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雍王聽得這聲音,不由歪著臉朝那邊望去。古巷間燈盞搖曳,斑駁石道那端有人慢慢踱來,一襲素色錦緞長袍,玉冠溫潤,面容英朗。 “五……五哥?”雍王愣在了樂坊門口,季元昌乘此機會猛地一掙,混進人群不知去向。 第六十一章春風先到綠楊枝 “人呢?”雍王過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四處張望著要找元昌,端王已快步到了近前,拖著他的手低聲道:“出來解悶本是人之常情,但爹爹前陣子剛剛責備過幾個深夜冶游的宗親,二哥就不要在這風口浪尖上自找沒趣了。” 雍王還有些迷迷瞪瞪的,斜著眼問道:“那你怎么會也到了此處?” “本是出來散散心,正準備回府卻聽到這邊吵鬧,可巧就望到了二哥。”端王說著,朝著雍王的隨從遞了個眼色。隨從們也怕雍王在外撒野壞了名聲,與樂坊小廝一同好說歹說,才將他勸著往外走。 雍王腳步虛浮,車夫急忙將馬車駛到了近前。端王正要扶他上去,他卻嘀咕著道:“剛才那個小子……怎么眼熟得很……” “二哥眼花了,不過是個尋常人家的郎君。”端王笑著將他送上馬車,雍王還想推開窗子張望,車夫已揚鞭策馬,車子很快便駛離了隆盛街。 端王負手望著馬車遠去,樂坊門前的小廝上前邀請他入內賞曲,他婉言謝絕,隨之朝著長街的另一端走去。 兩側酒樓舞坊間猶在歡笑,端王只是靜靜地走在浮光華彩里,素色錦袍上好似拂灑了萬千微芒。 直至隆盛街盡頭,才有一輛馬車行來,停在了他面前。端王上了馬車,車內的元昌一見到他,便離座下拜。“多謝端王相助,否則臣可能要被雍王揪住不放了。” 端王坐在他對面,“誰也沒想到竟會在這兒遇到雍王。他也實在膽大,官家正查得緊,竟還敢在外流連,還喝得如此失態。” “就怕雍王回去后想起臣的模樣……”元昌想到留在畫樓隔間內的雙澄,不由有些擔心。 端王道:“他素來糊涂,就算想起了你也不會在意。再說,就算他知道你也去了樂坊,只怕還擔心你將遇到他之事說出去,自己是輕易不會亂傳的。” 元昌想想也有道理,畢竟他自己只是神衛軍的副指揮使,就算被官家知道深夜還去樂坊飲酒,最多也是責罵一頓。而雍王則不然,他雖才華平平,可畢竟是袁淑妃之子,對于繼承大業必定也心存希冀。倘若醉酒無行之態被官家知道,對于雍王而言可算是一件大事了。 馬車沿著內城長街慢慢行駛,端王又問及雙澄現在的情況,元昌道:“她背上有傷,不過因男女有別,臣也不能為她療治,只能給她送了些傷藥讓她自己慢慢休養。” “她現在處境還是危險,確實得忍耐一下。”端王想了想,問道,“之前你說她是被師傅帶走,那人究竟是何等樣人物?竟能從圍捕的官兵中救出雙澄,還逃過了多次追截。” “臣也覺得此人定有著不尋常的身份,只是他頭戴斗笠,臣在追蹤時又不能靠近,所以始終未曾看清他的樣貌。” “你就沒問問雙澄?”端王微一蹙眉。 “問過,但她也不清楚……也不知是真不知道還是不肯跟我說實話。”元昌對雙澄始終還有些懷疑,想了想,又道,“不過她剛才倒是跟臣說,想要見見九哥,說是有緊要的話要跟九哥講。” “緊要的話?”端王低聲念了念,隨即微笑道,“其實我也明白她思念九哥,只是現在九哥沒法離開大內,恐怕還要等些時候了。至于雙澄師傅的訊息,你我都各自留心著。” 元昌點頭,“臣也已跟手下們說過,一訊息便即刻來報。但就怕官家和太后再派出更多人馬出城搜索,事情就難辦了。” “官家已將此事交予汴梁府尹,我自會與之商議協調。因為潘文祁被官家治罪,太后一時也無法再派人出去搜捕雙澄與她師傅,不過你還是要小心謹慎,避免再出麻煩。”端王頓了頓,撩起車簾往外張望了一下,馬車已經行至城西,不遠處便是端王府邸了。 元昌抱拳道:“臣會倍加小心的。”說罷,便準備告辭離去。 端王卻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問道:“對了,你曾見到雙澄師傅與官兵交戰,他用的是什么兵刃?” 元昌一愣,隨即道:“一柄梭子槍,通常纏在腰間,發力時便彈震出擊,力道兇狠。尋常官兵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端王默默頷首,元昌見他沒其他吩咐,這才行禮拜別,趁著馬車行至街巷拐彎處時悄然躍下,很快沒入陰影間。 自從潘文祁因為奉太后之命帶兵出城卻遭官家治罪,朝中又有數人趁機彈劾潘他的其他罪狀,連帶著潘文祁的幾名親信下屬平日所犯之事也被揭露。官家看著那一疊奏章心中欣喜,面上卻氣惱異常,嚴令大理寺并刑部徹查禁衛馬軍里中飽私囊的數名武官。 端王本就在大理寺協同處理案件,接到官家旨意后不敢怠慢,十天后便將潘文祁等人偽造賬簿私吞軍餉之事查得一清二楚。 他將偽造的軍餉出入與原有的賬簿底子都呈給了官家,官家本就一直苦于找不到機會懲治潘文祁,此番這潘文祁竟因出城幫太后搜人而倒臺,可謂是咎由自取。 一道圣旨頒下,潘文祁罪上加罪,收押入詔獄等待發配。在汴梁的所有家產被抄,妻子兒女皆被牽連入獄。其余與他共同營私之輩亦按照罪狀輕重一一問責,沒一人逃脫。 潘文祁父親乃是太后二弟,三年前因病辭官還鄉,聽聞此事后險些暈厥,強撐著病體趕到汴梁求見太后。 可是太后自從被九郎氣倒之后也總是氣短頭暈,一連數天都昏昏沉沉。官家在朝中大刀闊斧鏟除潘文祁一系的消息早就傳到了寶慈宮,太后也曾命人去請官家來宮中面談,可官家卻冷冰冰地回答說,政務繁忙無暇前來,太后若有什么事便可遣內侍傳話。 潘太后聽到這樣的回答之后,更是氣得咬牙。因此當見久病的二弟還得為兒子奔波哭求,她心中更是怨憤傷感。 兩人會見之所乃是寶慈宮內室,太后早已屏退了內侍和宮娥,房中只有這姐弟兩個。潘政雄訴說完畢,見太后目光悲戚卻又隱含憤懣,不由道:“前幾年臣在朝中之時,官家對太后還稱得上是恭謹孝順,如今竟會變得這樣心狠手辣,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潘太后倚在榻上,以手撐著前額,雙眉緊蹙。“那時候長兄身居高位,你與三弟皆也是朝中重臣,官家處處得倚仗著我潘家,自然不敢造次。如今長兄病逝,你又辭官還鄉,只剩三弟與他兒子文葆官位尚可,卻又不在朝中。哼,官家的羽翼是日漸豐滿,老身多次警告他也無濟于事,眼看著他就要將自己信賴的那些臣子們都提拔上來……” 潘政雄兩眼濕潤,顫巍巍道:“太后一定要早作打算,若是官家再這樣強橫下去,只怕我潘家一黨要被他連根拔起了!” 潘太后屈指重重按壓眉心,呼吸亦變得沉重。潘政雄又嘆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扶植他登上帝位。要是懷思太子沒出那事,說不定現在就是天子,臣看他定不會對太后這樣絕情。” “木已成舟,后悔又有何用?”潘太后雖這樣說著,神色亦忿忿不平。 想當初懷思太子性情確實溫和謙恭,只是太過內向敏感,故此先帝總在暗自猶豫是否真要將帝位傳交于他。而太子生母李貴妃卻為人高傲,一心以為其子趙鈞既然已被立為太子,那便是篤定的未來天子,故此在言行舉止上亦更加驕矜,甚至有時都不將當時還是皇后的潘氏放在眼中。 而如今的官家趙鍇當時還是皇子,因生母出身低微,他自己又算不上才華出眾,故此雖在職分上盡心盡力,但始終還是比不上萬眾矚目的太子趙鈞。 可那時候誰又能想到,數年之后,太子趙鈞瘋癲被囚,而后除夕之夜一場大火席卷肆虐,最終他所在的宮室盡毀,昔日溫文爾雅的太子亦化為一具焦尸。 想到那熊熊火光,她心中猶存余悸。 潘政雄見她臉色不好,不由試探著問了一句:“娘娘當初扶植他上位之時,難道就沒有想過會有現在的局面?” 潘太后閉著雙目,輕輕倚靠于墊子,長出了一口氣,道:“自然想過。當初兄長就曾提醒過我,說趙鍇看似忠厚卻暗藏心機,只是我當時憎惡李貴妃,便一心想廢掉太子。”她說至此,不禁澀笑一聲,“沒想到,如今這官家倒是遠比李貴妃還狠辣,竟想徹徹底底地過河拆橋。” “難道就任由他肆意妄為?!”潘政雄恨聲道,“收押我兒事小,毀壞宗法事大。娘娘既然能讓他上位,莫不成就不能再收回給予他的權力?” 潘太后攥了攥清瘦的手掌,緩緩道:“他若還是執意要剪除我潘家宗族親信,老身就是拼將往事掀翻,也不會讓他遂意。” 春日的煦風是一天比一天和暢了。凝和宮高墻下種植著柳樹,那枝葉碧綠透徹,輕柔起舞,千絲萬縷拂起落下,好似春風含情,柳枝亦不舍分離。 九郎腿上的傷有所好轉,只是行動還是吃力。他在宮中雖不太與旁人交往,但先前與官家爭執、和太后反目之事早就在背地里被傳得紛紛揚揚。凝和宮原本就少人來往,這樣一來就更是冷冷清清,除了馮勉李善等人進進出出,幾乎沒別人會踏足此地。 但九郎卻也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