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九郎雖也覺得此事頗為蹊蹺,但見太后言語中已對官家起了疑心,只能俯首道:“嬢嬢,那群馬軍是一時大意,加上對方身手了得,才會……” “身手了得?”潘太后緊盯著他,“當真是一般的劫匪?” 他想到雙澄,微微晃了晃神,臉色仍從容:“只是其中有一人較為厲害,尋常馬軍不是她的對手。” “可曾審問清楚,到底是什么來歷?”潘太后不由扶著床榻直起身來。 九郎緩緩垂下眼簾,平靜道:“江湖人而已,浪跡四海,并無什么背景。” 潘太后蹙起雙眉:“將此人押解至汴梁,再行拷問。” 他微一抬眸,望著潘太后道:“丹參正是因她才失而復得,臣念在她年幼無知,已將她放走。” “什么?!”潘太后臉色一變,攥著扶欄厲聲呵斥,“九哥,你怎能如此率意妄為?!” 他似是早有此預料,當即撩起衣袍跪倒在地:“臣只是覺得她功過相抵,并不是有意作惡,無需再押解入京。” 坐在榻上的潘太后面如寒霜,她素來覺得在諸多皇孫中,九郎最為識大體明是非,加之幼年遭遇坎坷,令她時常抱以憐惜珍愛之心。但她未曾料到這一次,九郎竟如此草率行事。 “為何其他劫匪還關在邢州,唯獨這最為厲害的人卻被你放走?!我常夸贊你聰穎懂事,但你這次怎會變得這樣糊涂?!”她一徑斥責,九郎再無辯解,只是低頭跪在榻前。 此時水晶簾外有人小心翼翼地道:“啟稟太后,端王得知太后病情有所好轉,特來問安。” 潘太后按捺了怒氣,冷聲道:“就說我現在乏累,讓他明日再來。” 簾外的內侍不敢多言,應諾而去。潘太后轉身又看著還跪在冰冷地上的九郎,禁不住憐怨交加。“跪著做什么?起來回話。” 他卻緊抿了唇,視線落在榻前鏤花踏板上,過了許久才道:“嬢嬢,若那人真是jian惡之徒,臣絕不會為其所惑,更不會心慈手軟。可臣在此之前經過再三考量,相信她只是空負武功卻被人利用,并不涉及官場朝政。其余的劫匪之中,有一名叫做田二的更為可疑,臣已讓邢州知府對此人嚴加看管,只等官家再派人去審問。臣亦深知此番自作主張乃是有罪,嬢嬢要如何責罰,臣甘愿領受。” 潘太后撐著幾案,本想再嚴加訓斥,可見他跪著已顯吃力,終將滿心郁結化為一聲長嘆。“阿容,你可知我為何特別疼惜于你?” 九郎聽她忽而喚起自己幼名,心間浮起薄薄惆悵。可臉上卻不能顯出,只垂眉斂目道:“因臣的生母是嬢嬢外甥女,又故去得太早,留下臣成了無母之人。再者……”他的聲音低了幾分,神情還算平靜,“臣行走不便,比不得其他兄弟,讓嬢嬢尤其憐憫。” 潘太后聽他這樣平靜無波地說著,心頭酸楚非常,借著側身之際,悄然拭去眼角淚痕,哀傷道:“不僅如此,我始終對你有悔。當初不該聽那道士言說,將你……” “嬢嬢,那些事情已經過去許久,如今宮中也再無人提起,您又何必記在心里?”九郎直起身子,望著她認真地道。 潘太后閉上眼睛,緩緩道:“阿容,你當真不曾怨恨?” 他眼中清冷,搖了搖頭:“那時年幼,許多事情,臣已經記不清了。” ****** 終究是憐惜甚于氣惱,潘太后舍不得讓九郎再跪下去,便令他重又站了起來。見他拿過椅邊拐杖撐立而起,不由多看了幾眼,繼而皺眉道:“我怎瞧著這杖子不是我先前賜予你的那支了?” 他低聲道:“路上不慎弄丟了,只得差人重新購置,雖千挑萬選,但始終比不上嬢嬢專請工匠為臣打造的精巧。” 潘太后更是不滿,本想責備幾句,可看他眉眼間溢滿郁色,只得道:“阿容,以后你不要再出大內了,我看你在宮中還算太平,怎一旦出去了就連連犯錯!”說罷,又以食指按壓眉心,疲倦道,“你先回去罷,稍后少不得也要叩見官家去。要小心行事,免得又觸怒了他。” 九郎見太后神情不佳,知道再留下去也無益,便躬身告退。出了寢宮,交代寶慈宮內侍,請他們多加留意,若是太后還感不適就要立即傳喚太醫前來。待得吩咐完畢,他便帶著馮勉出了寶慈宮,才剛走下長階,便聽斜側里有人笑了一笑道:“九哥,果然是你在陪著嬢嬢。” 他聞聲回身,朱紅色的宮墻下站了一人,身穿月白交領長袍,衣襟袖口皆以云華素紋滾邊,頭戴玉冠,腰束錦帶,正朝著自己微笑示意。 “五哥?”九郎見到他,略有意外,“適才聽內侍傳報,以為你已經走了。” 端王慢慢踱來,道:“嬢嬢說自己乏累,但我看到門口停著乘輿,就想到是不是你已經回轉,故此留下來看看。” “我才回來。”九郎一邊與他說著,一邊走向乘輿,“嬢嬢也確實乏累,因此我待了沒多久便告退出來了。不過嬢嬢已經能夠坐起談話,比先前好了不少,這還虧得五哥當時想到河間府離朔方較近,可以加急送來丹參。” 端王不由笑道:“可最終還是你去了邢州。你多年來始終不曾離開東京,這次出去,可有領略別樣風景?” “來去匆忙,哪里有心去看什么別樣風景?” “其實九哥已近弱冠之年,若不是嬢嬢總不舍得,你早該離開這大內了。前日里范大學士還在朝堂上提出此事,希望官家早擇吉日讓你出閣開府。”端王陪著他走到乘輿前,見他要登上去,便很自然地扶了他一把。 九郎坐好之后,側過臉道:“爹爹怎么回應?” “他自然說早在考慮之中,只是太后憐愛你,須得等太后病愈后再商量此事。”端王頓了頓,又道,“范大學士還說,既然太后對九哥格外疼愛,官家更應盡早為九哥指婚,好讓病中的太后增添欣悅。” 九郎本待吩咐馮勉啟程,聽得此話,不由怫然道:“范大學士怎提起此事?” “你我都曾蒙受他教誨課業,尤其是你的策論最為他喜愛,他見你年紀漸長,自然也是著急。”端王灑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頭。 九郎看看他,垂下眼睫,不再做聲。 ****** 端王離開后,九郎在前去崇政殿的途中始終沉默,馮勉在寶慈宮時隱約聽到太后在厲聲斥責,只不知所為何事。他悄悄窺視,見九郎眉間籠著淡淡憂悒,便柔和道:“九哥兒,昨日里沈娘子與幾位公主去宴春閣賞梅,因問起荊國公主婚配之事,荊國公主也與您一樣,忸怩著不肯開口。” 九郎抬手扶額:“她素來不拘小節,怎也有害羞時候?” 馮勉笑了笑,道:“沈娘子也是這樣說的,還特意問她前些時候躲在集英殿后,可曾窺探到哪位俊俏的新晉進士。她卻揚起臉來,說那些人見了官家誠惶誠恐,哪有九哥大方溫文?” 九郎知道他是有意使自己不那么沉悶,只是自從回宮后所見所聞都壓在心頭,而今又要趕往崇政殿叩見父親。一想到此,便如巨石橫亙,心頭滯礙。 馮勉見他還懷著心事,便也不強行勸慰,只在途中間或說起一些宮中趣事,好讓九郎略微舒展眉頭。 待得乘輿行至崇政殿,方知皇帝下朝后便直接去了殿后的長春閣。馮勉前去長春閣外詢問,回轉嘆道:“官家正與諸位大臣商議政事,只怕殿下得等了。” 九郎未覺意外,對于他來說,今上就是今上,是新宋的天子,眾人的官家。雖則私下也如民間一般稱今上為“爹爹”,可“爹爹”的真正涵義,他卻是始終不曾了解。 既然見不著,那就等罷。 皇子在他人面前再尊貴,到了官家面前也只是為人臣屬。他下乘輿,馮勉要攙扶,卻被謝絕。 于是九郎獨自沿丹陛一側緩緩上行,他右腿使不出力,邁上臺階遠比尋常人困難,但身姿挺拔,仍不減豐儀。玄黑長袍上的滾金鑲邊浮動細瑣的光,搖搖耀耀,像水底的亮紋。 云層輕移,遮蔽了日光。長春閣位于兩座廣殿之間,四通八達的寒風在閣前肆意穿梭,九郎端端正正垂首站在門口,與那些禁衛、內侍無甚區別。時間流逝極慢,半個時辰之后,他的右腿早已沒了知覺,握著杖的手露在袖外,也被凍得骨節發僵。馮勉在旁見了不忍,便躬身低語:“殿下,要不請這里的殿頭進去通報一聲,也許官家能準您進去等候。”