感情的變化，發生在百年一度的五族大會。

    因為族中難得有與其他種族幼崽年齡相仿的新生精靈，白大人希望凱恩能與翡翠、星軌一起，幫忙接待外族使團中的小客人。

    對此，身為精靈族一員的凱恩，自然義不容辭。

    這是凱恩第一次正式與翡翠和星軌見面，曾經他雖然已經明里暗里熟悉過他們，但面對面地一起相處，尚屬首次。

    在迷霧森林中，凱恩早已經見過翡翠和王許多次，倒是星軌，對于這個在他之后出生的新生精靈，凱恩除了知道對方也生來擁有高階天賦，是位木系精靈，以及是溫斯特長老的學生外，其他了解并不多。

    不過，翡翠和星軌從小一起長大，是感情十分要好的竹馬這件事，凱恩還是有所耳聞。

    身為王的學生，翡翠在他們這由三個小精靈構成的團體中隱隱居于首位這點，他們三人都心知肚明。

    凱恩也沒有搶風頭的打算，實際上，與接待那些外族相比，他對翡翠和星軌的興趣，反而更大一些。

    因為年齡相仿，生來又都擁有高階天賦，即使其他精靈從來沒說過，還是個孩子的凱恩，也還是難免把自己與翡翠、星軌做比較。

    從知道翡翠這個名字開始，凱恩就十分羨慕這個被王選為學生的小精靈。

    倒不是說他對藍斯老師有任何不滿，甚至對他來說，藍斯老師從來都是第一位。

    但“王的學生”，這代表的可從來不是字面上那簡單的幾個字符，更是被所有精靈奉若神明的精靈王全力護在羽翼之下，并且悉心呵護其成長的唯一存在。

    這在整個精靈史上，都絕無僅有。

    翡翠是被所有精靈都無比羨慕的幸運兒，凱恩有時候甚至忍不住想，翡翠是不是上輩子拯救了艾澤拉斯或者全世界，所以這一世才會被王如此眷顧。

    不過，那樣的翡翠，也確實沒有辱沒“精靈王學生”這個殊榮。

    五族大會上，銀發紅眸筆挺如銀星樹的少年，即使還尚未長成，滿身氣度風華也幾乎令在場的所有種族都失了神，面對外族族長時，條理分明侃侃而談的淡定姿態，也讓人看到了沒有親臨于此的精靈王的影子。

    之后帶領外族客人去往迷霧森林狩獵的過程，更是全程主導，屠戮魔獸時衣袂翩然劍氣橫飛的冷冽身姿，更是不負精靈族最強王者學生之名。

    至于后來竟然輕松凈化魔獸污穢的血液，與面對武力全開的龍族亞當斯時扔游刃有余的事，凱恩已經幾乎沒有力氣去驚訝了。

    至此，他才真正明白，為什么翡翠會成為王的學生。

    不過，令人意外的是，那天之后，翡翠便再也沒有出現在五族大會的會場。

    凱恩也是問了星軌，才得知翡翠竟是被王連夜召了回去。

    偶然聽到星軌對白大人抱怨，說王竟然因為心疼翡翠勞累，才把人扣在王宮不讓回來，那種對于翡翠被王如此體貼的羨慕，不知不覺就又在凱恩心間悄悄冒出頭來。

    他也想，被藍斯老師如此放在心上。

    意外撞見兩個龍族在迷霧森林中糾纏成一團時，凱恩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他們是在做什么。

    龍族性yin，凱恩曾在書里讀到過。

    但當出生還不足十年的凱恩，乍一看到那樣白花花的兩具身體，于樹下激烈交歡時，他還是忍不住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他們是在做什么。

    那兩個龍族早就察覺到附近有精靈的氣息，對于精靈這種全民禁欲，依靠生命之樹來繁殖后代的奇葩種族，一直認為rou欲極其美好的龍族，根本完全無法理解，不過正因為看到他們交歡的是精靈，這兩個龍族才更加熱血沸騰，當即把各種花樣都玩得飛起，立志讓不知道欲望為何物的土包子精靈好好開開眼界，曖昧入骨誘人墮落的嬌喘呻吟，更是令野獸聽聞都能血脈賁張。

    那一晚的記憶，一直深藏于凱恩幼年記憶的最深處。

    直到他日漸成長，最終成為與當年拉斐爾幾乎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火焰般的精靈時，才終于在某個晨勃的清早，破土而出，繼而一路瘋長，成為令他和藍斯老師關系徹底錯軌的開始。

    凱恩從不知道，精靈的身體根本不會產生欲望。

    他的外貌越來越像拉斐爾，有時甚至會令藍斯老師都忍不住偶爾失神。

    欲望越來越難以壓抑，幼年時那一夜的記憶，仿佛引人墮落的魔鬼，開始夜夜出現在他的夢中。

    想要擁抱藍斯老師的欲望，幾乎令他發狂，到最后，他甚至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終于在一次誘導藍斯老師貪杯醉酒不省人事后，狠狠地毫無保留地侵犯了他心中凌霄花般從不讓他過分靠近的藍斯老師。

    在他懷中渾身赤裸的藍斯老師很美，眉頭卻一如既往沒有舒展，反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露出越發痛苦的神色。

    凱恩那時卻已經完全注意不到那么多，只想從內到外一寸寸讓身下的老師染上他的氣味，永遠只能屬于他，永遠只能看著他一個人，像他一樣為對方瘋狂，恨不能把懷中的整個人，都揉碎到骨血里，靈魂中。

    凱恩后來總會一遍遍回想，是否就是那一夜，徹底毀掉了他和藍斯老師。

    凱恩從來沒見過那樣的藍斯老師，不著寸縷，滿身狼狽和血污，脊背雖然挺得筆直，雙腿卻忍不住微微顫抖，緊緊攥著“霜凍荊棘”的手指，指骨幾乎要從皮rou之下撕裂出來。

    那雙冰藍色的眼眸，再看向他時，終于失卻了平日的冷靜淡漠，時不時泛起一陣洶涌暗潮般的波瀾，似怨又似恨，又好像什么都沒有。

    凱恩在那樣陌生目光的注視下，幾乎想要落荒而逃，心臟都忍不住戰栗起來，心底最深處的某個地方，卻暗存著一絲僥幸——

    他從很久以前，就隱約察覺到，藍斯老師對拉斐爾的感情不同尋常。

    而他也幾乎可以肯定，自己就是拉斐爾的轉世。

    那么，他與藍斯老師在一起，本就該是理所應當的事。

    暗藏在心底多年的心事，終于暴露在天光下。

    凱恩下意識向藍斯邁出一步，下一秒，夾雜著雷霆的冷冽寒光呼嘯著瞬間而至，“嘶啦”一聲掀起他身上的大片血rou。

    他咬緊牙關，任由裹挾著強烈殺氣的“霜凍荊棘”一鞭又一鞭抽在身上的每一處角落，直到濃烈的血腥氣令他的鼻子幾乎再聞不到任何其他味道，意識開始模糊，落在身上的鞭子才終于停下。

    一聲壓抑而絕望的啜泣，成為他那天最后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