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那次襲擊完全是意外中的意外。 官家那么多年來除了祭祀祖先之外,幾乎從未遠離過汴梁。然而初夏時節,宮中新冊封的貴妃為官家誕下小皇子,使得官家欣喜萬。貴妃想要光耀家族,官家聽聞其娘家父兄將應天府治理得甚好,便在小皇子滿月之后離京去往應天府巡視。 行刺之事便發生在官家離開汴梁的第七天。 據說當日大雨連綿,鑾駕本已打算抵達驛館休息,卻在半路上殺出一伙蒙面人。為首之人手持銀槍孔武有力,趁著同伙與禁衛們廝殺在一處,徑直自馬背躍起,一槍刺向官家的鑾駕。 寒光凜凜的槍尖扎破杏黃簾幔,緊貼著官家的衣衫劃過他的肩頭,將他嚇得面無人色。 那人還待再刺,槍尖卻被龍椅卡住,一時無法拔出。大雨之中,官家跌下鑾駕,所幸禁衛們迅速沖上將其護在中間。那手持銀槍的蒙面人眼見一擊不中,倒也沒有戀戰,飛身上馬,招呼著手下飛速離去。 “追上這群亂黨!”官家臉色慘白地厲聲大喊,禁衛們才剛追出數丈,卻聽后方驚呼連連,竟是官家昏厥了過去。 追捕刺客的事只能暫時擱置下來,當務之急是將官家送回汴梁。 回京的途中,官家高燒不止。待等太醫們趕到之時,官家還能睜開眼睛,可是神智卻一陣清醒一陣迷糊,動不動就渾身冒汗,呼吸不穩。 他本就在繁塔受過重傷,此番遭遇行刺雖未再未受外傷,但大雨之中驚嚇過度,竟引發了舊傷,加之連年來cao勞疲憊,終于支撐不住。 皇后和妃子們啼哭不已,端王前來探望。形容枯瘦的官家躺在病榻,不時地陷入噩夢之中。夢中總有一群面目全非的將士自血泊中爬起,陰魂不散地圍著他,追著他,口中啞啞做聲,雙手直掐向他的咽喉。 他在驚惶中無處可逃,就算睜開雙目,面前也是重重壓壓的人頭,一雙雙凌厲的眼,好似要將他審度到底。 “傅澤山……趙銳……你們都已經死了,奈何不了朕!”處于半昏半醒中的官家兀自叫喊,端王聽到喊聲,急忙跪在床前安慰:“爹爹,這里沒有亂黨,寢宮外都是可靠的禁衛,再沒人敢謀害爹爹了!” 官家卻還在喃喃自語,伸手在半空劃拉了幾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端王跪行至床頭,按住官家的手腕,焦急道:“爹爹,您這是要做什么?” “太后……太后要來拉朕……”官家已經辨不清現實與虛幻,半睜著眼道。 “這里也沒有太后嬢嬢,臣是令謙。”端王認真地跟他說了兩遍,官家才好似明白了一些,怔怔地看著他。過了許久,官家又道:“怎么只有你一個人?朕的其他皇子呢?” 端王一怔,只得答道:“因為怕人多打攪爹爹休息,信王與其母在外等候,爹爹要見的話,臣這就讓他們進來。” “信王在外面……”官家含含混混地念了一句,忽張了張唇,顫巍巍道:“雍王和申王呢?還有九郎呢?是不是見朕病了……就不來看朕了?” 端王心中一沉,叩首道:“爹爹……雍王和九郎早已被廢去王位,沒有您的宣召不得進入大內,申王……不是病死了嗎?” 官家的喉嚨里發出沉重的喘息之聲,端王正想趁此機會勸他讓九郎回京,可隔了一陣,官家卻喑啞著嗓子道:“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不孝子!” 端王愕然,已到嘴邊的話沒能說出來。 官家的病情不斷反復,脾氣也暴躁起來。數日后端王再去看他時,他還是只能躺在床上,時不時地犯糊涂,卻居然要端王去取奏章來給他看。 “爹爹不必著急,朝中事情自有臣與諸位大臣們為爹爹分憂?!倍送跻贿厔窠猓贿厪乃幑蘩锏钩鰷幏旁谧郎稀?/br> 官家費力地點點頭,此時外面傳來嬰孩的啼哭聲,想來是貴妃帶著小皇子過來探望。官家想要開口,端王卻已先回頭對近旁內侍道:“官家身體虛弱,禁不住孩子哭鬧,請貴妃將小皇子帶回,等以后再來探視?!?/br> 內侍應聲退出,官家的臉色卻陰沉下去,抓住床欄道:“朕還未發話,怎容得你做主?你是不是也要像淮南王和申王一樣,想著將我的權搶走?!” 端王低眉道:“臣不敢,臣也是擔心爹爹龍體不適。爹爹現在要多加休養,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說罷,將手邊的藥碗遞送了過去。 官家喝下幾口湯藥,乏力地咳喘了一陣,道:“那是自然,朕還要等著小皇子長大成人……” “是,臣也希望爹爹早日康復,朝中大小事務都離不開您?!倍送踔t卑地俯首道。 ****** 然而官家并未能康復起來,三天后的清晨,內侍前去伺候他喝藥,卻發現他已經半睜著眼睛斷了氣。 能夠繼承皇位的僅剩了兩位皇子,信王懦弱膽小,端王順理成章地成了新帝,改年號為熙元。 官家駕崩下葬,九郎都未能回京。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但九郎所犯的事情牽涉太深,不在此列。 又過數月,荊國公主來信,說是她此前的未婚夫因參與黨爭而被罷官,婚約就此作廢。然而經歷那么多事之后,朝中眾臣都覺得她命格不祥,沒人再敢為她做媒。此時季元昌卻向新帝懇求將荊國公主下嫁于他,新帝問過公主之后,便應允了此事,只是要等到出孝之后才可正式成婚。荊國公主還說,她向五哥請求讓九哥回到汴梁,但是五哥說自己登基未久,若是急于給舊事翻案只怕招致群臣非議,故此還得讓九郎再耐心等待。 九郎接到此信時,庭院中雖已寒意初降,天色卻尚好。 “出去走走吧?!彼畔滦?,對雜役說道。 一輛馬車載著他出了門,在河間城街上漫無目的地前行。 車窗始終都是關著的,但他卻幾乎能憑著窗外的聲響知道馬車行到了何處。河間的大街小巷其實他早已經過無數次,但他去不了更遠的地方。 簾子微微晃動,淡薄的陽光透過疏密不一的布縫灑落進來,和著街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熱鬧而又遙遠。 馬車一直是平穩地前行著,卻在路口拐彎時猛地停頓了一下。 “何事?”九郎坐在車中皺了皺眉。 車夫咒罵道:“哪兒跑來的死貓,差點躥到車輪里!” 他微微詫異地撩開車簾,順著車夫馬鞭所指望了一眼。果然有一團小小的白影躍上了道邊圍墻,但還未等他看清,就又輕輕叫了一聲,很快躥向遠處。 街市上人來人往,九郎卻望著白影消失的方向出了一會兒神。 那日回去之后,他很早就睡下了。 關于太清宮的夢,已經很久都沒有做到??墒沁@天夜里,他卻又在夢中回到了那座寂靜的道觀。月寒風起,井水微漾,雙澄依舊赤著腳丫坐在梅枝上,懷里抱著踏雪。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抬頭問她:“雙澄,你冷嗎?” 她抿著唇笑笑,只是搖頭。 在夢里,她從未再與他說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